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回头看,那两辆车应该也瞧见了他们,越发加快地开过来。这时若是带上一个不配合的宣怀抿,那是铁定要被追上的。
宣怀风不再犹豫,咬咬牙,说了一声「走」,不再理会宣怀抿,带着安德鲁向林子拼命跑去。
两人刚跑进林子,那两辆轿车已经开过来了,咔地在宣怀抿面前停下,车门打开,走出来一个腰上挂着武装带,身材英伟的男人,正是展露昭。
宣怀抿一见,便连声叫着,「军长!」
就着两手被绑住的姿势,往展露昭身上一扑,带着喜极而泣的腔调,「你再晚来一点,我这性命就保不住了。」
展露昭皱着眉把他往外一推,开口就问,「洋鬼子呢?」
宣怀抿手上的绳索还未解开,急忙把下巴朝林子的方向一扬,「跑林子里去了。」
展露昭喝一声,「追!」
带着手下就往林子的方向去。
宣怀抿在后面跳着脚叫,「军长!我的手还绑着呢!」
展露昭无法,先让手下追过去,自己回过身,割断宣怀抿手上的绳索,牙痒痒地骂,「说了老子亲自动手,你死活要把事情揽到身上,说你和你哥长得像,能让洋鬼子信你一个十成,亲手把图纸送你。现在图纸呢?天大的好机会,都他妈让你给糟蹋了!拿不到图纸,他妈的老子把你送给日本人交代!」
宣怀抿缩缩脖子,委屈,「我撞了车,两个手下都死了,让我单身匹马的怎么办?算我反应快,拿自己当诱饵,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拖延到这一会。不然,他们早跑得没影了。」
展露昭问,「他们?对了,我刚刚在车上,远远的是看见两个人跑了。一个是安德鲁,另一个是什么人?」
宣怀抿眼珠子一转,说,「那是白雪岚一个手下。大概我们挟持安德鲁离开时,他正好受了差遣到金龙大饭店找安德鲁,就缀上我们了。这人是个老手,一出手就杀了我们两个人。」
展露昭说,「那些日本人说,白雪岚手底下有个叫蓝胡子的心腹,土匪出身,很是凶悍,说不定是他。既是姓白的心腹,今天非杀了他不可。」
宣怀抿心中大喜,连忙附和说,「那是!我们在首都死了那么多兄弟,你叔叔如今还在牢狱里受苦,这份血仇,今天先从白雪岚手下那讨回一点。这林子里除了安德鲁,别的活口都不用留。」
展露昭哼道,「我还用得着你提醒。」
把眼睛往宣怀抿身上一瞅,想到是他把事情办砸了,不由又来气,伸脚往宣怀抿小腿上一踢,骂道,「在这纳凉呢?还不快干活?坏了老子的事,看老子怎么弄死你!」
两人拔了枪在手,进了林子。
几个先进来的手下找着展露昭,报告说,「军长,没找到,大概已经跑了。」
展露昭问,「刚才进林子,你们听见什么响动?」
手下说,「没听见什么响动,很安静的。」
展露昭眼里闪过精光,冷然道,「大冷天林子里都是枯枝,一踩就嘎啦响,他们也怕我们听见。现在一定是藏在哪个旮旯里。」
想了想,便指着一人命令,「你带几个人守住林子外边的路,不管有没有看见人,隔一会就往天上打一枪。他们人少,听见枪响,知道林子外被人看守住了,一定不敢冲出林子。」
又对另一个人说,「你快到营地里,把所有人都叫上。等我们的人到了,围住这林子,仔细地搜,一定要搜出洋鬼子。白雪岚算什么玩意,兵工厂这香馍馍只能进他的嘴?老子偏不信这个邪!」
说完,把手枪往半空中用力一挥,低喝道,「大家听着,那洋鬼子是姓白的大财路。我们许多兄弟,就死在这姓白的手上,这帐必须要算!只要抓到洋鬼子,人人都赏两百大洋!」
两百个大洋的力量可是很大的,他这话一说,众人士气顿时上来了。看守林子外围的人过去,果然隔一阵就打一枪。
宣怀抿绑架了安德鲁后,本来就朝着老巢走,因此这地点离展露昭手下藏身的地方并不远。不一会,他那些手下们就赶过来了。
展露昭利落地做了一番指示,顺口吩咐了一句,「碰见洋鬼子要活抓。至于别人,不要留活口,一枪打死!」
众人行动起来,拿着武器,在吹着寒风的林子里,如捕猎的罗网般散开来。
却说白雪岚此时,已从外头办完了事回到白家大宅。照他的习惯,只要一回家,总会先找宣怀风寻点乐趣。
到了自己的小院,不见宣怀风在屋里。白雪岚想,自己出门前叮嘱他到母亲面前去,那人难道真在母亲那里伺候到现在?那也太听话得令人心疼了。
他便往三太太院子里去寻。
三太太正把家里新请的西洋厨子找了来,商量晚上招待亲戚们的饭,上什么点心才新奇有趣。
