却说为廖家负责马球场的危开济,昨晚一夜不曾合眼。他是个很负责的人,还强撑着一早到马球场去,亲自进马厩看了看,也不知那些该死的下了什么药,大半的马仍在拉肚子,马厩里东一堆稀便,西一堆稀粪,臭气熏天。
危开济只看着摇头叹气。
只见公冶雄走过来问,「大年初一就叹气吗?太不吉利了。」
危开济指着那满厩的蔫头耷脑的马说,「你瞧瞧,本来是一年最旺的日子,想着赌马球的人多,银钱一定流水似的进来。现在不但没有一点进帐,还要花钱给马看病。」
公冶雄说,「你还计较几个给马看病的钱?」
危开济说,「几个钱?这些都是名种好马,你知道买来的时候一匹花了多少钱吗?说出来吓坏人。平常吃的精料,病了要请西洋兽医,吃西洋兽药,比给人看病还贵。唉,不说了,你来这里干什么?怎么不看着赌场?大少爷不在了,那边现在可只靠你啦。」
公冶雄才说初一叹气不吉利,这时他自己也叹起气来,「只剩那几个穷光蛋赌客,兜里的钱全赢来也不过两三百块,看着更气闷。有宣白义彩在对面打擂台,就算有赌客过来玩两手,才到门口,就被勾引着转弯,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危开济惊道,「那宣白义彩真这么厉害?」
公冶雄说,「厉害极了。头一天消息传得不广,已经引了许多人,今天消息传开,连城外都有人跑来下注。五百万一把的豪赌,下的赌本又随意,两块钱就能拼一把,你说谁不去拼一拼?连我们赌场的伙计也悄悄去下注,被我抓到两个,狠狠甩了几个耳光,都解雇了。然而人性贪婪,这是挡得住的吗?我为廖家这赌场花了多年心血,总以为至少济南城里是没有敌手的,谁知道一个宣,一个白,不过两天就比过了,想想也灰心,大概我是真老了。」
危开济听他话里透着一点蹊跷,不由惊讶起来,忙压低了声问,「老哥不会是想告老罢?」
公冶雄点头说,「这些年钱也挣了一些,还是急流勇退的好。」
危开济露出正色,「不是我说你这急流勇退的主意不好,只是现在万万不能说。廖家要和白家开战了,这时候开口,议长不以为你是生倦归隐,只怕倒要怀疑你生了反叛之心,要辞了他投靠白家呢。到时正好拿你做个榜样祭旗,岂不冤枉?」
公冶雄惊讶地问,「怎么?真要开战吗?」
危开济说,「我看是一定要战了,大少爷命都没了,没有妥协的余地。」
公冶雄嗟叹,「这世道真不让人活了。那些拿枪的人只顾着痛快,从不想别人的死活。打起来血流成河,谁得了好处?一座赌场,建起来,招揽客人,生意兴旺起来,花多少心血时间?一颗炮弹,可就什么都没了,战他娘个逼!」
说着,就转身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危开济叫着他问,「你去哪?」
公冶雄说,「我这些年的积蓄都存在万金银行里,一打仗,恐怕银行也要倒闭,我赶紧去取出来,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拿了钱,我就找个老亲投奔去。反正我也不会打枪,留在这里挨枪子吗?」
危开济听他的意思,竟是不打算向廖议长告辞就走了,待要问,又想,一旦开战,他的赌场难保,我的马球场难道能保全?自己的前程尚不知道,管别人的闲事干什么?于是也就不劝了,只提醒他说,「过年银行关门,初八才开呢。你现在去取不到钱的。」
公冶雄说,「我和万金银行的陈经理有些交情,银行不开门,我到他家去,无论如何也叫他给我行一个方便。」
于是真的走了。
危开济长叹几声,鼻子被马稀粪的臭味熏得难受,叮嘱了照管马厩的人几句,便也走了出来。
刚好一个马球场的工作人员过来告诉他说,「有一个电话,说议长请危经理到廖家去一趟,有要事商议。」
危开济知道所谓要事,必和开战有关,心情越发沉重,只是又不能不去,只好叫人备车。
他走到马场外的马路上,正要上车,忽然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下,有个人在车上叫他。
危开济一看,原来是淳于山,便过去帮他开了车门,扶着他下车,说,「淳于老怎么来了?今天马匹病了,没有比赛,您是白来一趟了,真对不起。下次你来,我白送您两张马球票赔罪。」
