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露昭确实是老手,竟真的猜对了。
宣怀风和安德鲁担心在林子里动静太大,反引来追兵,所以并不敢跑远,而是在林子里找了个浅土坑藏起来。按他们的想法,这些绑匪有一会找不到他们,大概就会撤退。不料竟是大出意料。
宣怀风藏在土坑里,听见四处动静,仿佛到处都是展露昭的人,暗暗后悔,低声对安德鲁说,「这下不妙。他们不但不撤,还增加了人手。要是刚才冲出去,也许还有些机会,现在恐怕迟了。」
安德鲁说,「他们人多,这树林也不小,不一定每个地方都能搜到。耐心等待罢,上帝会保佑我们。」
然而,上帝也许正管理着西方,没把伟大的视线投到东方之地。他这话才说完,搜索的声音越发清晰了,而且正往他们躲藏的地方来。
只听一个男人突然骂了一声,说,「他娘的!这地方又陡,坑又多,老子差点拐了脚。大家看着点脚下。」
另一个人说,「现在天黑得早,把火把燃起来,别真栽断了鼻梁。小心些,说不定那两人就藏在坑里。」
宣怀风悄悄探头去看,周围有好几处点起了火把,其中一个离他们不远。宣怀风屏着气息,和安德鲁不敢言语,只盼那火把往对面的方向去,可惜天不从人愿,那火把偏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红色的跳跃的光一点点挨近,男人脚踩在枯枝上的声音更清楚了。
两人藏身的土坑并不深,全仗着天黑下来,敌人视野不清,隐藏身形,但要是有人拿着火把过来,那铁定藏不住。宣怀风听着踩着林里枝叶的咔嚓咔嚓的步伐,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向自己游过,心脏怦怦急跳,正急得满头冒汗,安德鲁忽然猛地扑了出去。宣怀风一怔,只好也跟着冲了出去。
那拿火把的两人见一个影子从斜下方毫无预兆地窜出来,都猝不及防,其中一人被安德鲁扑个正着,在地上狠摔了一个仰八叉,还没坐起来,脸上砰地挨了一拳。安德鲁还想再打一拳,另一个男人醒过神来,冲上去把安德鲁从侧面踹翻,正要开口招呼同伴,砰的一声枪响,那男人脑袋已中了一枪。人和手里的火把一起摔在地上。
打这一枪的,自然是宣怀风。
安德鲁翻身起来,正要对付刚才被他扑倒的那一个,宣怀风枪口一转,把那一个也结果了。
虽然两个绑匪在开口喊人前就被痛快利落地解决了,但这毫无意义,震耳的枪声就是最好的召唤,砰砰两声,把所有人都惊动了,四面八方都有人大叫。
「找到了!」
「果然没跑!」
许多火把,从几个方向朝着枪响的地方迅速围过来。
宣怀风冲着安德鲁喊一声,「快跑!」
这时候要找藏身的地方也是妄想,只能跑了。两人乱头苍蝇似的,在黑漆漆的林里拼命跑,躲避那些搜寻他们的火把的光芒。可他们暴露了行迹,那些人哪容他们轻易躲避过去,彼此大喊着呼应。
「看见了!这边!」
「兔崽子往东边跑了!就那两个影子!在跑呢!」
「乔老狗,你们几个从东南边围过去,别让他们跑了!」
偌大的林子,到处都能听见嚣张的喊叫声。宣怀风和安德鲁往东边,东边前方冒出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往西边跑,西边也有人朝他们过来。
宣怀风心想,跑是跑不过了,硬拼罢。
他停下来,拔了双枪在手,左右同时扣扳机,东南方向正朝他们来的两个火把蓦地一震,从半空中落在了地上。
有人大叫,「乔老狗死了!」
又有人叫,「宋五弟也死了!」
今夜月色不佳,林中漆黑一片,火把就是最好的目标。宣怀风也是打定主意了,两手执枪,打完北边打西边,又是砰砰砰砰连续几响,远处有更多的火把落地。
展露昭的人在明,宣怀风在暗,众人想不到敌人枪法如此可怕,慌乱一阵后,便朝着估摸的方向胡乱放枪。宣怀风唯恐中了流弹,赶紧拉着安德鲁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他探了探头,看见有绑匪去捡掉在地上的火把,便又是一枪,把那捡火把的给收拾了。
安德鲁看得很兴奋,说,「宣先生,你真是一个神枪手,上帝保佑你!」
