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跟着白雪岚,直出了小花园的月亮门外,心还是扑扑地跳。
白雪岚也是沉默的,只在前面领路。
宣怀风在他背后跟随者,这里绕一个弯,那里拐一个角,入目完全是陌生的楼房景致,再一看,白雪岚手里还拿着那金如意,越加的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在后面拉了白雪岚的袖子一下,问,「你这是走个没完了?」
白雪岚顿时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往他脸上看一看,忽然微笑了,握着他一只手腕,不由分说地拖到墙边一株掉光了叶子的老藤下,低声说,「我先把话说在这里。我对那位韩小姐,是一丁点的意思也没有。她对我那点子意思,也绝不会和爱情有关系,大概是想着我的枪械,不然,也就是想着兵工厂。」
宣怀风毫无预兆地被塞了一颗定心丸,吃下去倒是一肚子尴尬,涨红了脸道,「何曾问你这个了?你靠得太近了,站开一点。」
白雪岚完全不理会他要自己站开一点的话,仍旧挨得鼻尖快碰上鼻尖似的,笑着说,「你刚才在我母亲面前,身子都难过得打颤了,不是为着韩未央吗?那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看白雪岚垂着眼睛,瞄在自己手里握着的金如意上,便「哦」了一声,把金如意拿起来,在宣怀风面前摆一摆,呵呵笑道,「怕什么?早擦干净了,没留下味道。」
宣怀风大窘,眼睛瞪得亮亮的说,「白雪岚,你真极无聊,我懒得和你说什么了!」
白雪岚说,「嘘,你还当在首都公馆里,这样大声训斥我?我是不怕你训斥,可让旁人听见了,要误会你挟制了我。」
宣怀风一时忘情,声音放大了些,被他这一提醒,想起这是白雪岚父母所住之地,顿时气势全跌下去。
连忙左右张望。
幸好,不曾见到有人。
再看白雪岚,发现他正在偷笑呢。
宣怀风就知道白雪岚是在逗着自己玩,磨牙低声道,「我揪着心,一点不敢疏忽,你倒很自在。好,你好!」
把白雪岚肩膀上推了一把,转身要走。
白雪岚忙拦着他,「别气,别气。就是看着你很紧张的样子,才逗一逗你,没想到弄巧成拙。给你道歉还不成?」
宣怀风看他那只手臂,仿佛又要搂到身上来,紧张地又左右一看,低喝,「别动手动脚,就不看看地方吗?」
白雪岚打量他脸色,心知这个时候不能强来,笑着缩了手,正要说些什么话来岔开。
宣怀风却不容他再说,一伸手,把白雪岚手里的金如意拿了,自己藏在大衣底下,想自己走开,但举目一望,自己完全不知道去路,就是想找一个无人的小房间,让自己稍喘一口气,也是茫然全无头绪。
一种身在异乡,寸步难行的感觉,便笼罩了全身上下。
只是怔然站着。
白雪岚问,「怎么站着不走?」
宣怀风问,「走到哪去呢?」
白雪岚揣度他有心事,不敢撩拨他,忙说,「是的,该我领路。随我来。」
自己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悄悄地看,见宣怀风果然跟着自己来,心里松了一口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到了一处院门。
门外刷得雪白的墙,沿着墙头,挂了一溜的纱罩电灯,此时是白天,并未开亮,但可想到了夜晚,一定是灯火辉煌的。
两人一进这个很漂亮干净的院落,已经有四五个听差丫环迎上来,纷纷叫着少爷。
白雪岚心思放在宣怀风身上,怕宣怀风在母亲面前受了气,很烦有人来打扰,沉着脸说,「呱噪什么?做你们的事去。」
众人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但既然少爷脸色不好看,又赶人,都赶紧散去了。
白雪岚头转回去对着宣怀风,脸上带起微笑,软和地说,「这是我从前住的院子,母亲命人收拾出来。接下来这阵子,我们就住这里。」
宣怀风在天井里站了一会,向这陌生的院子看了,问,「你打算叫我住哪里?」
白雪岚说,「我领你去。」
把宣怀风领进一个房间里,说,「这一间,你看怎么样?屋子里东西有不合用的,或是你不喜欢的,我就随时叫人换了。」
宣怀风并不在意屋中的陈设,只问,「孙副官住哪里呢?」
白雪岚说,「在你隔壁。」
宣怀风想了一想,又问,「你住哪里?」
白雪岚说,「就在你这房间的另一边。我们两个房间之间,隔了一道墙,只是房门是朝不同方向开的。」
宣怀风原有些担心,白雪岚回了老家,仍要不管不顾的胡闹,现在看他至少在房间布置上,是把自己和孙副官一个待遇的,可见他是有些分寸,因此便点了点头。
白雪岚看他点头,知道对了他的心意,不禁笑了,「我这样安排,是做了很大牺牲的。你不夸奖我一句吗?」
宣怀风却不和他笑,神情认真地说,「请你坐下,我和你说两句话。」
自己先直着腰板,在桌旁一张椅子里坐下,拿手指了指另一张椅子。
