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那两杯虎鞭酒的神奇效力,此番白雪岚的精力,比往常更长久些。
一整个下午,两人都窝在马车里荒唐。
直到黄昏,队伍停下扎营,白雪岚才从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出来,脸上一股不可遏制的笑意,命人点起篝火,烧热水,自己亲自端了一盆热水到马车里去。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全黑下来,宣怀风动作缓慢地出了马车。至于饮食,自然有底下人准备好了,妥妥地送上来。
下午下过的一场小雪已经停了,地上一层白雪,倒映着天上明月的霜儿般的柔光,满是一种朦胧的美。
宣怀风日里被捣腾个够呛,连骂人都嫌费力,食欲也不太好,将送来的热羊肉汤喝了半碗,就坐在烧得旺旺的火旁,抱了膝盖,看天上的月亮。
白雪岚这个食肉动物,吃饱喝足后,心情自然大好。总要等他心情好了,才会找出一些反省己过的工夫来。这时见宣怀风恹恹的,也有两分心虚,挨在旁边,柔和着嗓子嘘寒问暖,又再三担心宣怀风吃得少,要吩咐下面另做一些他爱吃的清淡菜来。
宣怀风看他真要大动干戈的样子,只好也不看月亮了,转过头来,轻声和他说道,「消停一些罢。这是在路上,荒山野岭,满地的雪,叫他们去哪做清淡菜?你颁布这样为难人的命令,别人以为是我使性子,以后难免还要算在我头上。这是为我好呢?还是为我惹人厌呢?」
白雪岚便不敢去吩咐人了,使劲地瞅了宣怀风两眼,低声问,「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宣怀风说,「我哪里还有和你生气的力气?现在坐在这里,身上还是麻麻的。你先放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别再来闹腾,我就感激不尽了。」
白雪岚说,「不行,你先说一句,不生我的气。」
一边说,一边握了宣怀风一只手,把他五根指头合拢来,攥在掌心里轻轻揉搓,像有些恳求原谅的样子。
宣怀风因白雪岚在马车上太任性,只管纵着自己的体力来,本是有些不舒服的。
但以他良善的性格,总是难以像别的闹了矛盾的爱侣一样,拿出一番斗鸡似的作战态度来,所以只是闷闷的不大做声,让白雪岚做小伏低地央求两句,心肠也就不知不觉软了,只是叹息一声,低低地反问,「你真的怕我生气吗?反正我是不相信。要是怕我生气,当时怎么不听我叫停,不管不顾的继续?我看你心里很清楚,想着先把行动做出来了,到了以后,我总归不能拿你如何……」
白雪岚满脸愧色,把头垂得很低。
宣怀风见了,不忍再说,话到一半,也就停住了。
两人望着眼前熊熊的篝火,默默了片刻。
宣怀风见白雪岚没言语,心忖,大概是自己话说重了,让他心里不好受。
想着让爱人不好受,他心里便也不好受起来,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令人愧疚的事,不由轻轻叹了一声,反而主动把白雪岚的手给握住,低声问,「你喝的那个酒,再没有什么后遗症了吧?」
白雪岚一心想着怎么想个办法,哄得宣怀风高兴,把今天的事弥补过去,因为思索着,所以才表现出沉默。不料一个字还不曾说,宣怀风就已经软化了,又是握他的手,话又说得这样有情意,简直是王师未发,就捞了一个大获全胜。
他心里喜欢得不行,却知道脸上绝不能露出一点兴高采烈来,仍做出那认错的模样,点了点头,说,「我以后是宁愿喝毒酒,也不喝那什么虎鞭酒了。都是那害人东西,让我脑子也不清醒。」
