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难得觅着空和宣怀风出门,满心要温存些,说话行动格外殷勤,吩咐店东找个好师傅给宣怀风量尺码,又问宣怀风要不要吃果子,店里准备的恐怕不好,叫护兵到外头买去,宣怀风刚摇头说了一句不要麻烦,蓝胡子忽然走了进来,对白雪岚低喊了一声,「军长。」
白雪岚便知道他有要事,向蓝胡子点了点头,对宣怀风低声说,「我出去一会,你在这老老实实的,别乱跑了。」
宣怀风好笑道,「你叮嘱人,何必总这么个语气。我什么时候又试过不老实了?办你的事去,我人就在这,不会不见的。」
白雪岚说,「宋壬在门外,我叫他进来陪你。」
宣怀风说,「罢了,我买个鞋,他在旁边盯着,有什么意思?店东说了今日妇人多,他拿着枪一进来,恐怕人家要以为是打劫的,大叫大嚷起来,岂不惹事。还是让他带人守着门就好。」
白雪岚觉得他说的有理,也就颔首,又吩咐店东小心伺候,便和蓝胡子一道走了。
这里宣怀风舒服地坐在大椅子里,让鞋师傅为他脱了皮鞋,拿皮尺在脚上量,自己把旁边小桌上的茶端起来饮了一口,皱了皱眉,就放下了。
店东是知道白雪岚那煞星名声的,唯恐伺候不周到,惹来祸事,现在见白雪岚很重视宣怀风,便把宣怀风也视为头一等的贵客,见他皱眉,忙笑道,「客人不喜欢这茶?」
端起来一嗅,原来是崂山绿茶。这茶也属山东风味,但有一股海藻味,外地人也有喝不惯的,倒不是宣怀风挑剔。店东忙说,「唉呦,不该送这个,我这叫他们换别的。」
宣怀风原要说不必费事,但店东十分殷勤,马上就走到屏风外头去了,把一个伙计叫过来,拉下脸低骂,「没点眼色!怎么把寻常给客人的茶端上来了?快送最好的茶来。」
这边掌柜的来说,「东家,楼上那几位说陈师傅手艺好,量的尺码最准,别的师傅他们不要,只叫陈师傅过去。」
店东往额头上一拍,「哎呀,我怎么忘了这茬。」手往屏风那方向一指,低声说,「刚刚才叫陈师傅给这边量脚,总不能又把人叫走。我可得罪不起白家那杀神。」
掌柜为难道,「那上面怎么办?您好歹上去应酬两句。」
店东只好匆匆往二楼上走。
却说年二十六买年货,是国人风俗。白雪岚想着带宣怀风出来逛街买东西,别家自然也如此。廖家几位年轻的姨太太,都约了一起来置办鞋袜新衣,还要买几件新奇首饰,好在过年的时候炫耀。他们家女眷买东西,自然挑的也是头一等的店铺,便是宣怀风所在的这一家。
她们到得早些,又在二楼包厢里,白雪岚因是临时起意过来,想着无人能事先猜到自己带怀风到这里,埋伏是不必担心了,所以到了后,也只注意保卫门口,防着有碍眼的人进来打扰,哪想到楼上另有玄机,竟是碰得很巧。
那几位廖家姨太太在二楼的包厢里,叫伙计把店里新款袜子都拿来,满满铺了一个大桌面,这个说今年时兴穿绣双层边的,那个说我不要和你穿一样的袜子,吱吱喳喳,吵嚷了半日,才又想起量脚订新鞋,叫伙计去找陈师傅。
廖翰飞在一张椅子上懒洋洋的坐着,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身边一个穿绿旗袍的女子就剥一颗松子,送到他嘴里。
正觉无味,只见店东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对妇人们好一番巴结,说要把最新的几对新洋袜送给太太们表表心意,然后才说,「今日真是不巧,楼底下一位客人,也是知道陈师傅手艺特意来的,非要陈师傅给他量脚。实在抽不出空,我另找一位上好的师傅过来,成不成?保管手艺不比陈师傅差一点半点。」
妇人们不悦道,「哪回过来,不是陈师傅给我们做鞋?不管什么客人,和他说,廖家大少爷在这里等着呢,订完了鞋,还要逛别处呢。叫他等一等,陈师傅过来先照应完我们,再照应他。」
店东拱手央告说,「小店做生意不容易,太太们体谅一下。要是寻常客人,哪用您开口,早早叫陈师傅过来了。说句大实话,那边的客人小店也不敢轻慢,实在得罪不起。」
廖翰飞冷冷地插一句进来,「到底什么人?不把我廖家当一回事。」
