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这头正要出宅门,被听差拦个正着,不好推辞,只好来见宅子的女主人。
宣怀风跟着他进了一个小院,两个等在门外的丫环忙忙地给他们打起门帘来。才进屋里,便有一股脂粉味扑面而来,被屋子里烧得正旺的炭火一烘,更是暖热而艳丽,香得叫人有些受不住。
屋中一位中年艳妇。一双水汪汪的杏桃眼上,精细地用眼笔描出轮廓,足足地显得眼睛大了一圈。
头上插着一根翡翠镂金大簪,大簪下面,又齐齐整整地插了两排小金簪,头一摇,便是一片金光荡漾。
穿的一套紫红色锦缎旗袍,边摆上缀了两三重水钻,人略一动,那水钻在锦缎上摆动,便如鱼鳞一般,很吸引人的视线。
两个老妈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女主人身旁,脸上都是和女主人一样的殷勤笑容。
宣怀风估计这位艳妇,应该就是五司令的夫人,但他见过白雪岚的母亲,这一位白太太,和另一位白太太真有天壤之别。
他怕误会了,要惹出笑话来,因此进到屋里,先不做声,只拿眼睛瞥白雪岚,要瞧白雪岚的动静。
见白雪岚对那妇人叫了一声,「五婶。」
他才上前行个礼,称呼了一声「五太太」。
正要不引人注意地站到屋角去,五太太却已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这位一定是雪岚新请的副官,果然一表人才,一看就是要办大事的。别拘谨,快请坐。」
宣怀风不料她如此热情,不好就坐,眼睛又瞥到白雪岚身上。
白雪岚含笑,「五婶太偏心了。我大老远回来,你还没有让我坐一坐呢?怎么就先招呼上他了?一个副官,怕是禁不住这样抬举。」
五太太对白雪岚笑道,「我从不喜欢那些束缚人的规矩。你是熟人,到了我这里,自然要坐就坐,要吃喝就自取,难不成你还要先得到我的批准吗?别和五婶掰字眼了,你也快坐。」
白雪岚一笑,便坐了下来,抬头对宣怀风说,「你坐到我身边来。」
五太太说,「都说你管制手下很严厉,我开头还不信,现在看了,果然极严厉的。怎么他坐什么地方?也要听上司的命令吗?」
白雪岚说,「也就是这么随口一句。不叫他做到我身边,难道叫他坐到别人身边去?这不成道理。」
五太太说,「你嘴皮子厉害,总能占着道理。大概你要说天上太阳是方的,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宣怀风被那胭脂香粉味熏着,已经有些不好意思,再经他们议论两句,薄脸皮就忍不住微微地发热了,这时候说什么都不适合,倒不如不说,所以只是礼貌地微笑一下,在白雪岚身边坐了。
五太太叫老妈子送喝的和果碟子来。
两个老妈子到屋子后头去了片刻,就一气端了七八样小碟子来,有蜜饯、有饼干、有瓜子杏仁等等,大概这位太太平日就是爱吃零食的,在屋中就准备着。
喝的送过来,不是热茶,却是玻璃瓶装的果子露。
这东西倒是宣怀风从前留洋时爱喝的,回国后家庭变故,经济拮据过一段日子,就把这奢侈的喜好抛开了。等进了白公馆,虽不再缺钱,但白雪岚在饮食方面照顾得很周全,从不用他自己去烦恼吃喝,也就没再想起要喝果子露来。
想不到在这里无意中看见,宣怀风倒有些惊喜,见别人都拿着喝,也就拿起来喝了。
白雪岚是不大喜欢甜的,喝了半瓶,笑道,「五婶,还是叫他们给我换一杯茶的好。」
五太太便赶紧叫老妈子沏热茶来,又道,「还不是你堂弟,天底下但凡有新鲜玩意,他是一定要尝的。喝过这果子露,说很好,叫人巴巴地给我送了几箱子来。我开始也说甜津津的,后来喝着喝着,倒有些喜欢了。外人来了,我自然还是用茶招待的。不过你是家里小辈,又留洋回来,大概喜欢这些洋人玩意。亏我特意叫他们拿了果子露来,原来你不喜欢,这岂不是叫拍马屁拍在马腿上?」
她说了这么一大番话,最后一句实在不符合做太太的人的身份,白雪岚也不接话,只是露着让人很舒服的微笑。
老妈子送茶过来,他便接了茶,啜了一口,才问,「五婶找我,有什么事吗?」
