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儿开始见他敢当着司令的面,去亲少爷的嘴,又敢对着司令开枪,很惊诧他的放肆大胆,想着真是人不可貌相,现在听着这话,却不由觉得他可怜。
因宣怀风的态度坚决,她也不好再劝了,叹一口气道,「你午饭吃的,刚才恐怕都吐光了。我给你拿一点吃的来。」
宣怀风说,「多谢好意,可我现在是一点也吃不进。」
野儿无奈,只好说,「那我扶你到床上,总行吧?」
宣怀风说,「这倒是好的,我正想躺一躺。」
野儿便把他扶到床上,为他脱了外套和鞋袜,伺候他躺下。
宣怀风说,「你不要顾着我了,快去瞧瞧你的脚罢。」
野儿脚踝处正疼得厉害,点头说,「你先睡一睡,我过一会再来看你。」
于是便去了。
宣怀风虽觉得身上没有力气,躺在床上,却一时睡不着,两只眼睛怔怔盯着檀木床架子,想着白雪岚不知究竟如何。论理,白家请来的医生,自然是极高明的,何况他向来身体强壮,父母又在身边照顾,总不至于再有差错。
又想,白雪岚要是醒了,发觉众人都守着他,唯独自己没来,怕是要责怪自己对他不在意。
又再想,今天白雪岚这行状,很像那外国教授提过的心脏骤停。都说人的心脏是一辈子都在跳的,像个活钟表。人忽然受到某种激烈的碰撞或者刺激,大概就如钟表那活动的指针,被忽然卡了一下。要是就此卡住不再摆动,生命就保不住了。
谢天谢地,现在白雪岚的指针是停了片刻,又堪堪地摆动起来了,却又怕以后会有后遗症。
想到这里,宣怀风不禁后悔,从英国回来时,怎么只顾着带那些数学专业的外文书?要是将外国先进的医疗书带上几本,现在翻看起来,也不至于只能干着急。
他原是仰躺着,想得久了,便翻个侧身。不想这一个寻常举动,却牵出一阵剧痛,仿佛高压电打在身上,疼得他失声叫了一声,额头顿时冒了薄汗。
宣怀风不敢再动,低低喘气,等那剧痛稍缓过去,才把手伸到衣服底下,沿着右腰侧慢慢往上,摸到肋上一点,果然有个极痛的地方。
想起来,给白雪岚做急救时,挨他父亲的一脚,不正是这位置吗?
若如此,那就不过是外伤,等明天有精神了,找点外用药膏来擦也就行了。
这般千思百虑,他又是身体上极疲倦的人,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地合了眼睛。
困倦之中,又总觉得心里不安,仿佛听见白雪岚在叫「怀风」。挣扎着睁开眼睛一看,并不见房里有人,大概那是梦里听见的。看墙上挂钟,不过才睡去十几分钟罢了。
于是又合上眼睛再睡,不到一会,又要惊醒一回。这样反复几次。
最后一次,总算睡得稍沉一些,但到了中途,又被人声吵醒。宣怀风本以为还是梦中景象,微睁着眼,静听了片刻,才知道并不是梦。
声音是后头房子里传过来的,仿佛许多人,又都透着谨慎,刻意压着嗓子说话,唯恐惊动了什么。
「小心扶到床上。」
「等等,给少爷换一个软枕头。」
宣怀风略听两句,知道是白雪岚被送回院里来了,忍不住就要起身。一动,肋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顿时跌躺回床上去。
这时,听见白太太在隔壁屋子里说,「都进来做什么?医生说了,雪岚要静养。留下两个常伺候的,其余人都出去。」
宣怀风想,大概白雪岚经了医生的诊断,并没有大碍,不然白太太的语气,绝不能这样镇定。
他本来急着过去看看白雪岚,可白太太也来了,又嫌屋里人多,自己若这时候过去,是不能受欢迎的。
所以他便把起身的打算放到一边,躺在床上,默默合着眼睛。
按他的想法,自己在这边听着隔壁房间动静,等白太太走了,自然要过去亲眼瞧瞧白雪岚。可这样一闭眼,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叫他名字。
宣怀风睁开眼睛,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站在床前,探着头往他脸上打量,问他说,「宣副官,睡了吗?少爷要见你呢。他又说,要是已经睡了,就不要你过去。」
宣怀风忙说,「醒着呢。我这就过去。」