白雪岚只好坐下,问,「什么话?这样的郑重。」
宣怀风说,「你猜猜,我要和你说什么?」
白雪岚说,「不管你要说什么,我只管接着。你知道我,绝不能叫你在我家里吃什么亏。若我父母要为难你,我也不允许。大不了,我给他们来个孙猴子大闹天宫,掀翻了桌子,大家不吃饭。倒来瞧瞧,谁真能变出一座五指山来,压得我白雪岚五百年不能翻身?何况……」
宣怀风截住他道,「你别往下说了。」
白雪岚说,「怎么?我猜得不对?」
宣怀风说,「何止不对,简直南辕北辙。我要对你,提一个要求。」
白雪岚问,「什么要求?」
宣怀风脸上露了正容,一字一顿地说,「不管事情如何,你不许为了我们的事,去冲撞你的父母。我知道你的做派,初时嬉皮笑脸地混赖,万一不能得逞,恐怕是马上就破罐子破摔,来个玉石俱焚,逼得对方无可选择。从前,你这样对付我,但是现在,你不能这样对付你的父母。」
白雪岚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在母亲面前受了一场气,回来摆出谈判的架势,却是这样的条件,不免怔了一下,问,「你是说反话呢?还是认真的呢?」
宣怀风说,「我这个态度,难道还不够认真吗?你是父母俱全的人,不知道没有父母的人的可怜,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看你母亲,虽对我有些排挤,但是她对你是十分地疼爱。你要是为了我,把她给气出个好歹,将来你一定要后悔。岂不闻,子欲养而亲不待,人间之大悲痛也。你现在双亲在堂,很应该珍惜。再说,我们之间的这点事,总归是我们任性,把世俗道德都踩在脚底下了。为了这个,我那边的家庭付出很大代价,我的姐姐因为生气,和我断指断情。要是你这边的家庭,也如此……」
说到姐姐,心脏像被狠撕了一下似的,眼睛泛起一层热雾。
但这样在白雪岚面前落泪,又太过了。
他偏过头,把眼睛用力眨了两眨,把眼里雾气都眨去了,才调转头来,目光直对着白雪岚,沉声说,「只要你不让我做了这无耻的罪人,再大的苦头,我也不怕去吃的。」
白雪岚平日词锋犀利,到了此刻,竟是哑口无言,沉默了好半天,长叹一口气说,「我明白了,你是担心我的家庭,也要和我彻底地断绝了关系。我往日得罪的人太多了,如果成了丧家之犬,恐怕那些仇家容不得我活下去。」
宣怀风心里,自然也担忧着白雪岚的将来,但他不愿把这些不好的话说破,只道,「那样远的事,我们且不去想。只看眼前的,你也该谨守着一个孝字,不要在你家里闹出什么大事,就是你尊重我了。我打定了主意,你既然对你家里人介绍我是一个副官,那我就专心做一个副官。若说我争取什么名分,那才真是笑话。我一个男人,能得什么名分?况且你对于我,我对于你,讲的不过一个心字而已,名分又算得什么?」
他如此矜持腼腆的性格,如今一番话,却很阔达慷慨。
白雪岚还有何话可说,忍不住抓了他的手,沉声道,「果然,你我之间,心知也就足了。我答应你,能不闹事,我尽量不闹事。反正,我拿出最大的忍耐就是了。」
他这个答复,只说尽量,不能算是彻底地认同。
宣怀风想,对于白雪岚来说,这已算实在话了,所以没有再往下说,把白雪岚抓着他的手,反握了握,表示彼此沟通得好了,接着,拿出那把金如意来,「你送给韩小姐的礼物,能不能另挑一件?这一件收起来罢。」
白雪岚微笑着问,「你不生气了吗?」
宣怀风说,「生了多少次气,你还只管拿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开玩笑,真的很好玩吗?你大概以为得到了一些邪恶的趣味,岂不知这样做,既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的母亲,实在岂有此理。」
拿着金如意,便在白雪岚手背上敲了一下。
白雪岚疼得一声轻叫,忙说,「宣副官,下次不敢了。」
宣怀风知道自己敲得不重,这叫疼分明是假装,所以并不在意,自己站起来,满屋子里找了一个大木柜的抽屉,把金如意放了进去。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声音,像是有人在门外说话。
白雪岚朝着房门问,「什么事?」
一个穿着桃红袄子,大约二十七八岁的丫环走进来说,「少爷,听差抬了两个箱子来,说是少爷要送给五司令宅子去的。不知道怎么着,却是从太太那里抬了过来,我问听差,听差也说不明白,又说不是太太,是孙副官派过来。」
白雪岚一听就明白了,对宣怀风说,「还想偷一会懒的,可刚才对母亲说要去五叔那里,她已经起疑心了。这一下,倒是非走一趟不可。你也累了,在这里或者吃点东西,或者躺一会,等我回来罢。」
宣怀风说,「你这位五叔,是掌着兵的吗?」
白雪岚点头说,「是的。我几个叔伯里,他是很能掌兵的了。」