五太太道,「唉呦,你倒是急性子,茶没喝两口,就问起这个,倒像我必有什么事求你,才请你过来喝茶似的。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样市侩?」
白雪岚知道她接下来,一定还有言语,所以还是保持微笑等着。
果然五太太客套两句,就露了口风,对他笑得很殷切地问说,「听人说,如今买卖国家公债,很能赚钱?我手上攒了一笔钱,也想试一试,只是我不懂行。可巧你回来了,又是政府里的人,自然比外头人知道底细。」
白雪岚从容地说,「政府的部门,各人只管各人的。若说国家公债,那是财政部发行,和我管的海关干系不大,我是一点也插不进手去。五婶,不是我要拦着您发财,公债这东西风险很大,有人赚大钱,也有人倾家荡产。你有那些钱,倒不如找个不错的铺子,入两分干股,每年赚点股息,还叫人放心点。」
五太太把嘴一撇,「别说入铺子两分干股,就算我自己开一个铺子,一年又能赚几个钱?我瞧别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千八一万的拿出来买公债,不到几个月,就能拿回三四万来。自己赚来的钱,和从家里要的钱毕竟不同,自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那是怎样的快活?你不知道,我当你五叔这个家,着实不容易,几只乌眼鸡天天盯着我,唯恐我把家用银子多花一个子。我怎能不自己想想办法?你大堂兄当着总理,你如今也是政府大官,还能不知道一点内幕?不是不知道,只是你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一位女性的长辈,为了钱而对晚辈说出这样的言语,已经有些不堪了。
连一旁坐着的宣怀风,都为白雪岚为难。
这可怎么给答复才好?
可宣怀风的难题,从来就不是白雪岚的难题。这人存心打马虎时,完全能把对方的话都当没听见一个字似的,不管五太太怎么央求,怎么抱怨,他就摆出一张闲适的笑脸来,喝一口茶,就夸茶叶好,吃一块饼干,又夸饼干的奶油味恰到好处。
五太太试了几句,不得一点的实在答复,心里不高兴,但也不值得把白雪岚给当面开罪了,只好顺着白雪岚的话说,「这都是你堂弟弄了来的,不说好吃不好吃,也就是他对母亲的一点心意罢。」
白雪岚趁机提道,「怎么不见天赐?」
五太太说,「他呀,国务总理也没有他忙,天天跑得影子也不见。」
白雪岚笑问,「忙些什么呢?」
五太太说,「他对外交有些兴趣,大概是想做一个外交家。」
白雪岚说,「做外交家,那非和洋人多多地打交道不可。难怪他不挨家,想必时间都花在外头应酬上了。」
谈到独生儿子,五太太换了一副神情,又是叹气,又自豪地说,「偏偏那些洋人,很欣赏他的,一会邀他听音乐会,一会邀他参加宴会,简直一点空也不给他留。」
白雪岚风趣地说,「音乐会和宴会都不要紧,那是洋人很正经的应酬。我在首都,就怕应酬日本人,他们大概以为谈公务,总要喝酒才能成事,十次倒有九次是要喝醉的。」
五太太大生戚戚之心,附和道,「何曾不是?有个叫松田的日本人,只要约他见面,总要喝一个大醉。」
白雪岚说,「我从前也结交过一个叫松田的日本人,他是不是在日本政府里做外交官?」
五太太说,「那天赐认识的这个,大概和你那朋友不是一个人。这位松田先生没有做官,倒是个做生意开公司的。」
白雪岚说,「堂弟交友的眼光,一向是很高的。我想他绝不会和普通的生意人来往,若是结交商场上的朋友,那对方一定是做的很大生意了。那松田先生,也许是哪一家公司的董事长?」
五太太听人称赞她的儿子,那比她自己得了称赞要更高兴,于此,也就把公债内幕打探不成的不高兴,消去了七八分,笑道,「他开的公司果然是极大的,听说各地还开了不少分公司,连外国也开着分公司呢。这就是鼎鼎有名的文明公司。你只听这名字,就能听出几分外国大公司的气派来。要不然,谁敢用文明这样的大字眼,来做自己产业的名字呢?」
宣怀风听见文明公司四字,心脏猛地急跳两下。