白雪岚走进房,瞧不见宣怀风身影,转身就要走。
三太太叫住他道,「站住,你这孩子怎么一见我就躲开?又出什么错了?」
白雪岚只好走回来,对三太太说,「不是,我找怀风呢。母亲,你看见他了吗?」
三太太心里正琢磨着晚上的事,先不答他,反而问他,「厨子说吃过饭,上果子冻当点心。只是这时节,果子冻冷冰冰的,没点热呼气,你恐怕不爱吃罢?」
白雪岚对果子冻没喜好,但他知道宣怀风是爱吃果子冻的,今天外面虽冷,屋里烤着地龙,吃点反而清爽,便说,「果子冻很好,这两天嗓子干,正想吃这个。」
三太太见是儿子要吃,就不必犹豫了,吩咐厨子说,「就做果子冻。对了,上次玉香说着,想吃一样什么来着?哦,是西洋人的巧克力蛋糕。你做了果子冻,也做几份巧克力蛋糕,让他们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罢。」
白雪岚看她向厨子叮嘱个没完,刚才挨了一句,又不好不吭声就走,忍不住插一嘴,嘀咕着说,「一个不要紧的点心,您倒是肯花心思。我都站半天了。」
三太太不满地瞅他一眼,「点心不要紧,你问的又是哪门子要紧的事?你丢了自己的副官,还有脸在我这里耍横?」
白雪岚笑道,「不敢耍横。今天一早,他就说了要来向您老人家请安。这是个老实人,我想他不敢骗我。您究竟瞧见他没有?」
三太太说,「来是来了,陪我说了几句话,我就打发他走了。」
白雪岚脸上笑意微微一凝,心里琢磨一下,仍是带着笑脸问,「该不是他惹母亲不高兴了?」
三太太轻哼一声,先吩咐厨子下去,见儿子悄悄朝她脸上打量,没好气道,「少做这鬼样子。你以为我会背着你为难他?你放心,我眼睛还管用,看得出都是谁成日惹事弄鬼。可怜人家一个没父母的人,被你拉着蹚这滩浑水。就算你过得了我和你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年三十,你爷爷要回来吃团年饭,你瞒得过他老人家?」
白雪岚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老人家那边,只等大年三十再说。对了,您还没说,把他打发到哪去了?」
三太太说,「打发他和玉香打麻将去了,大概就在这边宅子里。」
白雪岚得了答案,便再不肯逗留,和三太太打个招呼,匆匆走了。
他这样匆匆出来,其实并不知白玉香把宣怀风带去了哪里打麻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正想在路上找个听差打听一下,忽然见野儿从西南角的墙根那头忙忙地出来。
白雪岚叫着她道,「大冷天的,你怎么又钻墙根去了?」
野儿一见是他,忙跑到他面前,说,「老天爷,还不是为了你那位,我满院子都找不着他,就去边角旮旯也找一找。可还是不见。」
白雪岚问,「不是说他和玉香他们打麻将吗?」
野儿说,「打什么,早散了。」
白雪岚笑道,「是了,他在这里不熟,人又腼腆。大概见人多,寻个地方悄悄藏起来也是可能的。」
野儿跺脚道,「你还笑。我告诉你,这次可是出了事故了。他受了一场大气才不见的,要不是如此,我也不必着急。」
白雪岚脸上笑容一滞,问,「怎么受了一场大气?」
野儿说,「我当时不在,是听别人说的。」
便将白碧曼对冷宁芳争风吃醋,把火撒在宣怀风身上的事说了。
白雪岚听了白碧曼前面羞辱宣怀风,脸已沉下来,后来听野儿转述那句「入过白十三少法眼的人,大家都眼馋,等着要尝尝」,脖子上青筋霍霍两跳,眼中射出冷冽的光来。
白雪岚问,「那女人还说了别的吗?」
野儿又想起一个事来,「是了,她还提了秦家小姐的事。」
白雪岚蓦地沉默了一下,低着声说,「好,她倒有一个好胆。」
野儿听他这低沉的音调,只觉得仿佛后脖子忽然灌进一阵冷风,猛地打个哆嗦。
白雪岚说,「别的不管,先把怀风找到。他是好强的人,遭人这样羞辱,怎么受得了?」
他要找人,自然不像野儿那样一个人花力气,马上派人将府里的大管家和副管家唤了来,劈头就问,「你们瞧见我哥没有?」
二人都一愣,心想,三司令就这么一个独苗,十三少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哥?若说其他房里的堂兄,十三少哪怕是对如今做了总理的白闵辛,也只称呼堂兄,哪喊过我哥这样亲密的话?