宣怀风微笑道,「你就顺杆子爬罢。自己做的好事,都怪到酒上,可怜人家酒坛子没有嘴,无法和你争辩。」
火光映在俊美的脸上,把颊上那露出的小小酒窝照得清清楚楚。
白雪岚见爱人笑了,那气氛更是轻松了,一只胳膊也从后面伸过来,搂住宣怀风的腰,嘴唇凑到他耳边问,「还要不要吃一点东西?蓝大胡子熬的羊肉汤不错,叫他给你捞几块煮得软软的羊肉来?」
宣怀风说,「真不要吃。我想睡了。」
白雪岚笑道,「那好,我和你回车上去睡。」
宣怀风没好气道,「看,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又故态复萌了。你刚才是真心后悔?总装出可怜的样子来哄人,好有出息吗?」
如此无可奈何的语气,是情人之间另一种甜蜜。
更何况白雪岚是苦苦经过一段追求的,当日不可得的痛苦,如今变成了感受着爱人无可奈何的纵容,那是从地狱到了天堂的畅快。
所以他也不再掩饰了,爽朗地笑起来,「我自以为自己是很有出息的。」
宣怀风正要说话,忽然觉得谁在后面扯他头发,回头一看,竟又是一张巨大的毛脸。幸亏白天已经吃过一次惊,这次有了经验,就知道还是白将军在捣蛋。
白雪岚随着宣怀风回头,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发现白将军不知什么时候离得宣怀风那样近,唬了一跳,唯恐它又要咬人。
正要动手,却看见白将军拿头往宣怀风肩上轻拱,像打招呼似的。
宣怀风小心地试着摸了摸它那狮子般张支的鬃毛,竟然听见它发出一个柔和的声息来。
宣怀风讶道,「这可怪了,忽然这样友善起来。该不是谁忘了喂它,把它饿坏了。有马粮没有?给我一些。」
白雪岚两盏灯似的眼睛,仔仔细细把自己的马做过一番观察,知道它对宣怀风确实表现着一种亲密,才找出一把豆子来,递到宣怀风手上。
宣怀风把豆子抓着,摊开掌心。
白将军凑过头,舌头一卷,就全卷到嘴里去了,吧唧吧唧一嚼。
接着,又往宣怀风空空的掌心上舔。
宣怀风掌心痒痒的,不禁笑起来,他第一次见白将军时,就很喜爱它,只是白将军又高傲又凶悍,总不能亲近,深以为憾。
现在这骏马忽然示好,他便十分地兴奋,向白雪岚说,「再给我一把豆子。罢了,你脚边那装豆子的袋子,索性拿给我。」
白雪岚便将豆袋子拿给他。
宣怀风见白雪岚脸上的笑容有些蹊跷,问他,「怎么?连一匹马的醋,你也要喝一坛子吗?」
白雪岚问,「我还不至于喝自己的坐骑的醋。只是我知道了,它怎么忽然肯和你亲近了。」
宣怀风正为此不解,便问,「是什么缘故?」
白雪岚眼神里逸着一点邪气,低声说,「你不见它总拿鼻子蹭你身上?它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
宣怀风问,「我身上的味道?我身上味道怎么了?」
白雪岚呵呵一笑,「这么一下午,你身上自然有我的味道。所以它也自然知道你和它的主人,是一个很亲密的关系。唉,早知道事情这样容易,我们早点把事情办了,你也好早一些和白将军一起玩耍,是不是?」
宣怀风正从袋子里掏豆子,要去喂马,听见这样调戏人的话,把手上抓的一把豆子全扔在白雪岚身上了,笑骂道,「你自己不做好人,连骑的马都要教坏吗?」
豆子打在白雪岚身上后,都跌到了雪地上。
白将军不是一般坐骑,跌在地上的食物,它是不屑去吃的,仍是来拱宣怀风,见宣怀风只顾着声讨白雪岚,一时得不到食物,又转过去用头拱自己的主人白雪岚。
两人一马,倒是乐了好一阵。
最后,还是宣怀风把半包豆子一把把抓出来,都喂了白将军。
白雪岚在一旁懒洋洋地看着,忽然提醒道,「我有言在先,这是你自找的,可不要抱怨。」
宣怀风问,「抱怨什么?」
