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姨娘提起家里那位楼子出身的太太,愤恨是不容易平息的,当着外面的人,她更乐得撕那一位的面子,仍接着道,「我不说,这几位难道就不知道那位的底细?其实我也是读过书的人,不愿意做一个泼妇。但我现在是看透了,算了罢,拿报纸糊的面子,有什么好遮掩?话说好听点,我是不拿这几位当外人。要说你妈怕惹事,我告诉你,怕也没用,她那宝贝儿子受了伤,她心疼难受,一定要找人撒气的。你妈准又头一个被她拿捏。」
白玉香一愣,「为什么我妈是头一个?」
孙姨娘笑道,「常言说得好,柿子挑软的捏。你妈就是一个软柿子。」
刚好又轮到宣怀风摸牌,拿到手上一看,是一张八万。宣怀风正要打出去。
孙姨娘拦着道,「欸,你想自摸,刚才那张八万放过就罢了。现在都摸到手了,还要当菩萨吗?快胡呀!」
宣怀风听她的,把牌一推。
众人看时,都叫起来,「不好!宣副官不声不响,吃了我们一个大的。」
宣怀风说,「这又不是清一色,又不是碰碰胡,不大的。」
孙姨娘春风满脸地说,「你不懂。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万,连着过去,叫一条龙。赢得比碰碰胡还大呢。三位小姐,筹码都拿出来吧。」
因为是自摸,三家都要赔。白玉香和甄廖两位,只好开抽屉数筹码,嘴里唉声叹气,叽叽咕咕。
这时候,忽然有一个柔和的声音问,「宣副官在这吗?」
宣怀风下意识应了一声,「在的。」
回头望时,原来是冷宁芳,便站起来问了一声好,问,「冷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冷宁芳说,「我刚刚进大门,遇到十三弟出去。他说要出一趟门,晚上就回来,叫我转告你一声,免得你找不着他,会要着急。」
宣怀风愣了愣,问,「孙副官也跟着他一道吗?」
冷宁芳说,「孙副官没有,还在府里忙别的。」
宣怀风知道冷宁芳和孙副官的关系,冷宁芳既然说孙副官在忙别的,自然是刚才去见过他了。
他本来就不是个爱打牌的人,和三位小姐打牌,更感头疼。现在记挂着白雪岚临时出门的事,就想趁机脱离战局,回头对孙姨娘说,「我有些乏,可以代我两盘吗?」
甄秀玲立即说,「欸,刚赢了我们一盘大的,就要抽身,这不合规矩。」
白玉香说,「是呀,割青苗可不好。」
宣怀风苦笑道,「输了不许走,赢了也不许走。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白玉香说,「按规矩,赢了大胡之后,至少再打四盘,一人作过一次庄,就可以清点筹码了。不过,要是打了四盘,你又输了,筹码不够,还是要认罚,给我们表演梵婀铃。」
宣怀风不禁犹豫。
孙姨娘对他笑道,「你就打吧。有我这个军师,不能叫你四盘就反输出去。」
宣怀风只好坐下,又开始洗牌。
孙姨娘说,「宁芳也坐下,我们一起给宣副官压阵。」
冷宁芳一路从姜家堡过来,和宣副官早就是熟人了,便找了一张椅子在宣怀风身后,很自然地坐下。
才开局,忽然听见一阵咄咄的声音,像有人踩着高跟鞋过来。一个年轻女子到了屋外走廊下,声调很高地朝里面一喊,「甄修言,你给我出来!」
屋子里的人都一愣。
白玉香站起来,透过步步锦棂格的窗户往外瞅了一眼,认出那女子,就说,「碧曼姐,姐夫不在这。」
白碧曼说,「不在吗?刚才明明看着他朝这边来了。」
说着,便走进屋里。
宣怀风知道,大太太亲生的几个儿子,都在战场上失了性命,如今大司令膝下只有一儿一女,都是姨太太生的。儿子目前长期在首都,正是那位几次被白雪岚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白总理。女儿就是白碧曼,嫁给了甄家的大少爷甄修言。这个婚姻,从家庭权势和地位来说,白碧曼可说是嫁得很不错了。
众人见这位甄家正牌少奶奶进来,自然都弃了麻将,站起来礼貌的点头问好。
宣怀风第一次见白碧曼,不免多看了两眼,见她穿着打扮贵气,两只手都戴着金镯子,下巴略尖。大冷的天从外面进来,两颊倒是带着红润,只不知是家里尊养得好,还是因为正在气头上。
白碧曼和众人点头,回问了好,目光落在冷宁芳身上,立即变得犀利,开口问,「甄修言呢?」
冷宁芳说,「玉香不是说了吗?他不在这。」