偷偷往白雪岚看过去,白雪岚像没事人似的,淡笑道,「是的,文明公司这名字,听着就很文明。不过话说回来,总拉着天赐喝酒,就不大文明了。天赐年轻,不知道爱惜身体。五婶看顾着些,可被让日本人给带坏了。」
五太太说,「我当然是要时时叮嘱他的。你五叔辛苦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我常说,满屋子姨太太,也就是活摆设罢了。不能生的也罢了,那些能生的,却也不争气,都生的女儿。但凡她们能给你五叔生一个儿子,天赐有个兄弟,将来也不至于孤单……」
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跟鞋敲在地砖上,那节奏仿佛打仗似的,是一种激昂的音调。
五太太正说着话,听着那声音,不禁停了。
外面的老妈子恍惚低声说了一句,「孙姨娘,太太在里头招待客人……」
像是要拦什么人。
然而老妈子是没有能力拦住来者的,下一刻,门帘就刷地一下掀开了,外头冷风呼的一下扑进来,将宣怀风吹得一哆嗦。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随着这阵冷风进了屋里。这女子颇有姿色,一双细长的眉毛微微吊起,在妩媚之中,还带着一种高傲的气质。
她身上也穿着一件紫红色旗袍,旗袍的底摆边沿,也镶着一溜水钻,倒无意中和五太太的衣裳撞了个色。
偏她身段高挑,兼且比五太太年轻,虽是穿着差不多的一身,却要比五太太好看上十分。
五太太一见她,脸就往下一沉,「孙姨娘,你又要闹什么?」
孙姨娘对这个太太,是并不惧怕的,答说,「你别冤枉人。我不是来闹事,我是来还东西的!」
说着,把一个东西不屑地掷在桌上。
那东西碰着桌面,在桌上打了几个旋转,发出清脆的声音,滴溜溜地滑到桌子角落,才停下来。
恰好停在宣怀风眼皮子底下。
宣怀风好奇地看看,原来是一个彩玻璃做的项链坠子。这种五彩玻璃项链坠子,因为物美价廉,是街面上时兴的小首饰,小康之家的女孩子常爱买来戴的。
好看是好看,但白家这样的高门大宅,女眷们出门讲究个身份穿戴,应该是不屑戴玻璃制品的。
五太太见孙姨娘当着自己的面摔东西,脸色更不好看,质问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姨娘挺着胸脯说,「就算打发叫花子,也不是这样打发的。下人都瞧不上的东西,我不要!」
五太太说,「我东西多得没地方搁了,硬把一个项链坠子塞给下人吗?自己是做姨娘的,就该守姨娘的本分,别总是挑肥拣瘦。别人分到一份,都老老实实的,怎么就你来吵?亏你还当过女学生呢,我倒不知道,女学生在学校里,尽学怎么和当家的太太吵嚷讨东西。」
孙姨娘说,「幸亏我读过几年书,还知道公平两个字怎么写。就怕别个,大字不识几个,不知道做人要一碗水端平。」
五太太气得脸都黄了,她本来端着做太太的身份,是坐在桌边和孙姨娘说话的,这时气得站了起来,和孙姨娘面对着面,冲着她问,「你一个当姨娘的人,是要当着面和太太顶嘴吗?司令平日再宠着你也好,这家好歹还有规矩的。你敢爬到我头上,我要请出家法来,教训教训你!」
孙姨娘受了家法的威胁,斗志不但没有熄灭下去,反而更旺盛了,昂着脖子,冷笑着回嘴道,「原来你也知道,你是做太太的人。然而做太太的人,没你这样不公道的。既然做了太太,该有太太的度量。你瞧别的房里的太太,哪一位像你这样这样压迫姨太太,糟蹋姨太太?」
五太太指着她的鼻子怒问,「我什么时候不公道?你说!说不出一个究竟来,我不和你干休!」
孙姨娘说,「三房送过来几箱东西,你只挑出几件分给大家,其余的自己私藏下来,那也罢了。但你叫听差给秦姨娘她们几位送去的首饰,好好歹歹,也是三房今天送过来的。为什么独独给我的,你从自己用过的不值钱的玩意里拿一件来搪塞?我不能服这口气!」
宣怀风也是在生在司令府里,但生母早逝,父亲没有续弦,姨太太只娶了一个,因此家里情况不复杂,似这等妻妾大战,是从来也不曾亲眼目睹。
孙姨娘和五太太吵起来时,他先是惊讶,后又踌躇,是不是该劝架呢?