忍着身上的痛,起来随手拿了一件披风披在肩上。走出房间一看,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天色黑沉沉的,院子里早亮了电灯。
白雪岚躺在床上,精神倒是极好,两只眼睛迥然有神,看见宣怀风进来,从床上伸出手,就把宣怀风一只手给握紧了。
宣怀风看看左右,屋里除了刚才请他来的那丫头,并没有别人,大概白太太已回去了,他就势坐在白雪岚床边,一股清淡的药香飘进鼻尖,不由往白雪岚脸上端详,眉边被三司令用皮带抽出来的一道伤痕已经抹了药,仍呈着紫红色。
宣怀风进屋时,勉强还能做出从容的姿态,可靠近了白雪岚,嗅着他身上泛的药味,瞅着他脸上的伤,蓦地一股热气涌到鼻上,忍不住地伤感。这时候说话,怕要带出一点哽咽之音来,让旁人看见了,十分的惹嫌疑,而且对病人无益,所以他便沉默着。
白雪岚多少猜着了,先吩咐那丫头,「这时候我也用不着使唤人,你出去罢。」
等那丫头走了,朝宣怀风一笑,问,「到哪去了?难道我不带你去见父亲,你生气了?要不是我叫人去找,恐怕你还不肯来见我。」
宣怀风暗暗诧异,听他话里意思,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给他做过急救。心里琢磨着,自己和他有那样一种关系,在他父母眼里,那嘴对嘴的急救法子,大概可算是破天荒的不顾廉耻了,他父母又怎好意思向他提起?诊病紧张的时分,其他人更没有提起的必要。
若是如此,自己现在就更不必提起了。以自己和白雪岚的关系,难道还有邀功的必要?
他用指尖摸摸白雪岚的眉边,叹了一口气,「你这次在阎罗殿前面转了一个来回,是吓去我半条命了。」
白雪岚洒脱笑道,「你听哪个听差嚼舌,别被那些没见识的唬着了,并没有那样凶险。还记得公子小白的故事?公子小白要回国继位,管仲带兵堵截,一箭射中小白带钩,小白咬舌吐血,假装倒地而死,逃过一劫。那小白的假死之计,我老白今天也借来用一用,居然十分的有效。你当时不在,可有趣了。我假装在地上一躺。大家都吓坏了,父亲也不敢再为难我。」
宣怀风心想,若你是假装在地上一躺,人必然还是清醒的,又何至于连我当时在场,为你做过急救这件事,都不知道。
可见当时确实是人事不省的。
但他这样苦心,自己不能不承这个情,便不去揭破。本来还想数落他两句,说他对着三司令太逞强,不懂一时的隐忍,惹来这场大祸,到了这分上,却不好说出口了。把白雪岚脸上脖颈上的皮带伤痕,仔细瞧了瞧,低声问,「你觉得怎么样?身上哪里还疼吗?」
白雪岚微笑道,「我好着呢。母亲也被我骗着了,要我静养,连床都不许下。我看她那样担忧,不忍违逆,恐怕要这样装几天样子,死人一样地躺着。」
宣怀风皱起眉,「什么死人活人的,不许说忌讳话。医生给你诊断了吗?总有一些医嘱吧?」
白雪岚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别提了。本来,我睁开眼,能说能走,就没他们什么事了。可先前动静闹得大了些,家里把全济南的医生都紧急请过来了。一个西医刚诊完,又接连来了五、六个中西医,又是听诊筒,又是把脉,轮番地给我检查,恨不得给我找出一些毛病来。偏我强壮得很,查来查去,也查不出有什么毛病。」
宣怀风不放心地问,「真的什么也没查出来?」
白雪岚说,「若是查出什么,你以为还能在这里看见我吗?母亲非立即叫人把我送医院不可。」
他拿出白太太举例,宣怀风是相信的,也就放心了一些。
白雪岚握着他一只手,有些奇怪,「你怎么了?这手我握了半天,还是凉的。我看你脸色也不好。」
宣怀风苦笑道,「你都被打得躺床上了,我脸色能好吗?像你这样的炭炉子,自然总觉得我的手凉。」
白雪岚便把他的手,抓着往被窝里一缩,笑道,「晚上冷,你也躺上来,我们夜里说话。」
宣怀风瞅他脸上那笑容,就知道一旦上去,不是说话那么简单。他是个伤患,自己肋上那不断的剧痛,更是无法满足他的要求,倒是不上去的好。便摇头说,「你刚才说白太太严令你静养,你至少该老实几天。母亲牵挂儿子,那是时时刻刻的,万一她忽然又过来瞧你,或者派个下人过来,却发现我和你躺在一张床上,让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