淳于山说,「不为赌马球,我只专门来找你的。你和我交代一句实话,廖议长那边,是决心要撕毁和平协议吗?」
危开济听了,正是让他心情最沉重的事,又叹起气来。
淳于山说,「你既然叹气,可见也是希望和平的,怎么不劝一劝廖议长,不要做两败俱伤的事?」
危开济摊开手无奈地说,「我算几斤几两,这种大事,怎么劝?」
淳于山把他的手一握,神色郑重地说,「老弟,不要妄自菲薄,你有和平之心,自当往这个方向去做。劝可以明劝,也可以暗劝。要是能阻止这场战争,你功德无量,不但你自己得益,济南城所有人都会感激你,白十三少也要把你当恩人看待。」
危开济一怔,问,「原来您是白十三少派来的说客吗?」
淳于山脸上,便露出一种老人所特有的,久历世事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也不光为他做说客,实在是大家立场一样,谁也不想生灵涂炭。白十三少那边有一个意思,就是如果你能为此事尽力,双方避免一战,他要拿出三十万来谢你。到时钞票还是黄金,随你开口。他恐怕派他自己的人来,你不敢轻信,所以特意请我走这一趟,我做个中间保人,他事后绝不能反悔的。老弟,一念菩提,一念地狱,你好好想想罢。」
把手往危开济轻轻拍了两拍,仿佛寄托着什么希望似的,又点了两下头,便慢慢走回去上了轿车,叫司机开车走了。
危开济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马球场的工作人员从里头出来,见了他问,「危经理,还不走吗?车子等老半天了。」
危开济这才回过神来,坐上汽车。
他吩咐司机开车,自己便随着汽车开动时的摇晃,默默地想着事情,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汽车停下了,以为已经到了地方,抬头往窗外一看,却不见廖家大门,不由问司机,「怎么停了?」
司机答说,「前面有岗哨查验呢,昨天还不见这里有岗哨,一定是新设的。」
前头汽车一辆辆查验过,轮到他们的汽车开到岗哨前。危开济摇下车窗,见士兵穿着韩家的军服,便问,「你们怎么忽然在街上设这样一个岗哨,是韩旗胜将军的意思?」
那士兵说,「自然是韩将军的意思,不过不是韩旗胜将军,是韩半山将军呢。听说有人想不要和平了,恐怕真打起来,叫我们出来维持一下治安。你说什么人吃饱了撑着,大过年的要打仗,真是活腻了。」
危开济知道韩旗胜和廖议长已算秘密的盟友,听了不由一惊,问,「韩半山不是隐退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那韩旗胜将军如何呢?」
那士兵笑道,「我哪知道,总之上头吩咐了,我们就照做,只要给我们发饷就成。」
略为检查了车辆里外,便手一挥,把危开济的汽车放过去了。
经此一事,到了廖家门前,危开济从汽车下来,脸色便更添了一分沉重。走进大门,他便打算去见廖启方,不料才到天井,刘师长恰好和几个同僚在边上嘀咕什么,见了他忙叫住,「老危!你停一下!」
往常刘师长来济南城汇报,常爱在马球场过过手瘾,他是个一掷千金的豪客,危开济便也常请他吃扳,大家关系相当熟稔。
刘师长把危开济拉到一旁,便也不寒暄客气,低着声音问,「老危,听说压舱银没了,有没有这回事?」
危开济不料他问出这样一个严重的问题来,这却是不能轻易吐露的,抬了抬眼,苦笑着望了望他。
刘师长急躁地说,「你别只管笑,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是一件正经大事。一开战,前线成千上万人,少了钱是一天也支撑不住的。你不要和我打马虎眼,给我一句实话。」
周围几个廖家的军官,也关切地围了上来,都看着危开济。
危开济沉吟了好一会,才说,「这事我虽知道一点内情,但不是我能开口的,你们怎么不去问议长?」
刘师长说,「刚才试了,一开口就让东家骂了个臭头,说我们这节骨眼上不想着如何备战,却提钱,很没有良心。他刚刚死了儿子,谁好意思说自己只顾着钱呢。只是接了命令要去带军队冲杀的是我们,不弄清楚,我们心里怎么能安?你说,到底压舱银有没有问题?」