犹豫之中,一看白雪岚,这人嘴角噙笑,很悠闲地坐在一边品茶呢。
宣怀风想,这是他的家务,他都不急,自己何必干着急。
他不好学白雪岚的样子,做一副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模样,所以就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只是禁不住好奇,总是偶尔抬起眼睑,扫两位大吵的妇人一眼,而且那双圆润可爱的白皙耳朵,其实一直竖得直直的。
这上司副官二人,旁观妻妾相斗的戏码,正觉精彩万分,忽听提起三房送的东西,才猛然觉悟过来。
今天下午送的两箱东西,进大门后就失了踪影,原来早被五太太派人劫持到这来了。
而且又引发了这样一个事故。
不禁又是感慨,又是好笑。
五太太还在和孙姨娘对战,重重地说,「混账!一般是箱子里挑出来的东西,怎么是我用过的玩意?我戴过的项链坠子,你也配戴吗?我砸了也不会给你。好哇!我处处让着你,你却要来栽我的赃吗?」
孙姨娘说,「你欺辱了我,还要倒打一耙,真是好手段。但你并不是武则天,不能把黑的硬说成白的。如今送礼的人就在这,我们就分辨分辨。」
说着,指着桌上那玻璃坠子,看向白雪岚。
白家的规矩,当姨娘的人地位是不高的,虽然有辈分,却不敢真在白家小辈面前端长辈的架子。所以她不叫白雪岚的名字,只称着他的排行说,「十三少,你说句公道话。这项链坠子,是在你送给五司令的礼物中吗?我呢,倒是在彩玻璃刚时兴那一年,曾见过她,戴了一个相同的在脖子上玩。她说这不是她玩剩不要的玩意,是您送来的,是真不是真?」
宣怀风看着那玻璃坠子,心想,白雪岚回老家准备的礼物,自己虽没有每一箱都打开瞧过,可就曾瞧过的一部分来说,都挑的是上等货。
白雪岚是一个花钱大方的人,千里迢迢回家,买这样廉价的玻璃坠子做什么?
这想必不是白雪岚的手笔。
再想想五太太身上的市侩气,倒觉得孙姨娘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猜对了。
可是,叔叔家里妻妾大战,白雪岚作为小辈,怎么好插手进去,做一个黑白分明的裁判?