宣怀风苦笑,「要是子弹打光,我就是个活神仙也没用。趁着还有一匣子弹,我给你清一条路。等下我一开枪,你就朝东南方向跑,不要管我了。」
安德鲁问,「为什么不一起跑?」
宣怀风说,「我们现在能依仗的就是敌明我暗,可是我一开枪,位置就暴露了。你先跑罢。」
安德鲁听了这话,神情严肃起来,沉声说,「宣先生,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崇仰信义和为朋友牺牲。我们美国人也一样,不会在战场上把朋友丢下。」
宣怀风没想到,这洋人居然很是热血,可是此时情况紧急,不便多谈,就说,「你才是他们想抓的人,只要你跑了,我危险就小了。再说,我的弟弟是他们的人,虽然我和弟弟吵架,毕竟我还是他哥哥。就算他抓到我,我最多吃点苦头,性命是无碍的。」
安德鲁自问是个中国通,对中国人传统观念中的兄弟不能相残的理念,是非常认同的。此时又是不能争论的要紧时候,宣怀风这样说,他也没什么理由反对,便默认了宣怀风的计划。
只这么片刻,那些埋伏在林中的人见宣怀风没再打枪,又纷纷试探着靠近。
宣怀风知道时间不多,朝着远处一个移动的身影放了一枪,回头对安德鲁喝道,「快!」
安德鲁立即冲了出去,朝着东南方向跑。
宣怀风在后面用手枪给安德鲁开路,东南方的敌人,他瞅见一个,消灭一个,几枪过去,安德鲁的前方已经没有人站着了。
本来宣怀风的打算,是清理了挡在东南方向的那几个人,安德鲁就能趁着夜色跑,不被察觉地跑远一点。然而冬天枯草枯枝最易燃烧,他虽然能打落拿火把的人,但要把裹着油布燃烧的火把打灭,那是做不到的。
落在地上的火把没有熄灭,反而烧着一点水分也没有的枯枝,更旺地亮起火光来。安德鲁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大概为着尽快冲出包围圈,竟是朝着那燃烧的地方跑,这样跑的固然是直线,但却把黑暗这个最大的优势给抛弃了,身形顿时暴露出来。
马上就有人看见了他,大喊,「洋鬼子!洋鬼子在跑!」
宣怀风瞧着附近几个人冒出来,都冲着安德鲁去,急忙又给安德鲁保驾护航,砰地打了一个下去,再勾扳机,枪却没响。
子弹竟在这时候用光了。
暴露了行迹的安德鲁陷入险境,枪声响起,几梭子弹擦过安德鲁身侧。
宣怀风在远处看得着急,担心安德鲁被打死,正打算冲出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忽然听人喊道,「军长有命令,洋鬼子要活抓!别开枪,抓活的!」
这么一叫,果然没有人朝安德鲁开枪了。
宣怀风放了心,至少暂时不用担心安德鲁的性命了。
安德鲁虽然免了挨子弹的危险,但作为要活抓的目标,压力也是不小。他仗着众人不敢对他开枪,在林子里东奔西跑,其实也属于负隅顽抗,不过多拖延一阵。然而毕竟敌众我寡,渐渐被男人们逼到一个死角,几个人忽然冒出来,把他给制住了。
宣怀抿听说抓到了洋鬼子,赶了过来,叫人用绳子把安德鲁绑好,问,「还有一个呢?」
手下回答,「还没找到,不知道藏哪去了。」
宣怀抿骂道,「你们一大群人,却连一个人也找不到,都干什么吃的?」
展露昭这些手下,对他们军长是很服气的,对这位狐假虎威的宣副官,却总是有一种瞧不起的心思。那手下抓到了安德鲁,还等着表扬呢,不料被宣怀抿当头骂了两句,心里极不高兴,哼哼着顶回去一句,「宣副官,这可不能怪我们。军长说了要活洋鬼子,我们忌惮着不敢开枪,那一个又是神枪手,打一个,一个准。你是在后头动嘴皮子的贵人,不知道我们的难处。」
宣怀抿听着他怪腔怪调,直想给他一个耳光,可眼角一扫,见周围几个手下都神色不佳地睨着自己,他便不敢轻举妄动了,只是冷笑,「好,洋鬼子抓到了,你们现在可以开枪了。军长有命令,今晚一定要杀了他。谁杀了他,军长有重赏。」
安德鲁垂头丧气地在一旁,听见宣怀抿的话很是吃惊,抬起头说,「你要杀他?他不是你哥哥吗?仁慈的上帝教导我们……」
宣怀抿本来是对展露昭做了隐瞒的,现在听这多嘴的洋人说出「哥哥」二字,心下一虚,提脚就朝安德鲁头上狠狠踹去。
安德鲁身上被麻绳紧紧捆着,又是被人制服了坐在地上,宣怀抿这居高临下一脚,他是丝毫没有抵挡的余地。西洋皮鞋坚硬的鞋跟直撞头部,竟生生把这美国大个子给踹晕了过去。