店东迟疑了一下,被廖翰飞冷眼瞅着,不敢不说,答道,「是白十三少。」
妇人们一听是白十三少,知道廖翰飞要不悦的,顿时都噤了声。在廖翰飞身边伺候他吃松子的那绿旗袍女子,更是脸刷地一下苍白,怯怯地低下头。
廖翰飞果然转头望了她,冷笑道,「不错,这样也能撞上老情人。」
那绿旗袍女子,便是入了廖家门几年的秦姨太了。她最怕廖翰飞提起这事,只要一提起来,准没她好果子吃,不料今日出门,偏生撞到一个鞋袜店里来,忙强笑道,「我真不知道他会到这来。本来我也说身子不舒服,今天不要出门的,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廖翰飞干笑道,「不知道他来,可又能撞上,这才叫真的有缘。」
又问店东,「白雪岚现在人在楼下?」
店东说,「他像是有事走开了。留下他一个朋友,要订两双新鞋过年。」
廖翰飞这就觉得有点意思了,笑着问,「哪个朋友?知道叫什么吗?」
店东说,「没敢擅问姓名。不过白十三少对他是很随和的,应该是极要好的朋友。」
廖翰飞脑中浮出一张俊美青年的脸来,心里一动,站起来走出包厢,倚在二楼的栏杆。一楼那处角落虽摆了两扇屏风,但上头哪挡得住,廖翰飞目光斜斜往下,很方便地将宣怀风看得清清楚楚。
宣怀风一点也没想到有人在看自己,悠闲地坐在椅子里,伸着脚让师傅量度。偏生那挨了东家骂的伙计是新来的,生怕大过年的把差事给丢了,拼足了劲要把客人的印象挽救回来,不但给宣怀风换过一杯最好的茶,还忙忙的端了一小碟子糕饼过来奉承。没想到心急反坏事,脚不知碰到那里,带得手一歪,把一碟糕饼都倒在了宣怀风脚上。
陈师傅骂道,「你慌什么?这碗饭是不想吃了?」
宣怀风见那伙计唬得脸都白了,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别骂他了。」
陈师傅道歉说,「客人,这袜子上沾了糖粉,脱下来罢。我叫他赔你一双新袜子。」
宣怀风说,「不用他赔,我本来就要买新袜子的。只是这糖粉沾在脚踝上怪不舒服,劳驾打一盆水来。」
伙计赶紧去打了一盆温水来。
宣怀风把脚上一双白袜脱了,自己待要挽裤脚,那伙计忙忙地蹲下去帮他把西装裤脚挽到小腿上面。
廖翰飞在楼上看着那双雪白的脚,慢慢浸到温水盆里,真如玉石一般莹润可人,简直有点看呆了。
那伙计唯恐客人要向东家抱怨把糕饼跌在袜上,一心只要再殷勤些,还想伸手到盆里帮宣怀风洗,宣怀风忙止住他说,「不用,我自己来。」
温热的水烫得脚很舒服,他反正要等白雪岚,所以并不急,自己将两只脚放在水里,左右脚轻轻摩挲,很得着一种悠闲的趣味。然而他并不知道,楼上有人看着这诱人的一幕,也得了另一种心痒的趣味,简直身上都热起来了。
这时白雪岚和蓝胡子说完了事,走了回来。他护食的警觉是天生的,一进店里,眼睛自然就往上下四方扫一圈,一下就瞅见廖翰飞站在二楼的栏杆旁正往下看,那目光的方向,分明是屏风后头的人。
白雪岚心里顿时噌地烧起一把火来,待要找他算帐,又暗忖,城外那晚没能把他弄死,犹为可惜。今日撞见,偏又在城里,总不能当场就毙了他。既然不能一击必杀,何必这时候在他身上浪费工夫。反正迟早是个死人。
因此他只把廖翰飞当个死人看,反把火气压了下去。走到屏风后面,见宣怀风脱了袜子露出两只雪白的脚丫子,正在盆里洗脚,这才明白廖翰飞那色迷迷的眼睛究竟盯上了什么,心里又一阵杀意涌上来。
宣怀风一无所知,笑问道,「和蓝胡子转什么迷宫去了?我看你最近行动都带着一点神秘。」
白雪岚见他心情甚是轻松,要是把廖翰飞窥看他的事说了,只能让他闹心,徒添烦恼而已,便一点也不提起,气定神闲地说,「首都来了一封电报,说戒毒院办得很好,连天津政府都听闻了,想请戒毒院派人到天津一趟传授经验,意思是也在天津办一个。蓝胡子见是首都来电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所以急急忙忙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