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想,自己为小豆子感伤,他为秦思燕感伤,彼此算是另一种同病相怜了,便有一种不可形容的哀伤的亲密,把身子挪了挪,靠得白雪岚更近些,只觉他身上的热意,如火炉子一般源源不断传递到自己身上,觉得好受了许多,接着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白雪岚说,「你喝了酒还不困?只管问。」
宣怀风还是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白雪岚说,「她父母还在。她是独生女儿。」
宣怀风沉默了一下,说,「本来你和她的事,我不便过问。只是,你们也算相识一场,我想廖家待她这样狠毒,对她留下的双亲,也不会加以照顾。你本着朋友之义,应该照拂一二。」
白雪岚听他说着这些善良的话,和自己竟是想到一处去了,只觉这个污浊的世道,真是配不上这样无瑕的心,手掌在他脸颊上抚了抚,柔声说,「傻东西,你都困得厉害了,撑着不去睡,倒来为她的父母着想。」
宣怀风说,「我不傻。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忽然死了,一定是被廖家害的。然而她一个忍气吞声的姨娘,为什么廖家不容她活?应该是我昨晚拿十万元的支票奚落廖翰飞时,提到了鞋票。那两张鞋票,正是她送到我手上的。廖翰飞拿着我们无可奈何,也就只能用她发泄,是不是?所以,算来算去,她到底是受了我那句话的连累。因为这一点,我不能不为她做一点事。」
他这番,可以说全是自己的揣测,偏偏是猜了个准,和白雪岚派人打探回来的消息一样。白雪岚还能如何,索性把自己交代孙副官如何去给秦家送钱,秦家二老又如何坐火车离开,都告诉了宣怀风。说完了,心里不免又忐忑,自己故意瞒着他,派人去照顾秦思燕的家人,要是被追究起来,也不大好解释。
然而宣怀风此时的心情,没有一点在这种琐碎末节上,卧在白雪岚的胸膛上翻动一下,用一只手臂把白雪岚的脖子轻轻环住,认真地问,「我想你总是不能放过廖家的。有具体的计划没有?」
廖家是敌人,他们是早有共识的,但这还是宣怀风第一次问起具体计划。白雪岚明白,宣怀风对廖家的仇恨,是被小豆子的死给点燃了,斟酌片刻,坦白说,「我确实有一个对付他们的计划,明天拿来给你看看如何?」
宣怀风说,「为什么要明天?」
白雪岚说,「难道你现在就要看?这么晚了,你又喝了酒。」
宣怀风说,「现在就让我看罢。我看了,知道这些恶人会有怎样的下场,我才能安心睡觉。」
白雪岚见他这么说,知道不解开他这桩心事,大概他是不能睡好的,于是也不阻拦了,在他脸颊上轻轻地拍了拍说,「给你看可以,你先给点奖励。」
宣怀风今晚也没心思去难为情,在床上跪起来,两手按着白雪岚的肩膀,脸慢慢伏下,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白雪岚伸手要搂他的腰,他却闪到一旁去了,催促着问,「你答应的事算不算数?」
白雪岚喃喃自语,「我还顶着宣夫人的光环,想和宣先生亲密点,居然要拿出一份计划来,这也算岂有此理了。」
虽如此说,还是从床上起来,取一件大衣披在肩上,出门到隔壁书房里取了一份文件过来。
宣怀风接了文件,盘着腿坐在床上,一页纸一页纸地细看起来。前头两页密密麻麻,写着廖家兵力的布置情况,大概都是白雪岚用内线打探来的,又有一张地图,上面用红色和蓝色的钢笔画了许多标志,再用黄线描出好几条线。宣怀风猜度,这些线可能就是路线了,只他毕竟不是武人,纸上那些文字和线他看得明白,要说清楚是怎么一个行动,那就不能够了。
白雪岚把计划书给了他后,就坐在一旁,瞧着他拿着计划书一页一页来翻,那种下了决心要看明白,然而还是颇茫然的神情,实在有趣味,所以他只是微笑着欣赏这美丽的人。