危开济思忖着问,「议长对压舱银,难道一点答复也没给?」
刘师长说,「就给了一句,说钱早就准备好了,但要考虑最后的分配方案,要我们先回驻地准备,随后就送来。」
一个姓何的旅长插口说,「就是这样才叫人不放心。历来压舱银都是来了现带走,什么时候试过叫人先走,随后再送过去?所以我们以为必有蹊跷。」
刘师长说,「老危,这可关系着老哥哥们的性命,你既然知道内情,就不要模糊,给个准信。」
危开济又是一阵沉默,只急得这群军大爷脸红耳赤,不断催促。
末了,危开济把牙一咬,抬起头对他们说,「诸位都是为议长出生入死的人,既然诚心问我,兄弟我就算担点责任,也不能不坦言相告。这压舱银,议长确实早就筹措好了,一直放在廖家大宅里。」
刘师长松了一口气,笑道,「这就好。我原说东家不会这样不分轻重。」
危开济又接着说,「不过因为万金银行那边急用,大少爷就把压舱银暂时都腾挪了过去,等银行缓过来就还。」
刘师长大为愕然,瞪着眼说,「什么?都腾挪了?那银行什么时候还?他们开银行的,银钱有大把,应该马上就能还是吗?」
危开济自然是摇头,沉重地说,「银行就是因为被挤兑,弹尽粮绝才要暂借压舱银,他们初八才开门。初八开始筹措,至少也要十来天才能筹措到。不过我听说法商银行为了吸收存款,把利息提高了一截,这是要抢万金银行的客人呢。只怕过年后开门,万金银行还要应付提款的客人,这样一来,恐怕十来天是筹措不到的,要是有三四个月……」
不等他说完,刘师长已经跳脚骂娘了,「一天都不能拖,还等初八开门?还三四个月?婊子养的!」
何旅长劝刘师长,「你先别急。东家在银钱上办法很多,未必就来不及。和日本人合作弄毒品就赚得不少,还有赌场和马球场,难道都是空摆设?」
这时在危开济的脑子里,早把淳于老的劝告又想了两三遍,心忖,已经说了压舱银的事,若让议长知道,必会对自己生出很大的不满。既然如此,还不如依淳于老的话,索性站到和平的一方去。若能阻止开战,也算积个功德,何况将来白十三少要欠自己一个人情。
于是危开济便决定,把知道的情况都不再隐瞒,而且最好能挑起这些军官对开战的反对,故意露出愁容,摇头说,「别提了。赌场生意一塌糊涂,公冶雄已经撂了挑子。我那马球场更是凄惨,天天倒赔钱。」
何旅长问,「毒品呢?那可是最有赚头的。」
危开济说,「你们都在地方军队上,不清楚济南城最近的事。自从白十三少回来就翻了天,和廖家合作的日本商社都被炸了,日本人死了一个又一个,我依稀听大少爷抱怨,说藏东西的仓库被人炸了。我想大少爷为什么大年三十往城外跑,又那样秘密,身边没带多少人,一定和毒品买卖有关。既然人都没活着回来,那钱货就更保不住了。将来不知如何,总之眼下是一点也指望不上啦!」
却说孙师长从电话间外离开后,便马上去找了自己的副官,密密嘱咐了一番话。
他这位副官姓焦,倒和廖翰飞有一层特殊关系,原来廖翰飞那位比较早进门的焦姨娘,便是他的亲大姐,靠着这层关系,他虽无甚本事,也混了个副官的职位,捞了不少油水。
现在廖翰飞一死,焦副官等于失了一个靠山,这时候更要靠拢孙师长这另一个靠山,于是得了吩咐,赶紧就到后院来找她大姐,悄悄地问孙旅长和那位鲍姨娘的事。
焦姨娘正是青春将逝,宠爱衰微的年纪,对那些嫩生生娇滴滴的新人自然藏着几分警惕敌意,平日在廖翰飞面前还要装装样子,既然是和亲弟弟私下说话,也就无须掩饰,一听提起鲍姨娘,便冷笑道,「问这干什么?你们男人都一样,吃着碗里瞧着锅里。那小妖精生的一双狐媚眼,背着那死鬼,见男人就甩媚眼,天生的贱货,和姓孙的勾搭上有什么稀奇?」
焦副官说,「照你这口气,恐怕是有这回事了。那孙旅长做这事,大少爷发现了吗?」
焦姨娘说,「我哪知道?你姐姐人老花黄了,他年年讨新人,个个娇嫩得很,会常到我这来吗?不过这死鬼心胸窄得很,下手也毒。你看那秦姨娘,不过和老情人照个面,回来就被他活活折腾死了。也是她瞎了眼,当初要没抛弃白十三少,去做白家少奶奶,能有这下场?偏是不长眼,跟了这死鬼,活着不像人,死得也惨,哎呀呀,你不知道那天他怎么的弄死她,这样阴损造孽,怪不得就遭了报应。那是他拿人家白十三少没奈何,要是有法子,他也一定弄死白十三少。」