白碧曼说,「玉香说是玉香说,我问的是你。」
冷宁芳说,「就算是我说,也只能说他不在。他确实不在呀。」
白碧曼怀疑地说,「真的不在吗?我要仔细瞧瞧。」
说着,咄咄地往里走。这小花厅前面有一个进入的门,后面还有一个小门,似乎是连着一个房间的过道。白碧曼掀帘子钻进那小门,好一会,又掀帘子出来,显然并没有找到什么。
孙姨娘笑着说,「姑爷真没有过来。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如果他来了,总不能变成一只耗子偷偷躲到里面去。」
白碧曼把脸扭过去,打量着冷宁芳,冷笑道,「我那丈夫不是耗子,是猫呢。耗子偷油,猫会偷腥。谁知道哪条鱼不要脸,在他鼻头前面蹭来蹭去?」
冷宁芳脸色一变,气往上冲。要说反驳的话,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只是气得嘴唇微颤。
孙姨娘打圆场道,「过节的日子,大家都打起哑谜来了。又是耗子又是猫的,说到耗子,三太太在隔壁院子里正打扫除尘。平日藏的家当,晒了满满一院子。碧曼,我陪你过去瞧瞧。」
走过去,挽住白碧曼的胳膊,想把她往门外带。
白碧曼不肯动,哼了一声,「我不去。当姨太太的,瞧着人家当太太的东西眼热。我自己是当太太的,我不眼热别人的东西。」
说着,把孙姨娘挽着自己的手一甩。
她这两句着实叫人难堪。孙姨娘本来好意劝和,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僵在当场。
白碧曼却不看孙姨娘,眼睛只盯着冷宁芳,冷笑着打量不已。山与三夕
冷宁芳气道,「你盯着我干什么?」
白碧曼说,「我还没见过嫁小叔子的寡妇,爱瞧个稀罕,不行吗?」
冷宁芳听了,气得直发抖。
宣怀风本不想惹事,这时候也听不下去了,开口说,「冷小姐并没有嫁她小叔子。那一晚我也在场,她那小叔子病很重,连床都不能下,更不用说拜堂。而且,他当晚就去世了。」
白碧曼转头看了宣怀风一眼,疑惑地问,「你是哪一位?」
白玉香说,「这是雪岚哥的副官,姓宣。」
白碧曼冷冷一笑,「哦!原来就是你把她从那破落乡下带回来。好一个狐狸同盟,她手段高明,你也不逊色,才到几天呀,就闹得三叔家里天翻地覆。认了干爹干娘,以为很有脸不是?别乐糊涂了,就算给脸,也是给三叔三婶的脸。大家不是瞎子,谁不知道你和十三弟背地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白家,也就当多养一个取乐的婊子!」
她肚子里这些气,从一大早回大司令宅子那时起,就已经憋着了。大司令宅里,有大太太积威,不能发作,越是憋着,越是难受。
此刻,冷宁芳这眼中钉就在面前,白碧曼妒火中烧,机关枪似的冲口而出,说得又急又快。
众人见她当面爆发,竟是针对宣怀风,而且说辞如此没有粗鄙,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她。
白碧曼那尖尖的下巴,上下快速地动着,吐着刻薄的子弹,「你还有闲心管我们甄家的事呢?不如多烧几炷香,保佑十三弟别太快腻味了你。还不知道吧?但凡入过白十三少法眼的人,大家都眼馋,等着要尝尝呢,当年那秦思燕,不就被廖翰飞收了做二房,调教得比楼子里的还……」
还没说完,一个男人冲进屋里,对她的手用力一抓,低吼道,「你疯了!没有脑子,就不要说话!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白碧曼见了他,更是高声起来,「你要脸?一个被多少男人玩过的寡妇,你还当宝贝一样,以为她还是你那纯洁的未婚妻吗?甄修言!你真舍不得,当初她出了那件破事,你就该做英雄好汉,把她娶了。既然娶了我,你就别想再和她鬼鬼祟祟!」
甄修言被妻子揭了伤疤,气道,「早知道你是这个样子,我绝不会娶你!姨太太养出来的,一点教养也没有!」
这可是戳到白碧曼的心了。
白碧曼眼睛通红,跳起来指着甄修言大骂,「从第一天进门,你就嫌我是姨太太养的!你嫌姨太太养的不高贵,人家冷小姐高贵,可你为什么要悔婚?为什么不要她这破鞋,要我这黄花闺女?你说!你说啊!」
甄修言连看也不敢看冷宁芳一眼,脸上又痛、又愧、又恨,咬着牙,把白碧曼的嘴狠狠一捂,把她往门外拽。