说不是自己送的,要得罪五太太。
说是自己送的,又帮着五太太,冤屈了孙姨娘。
这个事,倒真的为难。
宣怀风在替白雪岚为难,白雪岚仍旧是敷衍了事,随意地一笑,「我带回来的东西,整整一个火车厢呢,件件我都能记清楚吗?不过今天的事,都是我送的礼物引起的,我很应该负一个责任。孙姨娘,你不喜欢这玻璃坠子,我奉送一个翡翠项链坠子给你,你接受不接受?」
孙姨娘心想,他是三房的嫡公子,对自己一个做姨娘的,肯这样回旋,总不能说不是好意。
因此对着白雪岚,态度也就缓和了一点,叹道,「十三少,我也不是为了一个项链坠子。你不知道,我在这家里,是被人欺负得太苦了。若是我自己一人,死了也就干净。但我还有一个女儿。欺负我也罢了,她还欺负我的女儿……」
话没说完,五太太无法保持沉默了,扯着嗓子问,「我怎么欺负你女儿?难道我也送了她一个玻璃坠子?」
孙姨娘对着白雪岚,说话是低着一个八度的,一朝向五太太,声音顿时就又回到了高八度,「你要是送了她玻璃坠子,我也就认了。可你分派家里东西,秦姨娘生的玉香,玉丽,你好歹都分了她们一人一个宝石镯子。怎么轮到我家玉美,你就把她完全排除在外?难道她不是司令的骨血吗?」
五太太连连跺脚,又用手狠狠拍着大腿,「你这女人,存心生事!玉香玉丽十几岁,要出去见人的女孩子,不能不分她们一件首饰。你那小东西,今年才五岁,也要披金戴银,像话吗?原来你生个女儿,就是为了多分一份首饰!这样贪婪,我是怕了你了。」
她越说,越为激动。
最后用手朝着屋后头一指,「三房送来的东西都在,有本事,你通通拿了去!就怕你不敢!」
孙姨娘说,「我为什么不敢?自从你当了家,我们姨娘们的吃穿用度,你哪一样不克扣?金山银山,填满了你的屋子。我早就想进去看个清楚了!」
毫不犹豫地往屋后冲。
五太太原本一句逼迫人的话,万万想不到她竟真的打蛇随棍上。她的屋子里,自然藏着许多家私,怎容这个敌手进去翻看,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拦住孙姨娘去路,叫着,「反了!你要反了!」
唯恐孙姨娘要硬闯进去,不但嘴上高声喝着,还伸手往孙姨娘身上推。
也不知究竟推到孙姨娘身上哪里,孙姨娘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斜,腰眼就撞在四方桌的桌角上。
桌子受着人身体的推撞,猛地一歪,摆在上面的果碟子、茶壶、茶杯,齐刷刷地溜过桌面,跌在地上,砸了个乒乒乓乓,大珠小珠落玉盘。
宣怀风怔怔地没反应过来,还是白雪岚眼疾手快,一把抓了他站起来,往后退两步,才没叫碎玻璃溅到身上。
孙姨娘挨了武力,哪里是能容忍的,揉着发疼的腰侧,对五太太咬着牙笑道,「好,好!当真撩袖子上了!听说楼子里出来的姑娘,争客人是会打架的,你应该也练了不少好功夫。我今天豁出去了,非要和你会一会!」
五太太未从良前,做的是皮肉营生,做了姨太太后,最恨的就是别人提她是楼子里出来的。
自从被扶正,做了五太太,楼子两个字,简直就是五司令宅子里最大的禁忌。
现在孙姨娘当面挑她的伤疤,五太太气得脸皮红了又青,青了又紫,跳着脚叫嚷,「我和你拼了!」
龙卷风一般冲上去,两只手上,留得两三寸长的尖指甲,成了十把利器,疯了似地往孙姨娘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抓。
孙姨娘两只手,用力抓住五太太两只手腕,无论如何不让她抓自己的脸。
五太太手不能用,就伸脚去踹,一脚没踹到孙姨娘,却把一张椅子给踹翻了,哐当地发出一声巨响。
两个老妈子想上来拦,哪里能拦住两只发狠的母老虎,急得在一旁「太太息怒!姨太太快住手!」地叫个不停。
连宣怀风也看不下去了,回头望了白雪岚一眼。
看他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不知为何,却是气得有些牙痒,暗中用脚尖戳戳白雪岚的裤管。
白雪岚转过头来低声问,「做什么?」