众人见宣怀抿忽然发狠,都不明所以。
宣怀抿当然也不会解释,寒着声命令,「留下两个人看着洋鬼子,其他人都去。什么神枪手,统共就那一个人。你们哪怕只是瞧见影子,乱枪轰他就是了,不信他能飞上天去!」
才说着,展露昭忽然大步流星地走了来,问,「洋鬼子抓到了?」
宣怀抿忙笑着回答,「抓到了。只是白雪岚那个心腹还没下落,我正在做布置。」
展露昭说,「别布置了。都收拾起来,所有人跟我走。」
宣怀抿一愣,忙说,「军长不是说要杀白雪岚的手下,给兄弟们报仇吗?这么好的机会,放弃了可惜。」
展露昭张嘴一笑,雪白的牙被火把照出森森寒气,「廖家送了消息来,那姓白的被鬼拍了后脑勺,居然一个兵也不带,自己出城往郑家窝去了。老天爷要把他送到我手上,我要让他活着回去,我就不姓展。」
便命令手下不要再理会白雪岚那个心腹,尽快从林子撤退出来,好去埋伏白雪岚。
宣怀抿想着他哥哥平时被白雪岚看守得滴水不漏,现在也是难得落了单,如此天赐良机若是放过,那可真是憾事,何况要杀宣怀风的命令是展露昭亲口下的,那是何等畅事。
可是当着展露昭的面,又不能明说林子里藏着的是宣怀风。宣怀抿心里打了一会小算盘,便对展露昭说,「白雪岚当然要杀。不过林子里那人,今晚杀了我们许多弟兄,还是不能饶了他。冬林干燥,这夜风也不错,不如放一把火,把他烧死。」
展露昭对于白雪岚的手下,当然没有仁慈可说,点头说,「这主意好。」
他带来的人,一部分是从前的老兵,一部分是到了山东地界新招揽的土匪,许多是杀人放火的人才,接到他的命令,很快就在林子四面放起火来。
刚才众人大呼小叫,把安德鲁当兔子一样撵的时候,宣怀风这边的防守就空了一块。他也不是愚顽求死的蠢人,既然安德鲁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便赶紧从大树后面溜出来,朝着相反的方向,在黑暗中一脚深一脚浅的跑。跑了片刻,脚下忽然被什么给绊了,猛地一跤摔在地上。
宣怀风吃疼地坐起来,往身边地上一摸,软软的一大块东西。愣了愣,才明白这是一个死人。林子里除了自己和安德鲁,就是展露昭那群绑匪,这一个死的,应该是刚才被自己打中的其中一人了。
他这时急着逃命,又十分担心安德鲁在那边被人围捕,虽知道自己与死人为伴,竟完全不懂一个怕字怎么写,心里只闪电般地想,要换了白雪岚在此时此地,他会怎么做?
既然是绑匪,那应该有武器。要是有子弹就好了,我还可以拼一拼,把安德鲁救回来。
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那人身上,找不到枪,想着也许是掉在地上了,又在附近的地上摸索一阵,还是一无所获。
正在发愁,蓦地一阵风过来,吹得宣怀风浑身冰冷,才想起前头为了救人,已经把白太太送的那件大裘给脱了。现在天已黑,身上那件羊毛衫竟是一点也挡不住郊外野林的阵阵阴风,寒气直钻进骨头里。
他冷得牙齿打颤,不由又把手摸到身边的死人身上,手触碰着厚厚的棉衣,犹豫一下,便咬咬牙,摸索着把那棉衣脱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
手垂下来,似乎又摸到什么,他抓起来,借着一点稀疏月光,模糊地看看,原来是一顶北方人冬天常戴的厚毡帽,便把那毡帽也顺便戴了。
有了这棉衣和毡帽,身上顿时暖和多了。宣怀风不敢多耽搁,站起来正要继续走,忽见远处蓦地腾起几处火光,那火里不知放了什么助燃的东西,席卷得很迅速,在夜空下猎猎地烧着。
宣怀风正惊疑,忽然从树后跑出几个男人来,把宣怀风给围住了。
宣怀风猛吃了一惊,正琢磨该往哪个方向跑,一个男人却很随意地拿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说,「火起来了,快走。再晚一点,怕不把自己也撂在里面,给那什么红胡子蓝胡子陪葬。」
宣怀风奇怪,这又关蓝胡子什么事?不过听这人语气,似乎把自己认作了同伙,这倒是一桩出乎意料的好事。他便不作声,低着头,跟着那几个人往外走。