白碧曼嘴里呜呜地叫,拼命挣扎,终究女人力气不如男人,被甄修言生拉死拽地弄走了。
这对夫妻一走,便剩一片死水。
满屋子里的人,在沉默中面面相觑。
好一会,白玉香吐了一口气,对甄秀玲小声说,「你哥哥嫂子吵架,你不去看看吗?」
甄秀玲不紧不慢地说,「他娶的好老婆,他都招惹不起,我不躲开,还要主动去招惹吗?」
宣怀风受了白碧曼那一番当众的鄙夷辱骂,心里难受的滋味,无法用纸笔形容。但他从来是个先为别人着想的,这时见冷宁芳呆站着,脸色苍白,身子还在打着哆嗦,怕她身子受不住,便将自己心里的难受压抑着,反而过去扶她在椅子上坐下,强笑着安慰道,「冷小姐,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犯不着和那种人生气。」
白玉香取了一杯茶来,递给冷宁芳,也小心翼翼地说,「冷姐姐,大堂姐那张嘴,向来是不把门的,你不要管她。」
冷宁芳接着茶,颤抖着低头啜了一口,感觉着温热的茶水在口腔里一滑,略略缓了过来,勉强笑道,「我从小住在大伯家里,和她一起长大,她嘴里的怪话,我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会和她计较。我刚才是从那边过来时吹了风,头有些发晕,躺一躺就好的,你们不要担心。」
廖静萱说,「那赶紧找个地方让她躺一下,我看她脸色着实太苍白了。」
众人于是把她扶到隔壁一个小厢房里,见房中放着一张躺椅,上面铺着厚厚的褥子,估计是预备客人小憩的,便让冷宁芳躺下。
甄秀玲说,「我们这些人在这,她是不得安静的。还是都出去罢。」
于是众人都走到了檐下。
一场麻将,被白碧曼闹了一场,谁也没有兴致再打,至于输赢,此时也懒得去提。宣怀风心里还有所挂碍,找个借口和众人打了招呼,就说要先走。别人都各自有心事,没有多留他,只甄秀玲眼睛往他身上滑了滑,微笑道,「宣副官,为了多谢你那张好牌,以后我要请你吃一顿饭。到时候,你可要赏脸。」
宣怀风随口道,「到时候再说罢。」
便出了檐下。
孙姨娘赶紧也说,「横竖在这里也没趣,我去看看三太太,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也好帮个忙。」
白玉香说,「我和你一道去。」
孙姨娘笑道,「我去没什么,你可不能去。」
白玉香奇道,「为什么?」
孙姨娘说,「廖家和甄家的两位小姐在这里,你走了,把两个客人丢一边吗?你留下陪客。」
白玉香说,「这倒奇了,我能陪客,你就不能陪?」
孙姨娘也不知是不是想起白碧曼说的话,脸上有些冷笑的意思,淡淡说,「我做姨娘的,只会瞧着人家的东西眼热,哪有资格陪客?你是小姐,比我有地位多了。」
白玉香跺脚道,「欸!欸!大堂姐的话,你可不要栽在我身上。我自己的妈也是一个姨娘呢,我难道还做这种区分?」
孙姨娘一笑,「我多嘴说一句,你急什么?不和你废话,我走了。」
便忙忙地走了。
宣怀风出了庭院,穿过海棠门,正从花园里过,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宣副官。回头一看,原来是孙姨娘。
他本是想去找孙副官的,但人家指着自己叫了,不好不等,只能停住脚步,等孙姨娘到了面前,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孙姨娘先不言语,偏着头,往他俊俏的眉眼瞅了一瞅,才含笑道,「我有一句话想和你说。只是这话,未免交浅言深,怕你听了不舒服。」
宣怀风说,「什么话?」
孙姨娘往四周看了看,靠前一步,低声说,「那位甄家的小姐,你防着点。」
宣怀风一愣,微笑道,「孙姨娘这话,我不太明白。」
孙姨娘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这位小姐,在外头有些不好的名声。我看她,怕是有想和你交朋友的意思,所以给你提个醒。」
宣怀风还没说什么,她又笑道,「我这人,是个多事多舌的性格。大概我也想多了,今天的话,你听听就好,不必太放在心上。我先走了。」
说着就要转身。
宣怀风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又叫住说,「孙姨娘,请你留步。」