白雪岚见他们茫然不知回答,冷笑道,「我久没有回来,以为你们只是不把我当一回事。现在看起来,你们是连我父亲母亲的意思也不放在眼里。宣怀风是在祠堂里给长辈磕过头,摆过酒的,连父亲都把心爱的手枪送了给他。我把他当兄长看待,你们倒故意装憨!」
两个管家见少爷大发雷霆,都慌了神地赶紧解释。
一个说,「绝不是故意,实在今天忙晕了头,一时恍了神。」
另一个说,「早上还听说宣副官在小厢房打牌,后来就没瞧见了。」
白雪岚恼火地纠正,「什么宣副官?衙门里办事才总长副官的叫,你们也算衙门里办事的?在家里,那是你们少爷。」
两人便赶紧改口,说,「是是,该叫少爷。」
白雪岚问,「现在他人不见了,你们还干瞪眼看着吗?」
大管家陈福满还没答话,二管家徐力赶在他前头大声应说,「我这就打发人去找。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出门,要是出了门,在府里怕是找不着的。」
野儿说,「问过门房了,说没有见他出门,应该还在府里。」
徐力说,「那一定很快就能找着。」
陈福满也说,「大概在哪个暖屋子里歇着睡着了。这就去找。」
他们知道白雪岚动了气,不管心里是否以为然,面上却必须做出一百分郑重的模样,马上把府里的听差召集一大批来。刚才挨过白雪岚的骂,管家对着这些手底下的人,当然没有好脸色,陈福满把脸板得比砚台还方,把听差们撵得鸡飞狗走,满府的寻宣少爷。白雪岚自己也坐不住,带着野儿院里院外地翻。
这样大阵仗,难免将府里的主人们也惊动了。大太太头一个赶到白雪岚的小院来。
白雪岚见了她,问,「大伯母,你怎么来了?」
大太太说,「我带一个人来见你。」
说完,把身子一让,露出跟在后面的丁姨娘。
大太太对丁姨娘板起脸说,「你女儿惹的祸,你自己说怎么办。」
大房的几位姨娘里,丁姨娘一向是最伶俐的,但她今天挨过大太太一顿很重的教训,把平日的伶俐都教训到爪哇国去了,现在脸上恹恹的。听了大太太的话,她向大太太望一眼,眼神里透着一点求助般的可怜。大太太却把眼别到了一旁。
丁姨娘知道,这是只能自己上了,只好走前两步,朝白雪岚看看,十分尴尬地犹豫着想开口。
白雪岚此时心里只有怀风,哪肯在白碧曼的妈身上花一点工夫,抢在丁姨娘前头笑道,「要是为今天打麻将那件事,就不必说了。」
丁姨娘先前听说他把管家给痛骂了一场,以为自己过来赔罪,一定会当着众人让自己没脸,如今看他神色尚好,心里松了一口气,说,「十三少,你不要生你大堂姐的气,我在这里替她向你赔礼了。其实你也知道,她就吃亏在嘴上得罪人,其实心里不坏。」
白雪岚还是笑了笑,淡淡说,「那是,她一向如此的,家里谁都知道。再说,论起长幼,她是大堂姐,我是堂弟。我要是为她说了几句话就大动干戈,那不是显得我太小气了?」
丁姨娘听他这样通情达理,心里更是轻松了,正要再多说几句好话,白雪岚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反而自己先和了稀泥,温和地说,「好了,这事丁姨娘也别放在心上。大伯母,多谢你特意到我这一趟,可我现在要找人,不能奉陪,您多见谅。」
大太太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对找人没有帮助,反而要耽误主人翁的时间,笑道,「你忙罢,我去和你母亲说话。」
便领着丁姨娘走了。
又说听差们几乎把宅子翻了个遍,仍是不见宣怀风踪影。陈福满知道要是空手去回报,一定又要挨骂,正在犯愁呢,听差刘勇过来对他说,「少爷又在催了,问找着人没有。」
陈福满说,「你去回少爷,就说还在找。」
刘勇说,「我不行。少爷指定了要管家过去。」
陈福满问,「二管家呢?」
刘勇说,「没瞧见。」
陈福满生气道,「这个混帐!在少爷面前,他很会献殷勤,今天几次抢着我的话。一转头,他就躲清闲去了,让我吃这苍蝇。看我以后怎么和他算帐。」