宣怀风花了半天工夫,看得满脑子发胀,揉着眼睛抬起头问,「这样看来,你还是要动用暴力了。」
白雪岚好笑道,「原来你看了半天,就得出这么一个明显的结论?我还以为你能看出门道,给我增补增补呢。」
宣怀风说,「我承认,你这份所谓的计划,它认识我,我不能认识它。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然而我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你觉得这样一场战斗,要死多少人呢?」
这个问题,倒是问中要害。
白雪岚沉吟一下,说,「我亲自指挥……」
宣怀风听着上半句,身子蓦地僵了一僵。
然后听白雪岚的下半句道,「……我们的人的牺牲,我有把握在三千以内。」
宣怀风忍不住惊道,「三千?那简直是血流成河。那么恐怕廖家的士兵,牺牲也要在三千左右了。统共加起来,那就是六千条性命。」
其实在这热兵器的年代,一场大战要夺去的人命,谁又有把握说能控制在几千,白雪岚说三千,不过是为了安宣怀风的心。没料到就是这个数字,也已让宣怀风大惊失色。
白雪岚想,这死亡人数的问题,还是不要再让宣怀风深究了,淡淡道,「那未必,要是控制得好,也许他们一害怕,都会投降。那样,大概就不会死人了。」
宣怀风摇头,「我没有上过战场,可我父亲也是做司令的。我从小在他身边,从没听过战场也可以受到控制。只要打仗,那就一定要死不少人。」
白雪岚真懊悔,怎么一时脑袋发昏,就把军事行动的计划拿出来了?今天死了三个,宣怀风已经这么难受,再来个三千,这个悲天悯人的人,更要睡不着觉了。
白雪岚摸摸自己的后脑,苦笑起来,「我这人,真是无事反要惹事。」
宣怀风今晚喝了酒,情绪上的反应,倒比往日敏锐,马上反问,「你觉得不该让我看你的计划?我这样挑三拣四,让你不耐烦,是不是?」
白雪岚听他语气有些高昂,心忖,他这身体对老黄酒的反应,还真有些迟钝,喝了几杯,现在后劲上来。看来他憋了一天的怨愤,就要发泄出来了,也是一件好事。所以宣怀风任性的样子,他是半点也不介意,依旧微笑着说,「廖家是个必须铲除的毒瘤。他手上有兵有枪,不和他干一场硬仗,怎么消灭他?他总不会伸着脖子等你去砍。」
宣怀风说,「干仗有在战场上干的,也有在社会上干的。廖家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开赌场诱人堕落,勾结日本人买卖毒品,这都是祸害老百姓的事。那些当兵的人,也是老百姓的子弟。他们如果知道实情,还肯为廖家卖命吗?」
白雪岚笑道,「你真是小孩子的话……」
宣怀风果然如白雪岚所想,是半夜三更里让醉意勾动了情绪,不像平日那样沉静,不满地道,「不要说我是小孩子!我不是小孩子!」
白雪岚越见他激动,越觉这宝贝每次醉起来,都是一种与人不同的可爱,哈哈大笑起来。
宣怀风气红了脸,「我和你认真讨论公事,你当说笑话吗?打仗死人的事,你还有心思笑?」
说着,气得用手捶床。
白雪岚看他坐在床上上身摇晃,生怕他摔下床,忙过去把他抱了,用力一扳,两人一起倒在软绵绵的床垫上。白雪岚存心使劲,两人又抱着在床上打了两个滚,直滚到靠里面的墙壁上。
宣怀风叫道,「你放开我!」
白雪岚低声说,「别嚷别嚷,小心把母亲给叫过过来。让她老人家瞧见可不好?」
宣怀风依稀觉得自己正在讨论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不知怎么就到了白雪岚怀里,嗅着男人熟悉的味道,脑子又闪过一些令人脸红的画面,忽然听见「母亲」二字,蓦地生出紧张之感,马上就不敢嚷了,也学着白雪岚压低了声音道,「别嚷。」
白雪岚在他唇上亲一下,用低低的略带沙哑的声音说,「你刚才说你不是小孩子,我不大信。不如我给你做一个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