斟酌片刻,才对孙姨娘试探着问,「刚才那一位……甄太太?她说的秦思燕是谁?」
孙姨娘想不到他要问这个,倒是不好回答,脸上犹豫了一下,微微笑了一笑,说,「宣副官,这个人嘛,你还是去问十三少的好。她从前是十三少的一个熟人,我不好多嘴的。」
宣怀风也不是傻子,看孙姨娘脸上的情形,也大概猜到了几分,嘴上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既然是熟人,我跟着总长有一段日子了,可是从没听总长提起过这名字。我想他心里,对这人很特别。孙姨娘不肯告诉我缘故,想来是个不能说的秘密,我也就识趣一点,不再问罢。」
有了后面那一句,孙姨娘倒不好意思起来,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不算什么秘密,这事大家都知道,只是碍着十三少的面子,都不去提。我告诉你也无妨,只你不要让人知道是我说的。」
宣怀风说,「你说,我保证绝不让别人知道。」
孙姨娘又往四周看了一看,把宣怀风往假山下面轻轻一拉,两人都站到了山石的阴影里,遮住一点身形,才低声说,「那秦思燕,是一个小门小户的闺女,生得模样很好。那时候,十三少也是开始懂人事的时节了,不知道怎么在路上撞见那姑娘,一眼就喜欢上了。」
宣怀风眉头一蹙,「他不会把人家抢回家了吧?」
孙姨娘听他问得有趣,不禁一笑,摇头说,「听说那一回,十三少倒是很规矩,按着文明人谈恋爱的路数,接人家放学,请人家看马戏,送各种新奇礼物,把那姑娘哄得很好。这样甜蜜的相处,大概有两、三个月,两人好得仿佛到山盟海誓的地步了。」
宣怀风只做一个淡然的样子,问,「后来呢?」
孙姨娘叹道,「后来十三少被老爷子叫去前线跟着他大伯历练,两个月没在济南城,等他回来的时候,秦家姑娘已经收了廖家一大笔彩礼,要做廖翰飞的姨太太了。」
宣怀风诧道,「这廖翰飞显然是冲着总长来的,以总长的脾气,能咽下这口气?」
孙姨娘说,「这也是一件奇事,当时人人都想着他一定要大闹一场。没想到他知道后,发了一通脾气,把自己院子里的家具摆设砸个稀巴烂,却硬是没去找那位秦姑娘算帐。秦姑娘过门那一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喝了一个大醉。后来就恢复了原样,还是要玩就玩,要闹就闹,要说哄起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姐们来,风度口才是谁也比不上。只是,再也不见他对哪家小姐,像对秦姑娘那样认真了。」
宣怀风心想,白雪岚被人设计了这么一道,心里堵着偌大的气,却没找那位秦姑娘发泄,这里头显然是有疼爱包容的成分。
他那个人,指挥千军万马,血淋淋的大闹一场,不见得如何在乎,若是肯为一个人忍气吞声,那就真是极在乎了。
想到原来许多年前,有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被白雪岚如此在乎过,宣怀风心里便有些摸不着的棉絮散开了似的,说不出滋味,做了一个苦笑,「想不到……」
只说了三个字,后面的话,却似乎怎样接续都不妥,所以就此把话打住,仍是笑了笑。
孙姨娘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们也不能在这久站,宅子里人多眼杂,让别人看见了嚼舌,又要起一场是非。我走了。」
说着对宣怀风一笑,婀娜而去。
宣怀风站在原地,出了一回神,想起还要去找孙副官,从假山的阴影里走出来,抬头一看,正好瞧见对面叠落廊一个人,正在从上面往下急匆匆地走着,不就是孙副官吗?
宣怀风便叫了一声,「孙副官!」
孙副官见是他,快步走了过来,问,「听说白碧曼大闹了一场?」
他对白家人,一向表现得很恭敬,现在直呼白碧曼的名字,显然是对她很不满。
宣怀风说,「是的。冷小姐很受了她一些气,犯了头晕,我们把她扶去屋里躺着休息了。」
便说了冷宁芳休息的厢房的位置。
孙副官说,「那地方我知道,我去看看她。」
正心急地要离开。
宣怀风把他叫住,「你等等,我就问一句,总长忙什么去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