宣怀风说,「你管一管罢。」
白雪岚问,「你不看戏了?我本想管的,只是以为你看得很有趣,眉飞色舞的,不想扫你兴致,才忍着不动。」
宣怀风忍不住又用脚尖轻踢他裤管一下,「你太促狭。我什么时候眉飞色舞?净给我栽赃。别啰嗦了,快去做事。真打出个好歹来,你不好对五司令交代。」
白雪岚如奉纶音,走到前面,一手抓一个,轻轻松松就把纠斗的两个妇人分了开来,转头对呆立的老妈子吩咐,「去请司令来。」
老妈子回过神来,赶紧跑着去了。
五太太怒气攻心,一只手被握住了,另一只手上五个指甲还要往皮肉上抓,耳里猛地有人低喝了一句,「五婶,醒醒神。」
那声音虽不尖锐,可满溢的阳刚之气,仿佛狮子吼似的。
顿时将她震得一个醍醐灌顶。
再一看,原来自己的指甲,差点要抓到白雪岚脸上去。
白雪岚将她们分开,一手一个,往两张没被踢翻的椅子上一按,两个妇人情不自禁就坐下了。
白雪岚说,「倒茶。」
一个老妈子跑了去请司令,剩下那一个六神无主中,听见白雪岚的吩咐,仿佛找到主心骨一般,倒了两杯茶来。只是太匆忙,来不及新煮水,端来的茶半温不热。
白雪岚并不理会,端一杯给五太太。
五太太坐下来,刚定了定神,想起自己吃姨娘的亏,越想越不甘,正要说什么,却被白雪岚态度坚决地塞了一杯茶到手里。
白雪岚说,「有话,待会尽可以说。先喝一口润嗓子。」
这样一来,五太太就只好先低头喝茶了。
孙姨娘那边,比五太太还要镇静些,见白雪岚出面,这面子是不能不给的,因此坐下后,不哭不闹。刚才厮打时,头上的大小簪子往地上掉了三四根,半边头发都散乱下来,她并不捡地上的簪子,用五指慢慢的拢着垂下的长发。
白雪岚把一杯茶递给五太太,走过来,又递给了一杯茶给她。
孙姨娘接了茶,全没有了方才的泼辣劲,低低说一声,「多谢。」
宣怀风眼看着白雪岚一拉、一按、一递茶,完全没有一点多余功夫,简直可以当做一个女子外交的典范了,暗中啧啧称奇。
又想,白家各房妻妾众多,他应该是从小见多了,训练出这样纯属的手段来。
不禁再想得远一点,忆起白雪岚对自己保证过,他是绝不取妾的。
当初这话,宣怀风听着倒不如何在意,现在应证过来,便知道白雪岚是有感而发了。
宣怀风想着自己的心事,房中的其他人,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分钟前还闹得天翻地覆,现在安静下来,简直落针可闻。
在这寂静中,忽然听见一声牛吼似的声音,「他妈的!还让不让人消停了?」
那声音仿佛是隔着几个院落传来的,再响起时,又近了一点,像在院外了,大概正很快地朝着这边来。
宣怀风认得这个五司令的声音,正想着,太太和姨娘打得狼狈不堪,等五司令过来,准要大发一顿脾气,不知道又要生出怎样的后续。
白雪岚走到他面前,把他袖子一扯,低声说,「走罢。」
宣怀风惊讶地问,「不等五司令吗?」
白雪岚笑道,「等着当被殃及的池鱼吗?快走。」
拉了宣怀风一只手,机灵地避开前门,从后门快而沉默地出去。
出了五太太的院子,没走几步,五司令大概已经冲到那边屋子里了,骂人的声音传出老远,「老子少你们吃,少你们穿了?为了一点破戒指破耳环,成日吵吵闹闹,可别惹火了老子!真让老子不耐烦了,都扔外面大街上,跟着乞丐讨饭去!看你们还吃饱了撑着?我呸!」
在他的骂声中,夹着女人们呜呜咽咽的哭声。
五司令声音更大了,「还哭?还哭?再哭,鞭子抽死你们!」
女子应该是畏惧他的,被他吼着,那哭声顿时低下去了。
宣怀风在墙外停住,静听了两三分钟,低叹道,「唉,你们白家,对女子只当玩物罢了。这有点作孽。」
白雪岚目光往四周一扫,没有闲人,把宣怀风的腰搂着,往自己这边挨近了一步,「你们白家?才来一天,就要把我们一个姓氏,用一个竹竿子都扫尽吗?五叔是五叔,我是我。何况我发过誓,绝不娶妾。你还担心什么?」
宣怀风本是一时感叹,并没有怀疑白雪岚的意思,不小心扫了白雪岚一道,有些难为情,「是我不好,一句话就得罪人。其实我没别的意思,乍见你这么一个大家庭,太复杂了,叫人有些畏惧。」