然而白雪岚既然说要见管家,这是不能不去的,陈福满只好硬着头皮,过来找白雪岚报告,「少爷,到处找遍了,实在找不着。」
白雪岚问,「所有地方都找过了?他现在恐怕不想理会人,会专门寻僻静处待着。假山底下找过没有?」
陈福满陪着笑回答,「假山底下找过,沿着小桥一路也找过,各个房间都看过,连丫鬟们房里都没漏过去。这府里藏人的地方再多,我们在这当差也许多年了,还有哪里是我们不知道的?再说,宣少爷毕竟刚来,他能找出什么新鲜地方躲着?」
白雪岚本来想着宣怀风心里难过,也许像从前在首都白公馆里那样,找个小山洞舔伤口去了,现在反倒有些心惊肉跳起来,回头问野儿,「你真知道他没到外头去?」
野儿说,「我也怕他气得走了,当时就赶紧到大门去问了,门房老张说没瞧见他出门呀。」
白雪岚问,「那老张当值之前呢?」
野儿说,「这我当然也问了。老张说他前头当值的是老路,老路下值就逛去了,我没找着。不过大门进出,都有一张登记的表,上头也没看见宣副官的名字。」
白雪岚越发急了,「一张纸能作准?这些门房做事怠惰,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知道他不见了,为什么不叫人到外头把老路找回来问清楚?我白指望了你!」
野儿无头无脑挨这么一通骂,眼睛顿时红了一圈,委屈地说,「我又不是少爷,别人肯听我使唤吗?年年这一天,我都要留在院子里里外收拾,你知道我是走不开的。要是想我看住他,为什么你又叫他一早出小院到太太那边去?为什么你又不管他,自己出门去?现在人丢了,又来骂我。」
白雪岚气道,「还顶嘴!」
正骂人,二管家徐力风风火火地来了,抹着汗说,「总算问到一点消息。有个听差说,下午到这院里送过来,隔着窗子见过宣少爷来着。他像在屋子里办公,好像是在写信。后来宣少爷就拿着信出了院子,不知到哪去了。」
白雪岚听了,把手往额头重重一拍。
心忖,我是真糊涂。总想着他听了白碧曼那些话,会伤心地躲起来。其实他清风朗月,又岂会学那些无知的怨妇作为?他恐怕是寻工作的慰藉去了,倒让我在这急个半死。
想到这里,固然觉得自己疏忽得可笑,心里也稍安了些。
赶紧到宣怀风房里,把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公文翻翻,见上面有几个字墨迹不同,显然是今天新添的。
白雪岚拿着那添了字的公文说,「既然是办公,那就可以推敲了。」
说完,把公文一丢,转身往外走。
野儿心里虽然委屈,又不好丢下不管,追出来跟在他身后问,「去哪呢?」
白雪岚头也不回,「他早上还嚷嚷着要去见欧玛集团的代表,不用说,准是瞒着我出门去了。二管家说听差看见他写了一封信,他就欠欧玛集团一封私人的求情信,这刚好就对上了。」
白雪岚飞快地出了大门,正要找汽车,刚好五司令的车开过来在门口停下,五司令领着五太太和两位姨太太从车上下来。
白雪岚便说,「五叔,我要去一趟金龙大饭店,汽车借我一下。」
一屁股坐上汽车后座,命令司机快开车。
五司令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着自己的汽车开走了,又气又笑,「这一身牛劲,坐个车也飞沙走石,路上要是撞了人,倒要说是老子的车撞的。嘿!老子可不赔。」
五太太在他旁边笑道,「司令爱重十三少,他做什么都是好的。十三少倒没什么,都是一家子,不分你的我的。只是我说,这司机很不懂规矩。司令的汽车,该听司令的吩咐。就算司令愿意借人,怎么司令还没发话,他就听别人的吩咐开走了?一辆车自然不打紧。可要是以后司令手底下的兵,十三少要借一借,难道也是这样?」
五司令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