出了林子,只见许多人已从林子里跑出来。宣怀风仔细一瞧,十人里倒有六、七个是他这般厚棉衣、厚毡帽的打扮,怪不得会被认成同伙。
展露昭从广东闯到山东,这支人马不少是半路招揽的流寇抢匪。这种半兵半匪的队伍,一来彼此也并非都相识,二来并没有严格的军队编制,宣怀风将毡帽遮了大半脸颊,混在人群里,居然没人察觉。
要是趁人不注意,缀在队伍后头,瞅个空逃走,是极好的机会。
但宣怀风看见安德鲁昏迷不醒地被人抬进轿车,想起是自己叫安德鲁先逃,却阴差阳错让他做了一回诱饵,实在对安德鲁不住。所以他不肯独自逃走,竟是混在队伍里一起急行。然而他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又怕开口问人会露馅,索性就只管闷头跟着,心想,到了地方,总能找到救人的办法。
谁料跟着众人一阵急行,不过多久,就听见枪声,远处呼啦啦从地下卷起一阵乌云似的东西,原来是一大群受惊的野鸟。宣怀风借着黯淡的月色远远一望,原来那地并不是地,而是一片黑沉沉的湖,那些野鸟正是栖息在湖面上。湖边一大片陡坡山林,枪声一下接一下,就是从那片山林里响起来。
他只大略看了一眼,旁边一个吊眉大汉往他肩上狠推了一把,骂道,「他妈的,吃饭时能干,要玩命就不晓得动弹啦?军长叫点几个人看守车子,你也过来!」
宣怀风听他口气,大概在队伍里算一个长官,安德鲁应该被关在车上,看守车子正是接近安德鲁的好机会,宣怀风连忙装做服从的样子,跟了他去。吊黑眉又叫了两个人,连着宣怀风一起,几人在寒风中跑到一排矮房前。这房子看着很破旧,檐上的瓦块东一块西一块,大概是主人已经废弃多时的。几辆轿车停在屋前,展露昭和宣怀抿站在外头。宣怀风见了他们两人在,心里的弦陡然绷紧,装做怕冷的样子,把头上毡帽往下拉了拉,尽量把脸遮住。
不过这时候,展露昭也没工夫注意旁边几个看俘虏的小兵,正朝着一群手下骂骂咧咧,「廖家也是一群饭桶!弄两挺机关枪,闭上眼睛连人带车一扫就行了。埋个屁的炸弹啊!下手不够快,反而打草惊蛇,让那家伙逃进林子里。吃了二、三十年白饭,他妈的连个埋伏都不会!」
宣怀抿在旁边安抚他道,「廖家不会做事,军长气也没用。幸亏只是跑进林子,东边是湖,西边是悬崖,廖家带着十几条枪堵住南边,他大概要从北边逃。要是真这样,可不就落在军长手里了?到时候要怎么零碎发落,都是军长一句话的事。」
几句话说得展露昭反怒为喜,便对手下果断发出几道命令。
夜里风大,宣怀风离着展露昭有十来步远,山那边又不时响着枪声,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偷听,只大概猜到展露昭是要对付一个逃进林子的人,正在做一番包围的布置。不禁暗暗感叹,不久前,自己也被这般布置的包围过,敌众我寡,真是苦不堪言,现在那林中的逃亡者又要经历自己刚才所经历的。
可惜自己现在只有两把子弹匣空空的手枪,还要救援安德鲁,无法对那位不幸的被包围的仁兄施以援手。
前头安德鲁被抬上车里,宣怀风曾使劲瞅过一眼,认得那辆轿车的车位左边有一块剐蹭。他目光在几辆轿车上逡巡,很快便找到了那辆有剐蹭的车,恰好离他不远。宣怀风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往轿车靠近两步,垂眼往车窗里看,见安德鲁果然在里面。
他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绑着,人倒在车后座上,眼睛紧闭,头颅上一片血迹,金色头发被凝固的血黏成一片。
宣怀风看见他这受伤的状况,未免为他担心,又不敢唤他,便装做打哈欠的样子,把身子侧过来遮掩着挨到车旁,屈指在车窗玻璃上敲了敲。
安德鲁似乎昏迷未醒,并没有动静。
宣怀风又敲了敲,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禁烦恼起来,安德鲁这种状况,自己就算把他救出来,又怎么逃?这样的洋大个子,自己决然背不动,要是换了白雪岚那一身牛力的人来,兴许还有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