白雪岚笑道,「和尚取个经,也要度九九八十一难。我们要摘天堂的果实,很应该遇点劫难,以后,才好让后人给我们编个精彩故事。嗯,要是拿取经当比喻,你一定是那个相貌俊美,让女儿国国王想抢去当夫婿的唐三藏了,可我应该做哪个呢?猪八戒绝不行,沙和尚太蠢,孙猴子呢?法力大是大,但浑身毛茸茸的,晚上怎好意思抱着师傅睡觉?」
宣怀风开始听他说得有趣,不禁也微笑,听到最后一句,才知道他是绕了一个圈来占嘴上便宜,站在别人地盘上,又不好和白雪岚动干戈,只能伸手轻轻在他肩膀一推,「走罢,走罢,等一下五司令出来,撞见我们。你就要当那条被殃及的池鱼了。」
两人便一起离开五司令的大宅,沿着高墙夹壁,一路回到白家三房的大宅。
到了白雪岚自己家的大门,一个人影从门口跑出来迎着两人,却不是门房,而是野儿。
白雪岚对野儿问,「你等我们,在屋子里等就是了,怎么跑到大门来等?不嫌冷吗?」
野儿说,「不冷,我躲在门房屋子里烤火,瞧见你们远远走过来,我才跑出来的。」
白雪岚问,「有什么事?」
野儿看看左右,低声说,「你父亲回来了。我听他骂听差呢,大概今天出门去,遇到了不如意的事。等一下你见他,千万要顺着……」
还没说完,大门里出来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像是准备外出。
他一看见白雪岚,就走了过来,向白雪岚说,「司令打发我去五司令宅子,瞧瞧少爷怎么去了那么久?原来少爷已经回来了,倒省得我跑一趟。」
白雪岚笑道,「何副官,一阵子不见,你越发干练了。」
转过头,对宣怀风介绍,「这是我父亲的副官,姓何。」
又向何副官介绍了宣怀风。
何副官看来是个很把公务放在心上的人,只朝宣怀风略点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对白雪岚催促说,「司令在等,请随我来罢。」
白雪岚看他容色严肃,知道父亲那头,未必有好果子等着自己。不过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既然避也避不开,那也不用避了。
便爽快地跟着何副官进门。
眼看着进了两重门,正厅遥遥在望,白雪岚忽然停下来,对身后的宣怀风低声吩咐,「你找个听差,叫他领你到孙副官那边去。」
宣怀风问,「找孙副官,是你有话要我转告他,还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
白雪岚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想你松散一下。你或休息,或吃点东西,都随便。」
宣怀风心里隐隐地不安起来,「你为什么要支开我?」
前面领路的何副官,发现白雪岚没往前走,已经停了下来,转身在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瞧宣怀风这么一片单纯,望着自己的眼神,又满是担心,既觉好笑,又觉感动,要不是碍着何副官在,真想伸手往他白嫩的脸蛋上狠捏一把,笑道,「傻瓜,当然要支开你。不支开你,难道你还要和我一同去见我父亲吗?我们这又不是演反抗老封建的时髦剧,总要一步一步来。乖,听我的。」
宣怀风心想,头一天回来,就和白雪岚同去见他父亲,这事果然不妥。
还是听白雪岚的,便点了点头。
白雪岚朝他充满自信的一笑,跟着何副官走了。
宣怀风在原处站着,看着他的背影,在天井的冬日干枯枝杈间若隐若现,那正厅巍峨气派的檐角,似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心中知道彼此仍是在一个宅子里,却无端生出一种天各一方的感触来。
可是,无论心中感触如何,白雪岚的人,毕竟是离他越去越远,而最后,终于是转入一道厅门后,再也瞧不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