焦副官跺脚说,「问你孙旅长,你扯白十三做什么?」
焦姨娘两手一摊说,「我不知道孙旅长怎么着了。反正那死鬼的性子,知道有人碰自己的女人,非闹出人命不可。就算不亲手杀了孙旅长,你想,城外不是打枪吗?子弹乱飞的时候,把偷自己女人的混蛋推出去挡一挡子弹,那总很说得过去。只是孙旅长只有一条命,只能给做一次替死鬼,再来几颗子弹,他自己也就见阎王去了。」
焦副官回去,便去向孙师长报告。他见上司脸色不好,怕他怪自己办事含糊,因此言辞上格外要显出一些分量,好表示自己走一趟是有成绩的,故意将焦姨娘话语里那些问号,都变成了感叹号,听在孙师长耳里,完全就成了一件确凿无疑的事。
孙师长自听了米刘两位同僚的话后,心里早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现在和自己副官调查的回报一印证,更道是有这么回事。想着自己兄弟是被姓廖的害死,自己居然傻子似的,还要替这杀弟仇人拼着性命去报仇,真是悲极气极恨极,把手里的茶杯用力往地上一砸,不言声就往书房去。
偏偏路上被刘师长等人拦住。
刘师长一见他就气愤至极地开口,「老孙,天塌下来了!压舱银没有了!」
便把危开济告诉他们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又说,「老危来的路上,遇上了韩家的人设岗哨,原来韩半山竟忽然回来了。那老不死的,从前就把廖家当眼中钉。后来换了韩旗胜,好不容易拉拢成友军,不料局势又逆转了。我琢磨着打起来,韩半山的屁股准坐到白家那头,这仗就算有大把银钱支持,也打不得。何况连压舱银都没有,谁拼命谁是他娘的傻子?」
带兵的人最怕军心不稳,廖家的军队更是向来以钱财笼络兵士。这些军官离开各自的营地前,多少都有对底下的兵许诺,要让大伙过个肥年,现在知道了实情,都是一肚皮心烦意乱,嚷嚷着要找上头问个清楚。
刘师长说,「我们要找东家问个明白,这次拼着撕破脸,也不能让他含糊过去。虽说他死了一个儿子,正在伤心的时候,然而我们上了战场,可就是死几千几万的事。老孙,你也和我们一道去。」
拉着孙师长,便都往书房里走。
廖启方正思子垂泪,想着抓到白家的人怎么处置,尤其是杀死儿子的宣怀风,更要把天底下最恶毒的刑罚都用尽了,才让他断气。
忽听见一阵军靴踏踏乱响,一群人涌进书房,个个脸上都发出一股青气似的。
廖启方只以为局势出现了变化,吃惊地问,「发生了什么事?白家先动手了吗?」
众人虽在气愤下一气冲进书房,然而也不敢太莽撞,只拿眼睛瞅刘师长。
廖启方问,「到底怎么回事?」
刘师长说,「东家,压舱银的事,还是需商量商量。」
廖启方沉下脸说,「商量什么?我什么时候在银钱上亏欠过你们?这些年金的银的,成堆的钞票惯着你们,倒养出了一群白眼狼。这次稍晚几天,你们就要喝血了?没良心的王八蛋!我答应了给,自然会按时送到你们那。还站着干什么?军队那边的事都办好了?都给我滚出去办事!」
他积威有年,一旦发怒,倒叫这些军大爷们都怯了一怯。只是若就这样退下,空手回自己的驻地去,又实在不行。因此又不能走,都仍站在原地,场面一时死寂。
廖启方气恼地提高了嗓门,「叫你们去办事,为什么不动?刘有为,你吃我廖启方的饭,难道还想造我廖启方的反?」
刘师长鼓起勇气说,「我对东家一贯的忠诚,但兵营里的事,您比我明白,没有好处怎么能把兵管束住?我也不过是想把东家交给我的军队带好。我们听说压舱银挪用在万金银行上了,不知是真是假,请东家给一个答复。」
廖启方心里一凛,冷笑着问,「你们听谁说的?外头街上那些谣言,你们也信?没脑子的东西。」
刘师长这时最要紧的是确认事实,也就不讲究义气不义气了,说,「不是外头街上听的,是危开济亲口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都在场。东家不信,您问问他们。」
周围的军官们都纷纷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