白雪岚促狭道,「从前你只要喂饱一个姓白的就行了,以后任务翻个一个倍数,要喂饱两个姓白的。你岂不是辛苦?」
宣怀风豆子已经喂完,只剩一个麻布口袋,拿麻布口袋挥了他一下,笑道,「怎么会辛苦?从前,我喂那个姓白的,以后我换个差事,只喂这匹姓白的。从前那个,我要开除掉。」
白雪岚叫道,「了不得,我倒要和自己的马争宠吗?不行,我们快回车里去,把它关在外面,仍过我们的二人世界。」
刚好这时候,护兵又送了烧好的热水过来。两人随随便便洗了手脚,漱一漱口,回车上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出发,队伍仍是朝着南边走。途中若是经过小城小镇,就花些钱租店;若是夜来刚好停在野外,自然还像那夜一样,燃起篝火,在铺了厚厚褥子的马车上过夜。别的骑兵没有马车可睡,都是手脚麻利地搭帐篷。
白雪岚和宣怀风是完全不用辛劳的,只当享受一番野趣。
每天日暮歇息,日出上路,这样穿山过林地走,没有绕太多路,也算颇为迅速。
到得一日,天上大放晴光,宣怀风瞧着很欢喜,便试探着问白雪岚,能不能借他的白将军一骑。
白雪岚笑道,「好家伙,真给我寻了一个情敌来。」
宣怀风问,「这是不答应的意思吗?」
白雪岚说,「实在是不想答应,只我就怕不答应,要失去一个夫人的头衔呢。倒不如我们合作起来,同乘一骑如何?」
宣怀风含笑摇头说,「如果要同乘,我早就开口了,也不等现在。就是想单独骑一骑。不过,你不答应,我也不强人所难,这话就算我没说过。」
说着就要叫人另牵一匹马来。
白雪岚从前因为白将军,叫宣怀风下不了台,这次是无论如何,也不要为了一匹马让两人生出嫌隙的,因此一见宣怀风叫人另牵马,便不再多言了,忙把心爱的白将军让出来,还给宣怀风牵着缰绳,叮嘱说,「这几天都是你喂它,大概它是肯让你骑了。不过它的脾气,可不是一般人能猜到的,你把缰绳牵紧了,别让它太任性。它一任性,撒丫子乱冲,不是好玩的。」
宣怀风听他对着自己的马,一口一个任性的评语,不禁想到物随主人这句老话,越发觉得好笑,接过缰绳说,「原来任性的马儿,缰绳是不能松的。多谢你的提点,我铭记在心。」
一夹马肚子,就往前跑了去。
白雪岚骑了另一匹马,也追了过去。
两人意气奋发地在队伍最前方,驰骋了小半个钟头,上到一个小山坡,远眺一看,一片很大的田野尽头,交连着几条大河,再往前去,是一座矗立的城市。
虽然现在隔得远,但依稀也看出那城市很坚固古老的模样,和前几日经过的小城小镇不可同日而语。
白雪岚指着那城说,「那就是德州。人说德州有三宝,扒鸡、驴肉、金丝枣,这时节没有新鲜枣子,我们今晚姑且吃吃扒鸡驴肉,也是一乐。」
宣怀风说,「这也是个九达天衢、神京门户的所在。到了这地方上,不说瞻仰古风,怀念先贤,只想到吃肉上,你真辜负了读这些书了。」
白雪岚笑道,「我昨天在马车上,很控制着自己了。你说累,我就特意歇了大半个钟头。这样一个大的进步,你还要借着机会,骂我是肉食动物吗?」
宣怀风脸颊一热,不好回答他这句话,脚尖轻轻一踢,白将军便往山下方向飞快跑去。白雪岚追在后面,问,「跑那么快干什么?这样让我耗劲,让我抓住了,非问你要一顿好吃的不可。」
这话说出来,宣怀风策马跑得更快。
白雪岚骑的马不如白将军神骏,一时竟追不上,不敢得罪宣怀风,只好在后面遥遥地骂白将军,「你这畜生是要造反,还带着我的人私逃吗?」
说着,两根手指塞进嘴里,抿得紧紧的,吹了一个尖锐的口哨。
白将军撒欢地跑着,听见主人吹哨,顿时收了飞扬的四蹄,变做悠闲的小步。
宣怀风听见身后白雪岚的马蹄哒哒地靠近,摸着白将军的鬃毛催说,「好白将军,快跑,快跑!」
再轻踢它的肚子,它却一点也不肯动了,把脖子伸着,去咬田边的枯草。
宣怀风正在叹气,白雪岚已经追上来。