宣怀风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兵工厂要尽快办起来,有一些情况,我不能不了解。」
白雪岚说,「你老远的才来,我怕太辛苦。」
宣怀风笑道,「你不和我一道来的吗?同样老远的路才到家,你是长官,尚且忙个不停,我当副官的反先歇着去了,叫人家暗地里怎么议论我?」
两人一来一往说话,那丫环只是站在一旁,笑笑地看。
白雪岚注意到了,对她问,「野儿,你笑什么?这位是宣副官,如今他在这里暂住,你好生伺候着。」
又对宣怀风说,「这丫环从前也是伺候我的,总在这院子里,你叫她野儿就好。」
宣怀风心想,一个丫环,若叫春花冬梅,都很寻常,怎么却叫野儿?很有些古怪。
正沉吟中。
野儿笑着嗔了白雪岚一眼说,「少爷,你看你给我起的什么丑名字?每每有人,头一次听我的名字,都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野地里捡回来的,所以叫野儿呢。」
白雪岚对她倒显得很和蔼,笑道,「你懂什么?《吕氏春秋》的贵直论里有一个故事,说能意正直敢言,对宣王直斥其非,把宣王气得半死,大骂野士也。可见这个野字,听起来虽然不雅,其实藏着豁达勇毅之气。」
野儿嘟嘴道,「我一个丫环,要豁达勇毅之气做什么?宁愿叫秋香也罢了。」
白雪岚瞪着眼说,「真真混账,我白雪岚使的丫环,能这样俗气吗?许久不见,你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我离家的时候,叫你有空看点书,你看了没有?」
野儿缩了缩脖子,嘀咕着说,「没得空啦。」
白雪岚正想骂她两句,却看见宣怀风在房间那一头,捂着嘴直偷笑,就问宣怀风,「有什么好笑的?」
宣怀风摆手道,「没什么,我忽然想起你母亲。」
白雪岚问,「我母亲怎么了?」
宣怀风笑道,「你母亲见着你,骂你不长进。你一转过头,又骂丫环不长进。这一物降一物的,又何必呢?」
野儿快活地笑起来,拍着手道,「哎呀呀,这位宣副官,真是个好人,肯帮我说公道话呢。不像孙副官那样狡猾,见少爷欺负人,总跟个哑巴似的,只当没看见。」
白雪岚笑骂,「越来越不像话,快滚出去。」
野儿便转身小跑着出去了。
不一会,她又小跑着进来,手里拿着一件蓝哔叽长袍和一件青云霞缎的马褂。
白雪岚皱眉道,「到自己叔叔家里,用不着另换衣服。」
野儿说,「到谁家里都一样。你走了远路回来,穿着这身紧绷绷的军装,虽说好看,可身上难道能舒服?军皮带扣得又紧,腰都要勒硬了。」
白雪岚被她磨了两句,只好站起身,到屏风后面去把衣服换了。
宣怀风在房里等着,见他从屏风里出来,不见了军装,穿着长袍马褂,倒是个大家子养出来的斯斯文文的子弟模样,不禁还是微笑,连脸颊上两只酒窝都露了出来。
白雪岚对宣怀风呵道,「哎,你很开心呀。」
随手拿起放在椅背上的披风。
野儿忙把他手里拿的披风给抢了,展开来看了看,蹙眉说,「这是紫羔毛的,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这个?好歹换一件银鼠的。」
白雪岚哼道,「不换。我又不冷。外头那么远都过来了,到隔壁走一下,还能冻死我?」
野儿说,「知道你壮实,不怕冷。可人人都知道,初冬穿小毛,接着穿中毛,隆冬穿大毛。冬天里毛皮子混穿,那是暴发户的嘴脸。你是白家正正经经的嫡少爷,可不是暴发户呀。」
白雪岚喝道,「够了,够了。这样磨叽,别以为我不敢教训你两个耳刮子。」
野儿昂着脖子,脆生生地说,「我直斥其非,就算把你气个半死,也是个野士呢。你不佩服我吗?怎么反而要给我耳刮子?」
白雪岚猛地噎住了。
野儿说,「我找一件银鼠的来。」
说着便转身出了门。
宣怀风早就忍得难受,这时已撑不住,弯着腰,笑出声来。
白雪岚咬牙切齿,三两步上去一把抓了他,要拧他的脸颊,低声说,「看你还笑,看你还笑……」
还在说着,野儿就回来了,手上果然拿着一件银鼠毛皮的披风,看着他们二人说,「我才走开一会,你们怎么就打起来了?」
白雪岚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除了公务外,常在武术上切磋呢。」
野儿从小就贴身伺候这位少爷,很知道他的邪性,撇了撇嘴道,「少爷,你还说我不长进,我看你也差不多。从前你和那些廖家甄家的姑娘,就没少切磋,如今还这么着吗?」
她冷不防提起往事,白雪岚是一点准备也没有,愕了一下,发现宣怀风不解地瞅着自己,像有点起疑。
白雪岚忙对野儿强笑着道,「小时候混玩,那不能算数的。披风拿来了?快伺候我穿罢。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野儿过来,再身后给他披上披风,转到他面前,端端正正地系好带子。
于是白雪岚和宣怀风一道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