他仗着马上功夫不错,根本不下马,直接从那匹马上,跳到宣怀风身后,抱着他哈哈大笑,「知道了罢,是有多糊涂,才骑着我的马,来逃我这个主人。来来来,趁着蓝大胡子他们还在后头,这场恩怨,我们到田里分说分说。幕天席地,也叫洒脱。」
宣怀风说,「怪不得肯把白将军借给我骑,原来你是埋伏下一个内奸了。」
白雪岚洋洋得意道,「不错。说到捕猎,我是最在行的。」
晴日当空,微风拂面,虽然有些冷,但身上穿得暖和,还披着挡风的大裘,呼吸着那冰冷的空气,反而格外的新鲜清爽。对于白雪岚这两句疯言疯语,宣怀风听了好像挺快活,跳下马背,拍拍白雪岚的大腿说,「喂,你也下来罢。我们就在这路边歇一歇,等后面的人过来。」
白雪岚果然听话地下马,见田边有几块乱石,掏出白手绢,在石头上随意拭了拭,让宣怀风坐着歇息,眼睛在宣怀风脸上打着转问,「干歇着很无聊,我们做些什么才好。」
宣怀风说,「聊一会天好了。」
白雪岚耸耸肩说,「聊什么?我不管说什么,一开口,就要挨你的骂,说我不正经。」
宣怀风说,「我说你这个人,也该收敛一点,等到了你老家……」
忽然眼睛往别处一望,站起来说,「不好!白将军跑别人田地里去了。」
白雪岚回头看,果然,那田里东一茬,西一茬的,零零碎碎地长着一些小苗,白将军低着头,正慢条斯理地嚼着。
白雪岚和宣怀风忙跑过去,把白将军缰绳拉着。
宣怀风说,「不能就这样走,种田的人不容易,要留些钱赔他们的苗。」
白雪岚往四周看看,不见一个人影,皱眉说,「赔钱没什么,但现在到哪找这田主人,总不能掏几张钞票压在石头上。再说,这种冷天,种的哪门子庄稼,说不定是一些死不了的野草。」
他原不在意的,这时顺势低头一看,忽然就沉默了。
宣怀风觉得奇怪,也把腰弯下,去看田地里的苗子,脸色也是一变。初时觉得自己大概是看错了,后来蹲下来靠近了,更仔细地看。
他虽不是植物方面的专家,但在首都管理戒毒院,也学习过一些基础。
宣怀风盯着眼皮下底下那幼嫩的绿意,竟是被惊吓到一般,不敢相信地说,「这是罂粟吗?不可能呀,山东这地界也……」
白雪岚沉着脸,伸手在泥里挖了片刻,凭着犀利的眼力,找出几颗罂粟种子,「这打的是秋播主意。小雪时播种,度了寒就能长得很好,到明年四五月可以收成。大概最近天气反常,连续出着好太阳,倒让一些种子提早发芽破了土。」
这个时候,田里长的小绿苗并不多,目力所见,也就数十棵的数量。
然而想到这偌大一片,遥至尽头的土地里,埋着无数罂粟种子,到了来年,就要变成一片茂盛的罂粟田,那些沉甸甸的罂粟果实,榨出昂贵的汁液来,又将让无数人毁灭在无止尽的绝望中,宣怀风心里就沉甸甸的,又像猫爪子挠心似的焦灼。
半晌,宣怀风问,「怎么办?要找人刨开泥来,把种子都毁了吗?这比长出来更不好办,若是已经长出来,连根拔掉还方便些。」
刚好起了一阵冷风,吹得他额前缕缕的短发乱舞。
见白雪岚不言语,又问,「你怎么不说话?」
白雪岚拿手帮他理了理前襟,把大裘一拢,潇洒笑道,「你前几日是怎么教训我来着,每逢大事要有静气,我看你现在,就十分地不沉着。这些种子埋在地里,还怕它们长出腿逃跑吗?不用急。」
两人在这一番耽搁,后面的队伍已经跟上来了。
蓝大胡子骑马跑在前头,到了他们跟前,下了马对白雪岚请示,「军长,今晚在德州府过夜?」
白雪岚说,「那是自然的。路上辛苦了这些天,总算和繁华做一个重逢了。派个人,先把德州府最好的饭店给包下来,今晚吃一顿好的。」
蓝大胡子笑道,「猜到军长要有这样一句。那还要赶紧去把侯家的扒鸡都给订下来,他们那百年老店,一天只做一百只扒鸡,多一只也不肯做。规矩大是大,但祖宗传下来的味道,是一点也不含糊。对了,军长,驴肉是不是也去订个几大盘?」
白雪岚哈哈大笑,用马鞭指着他说,「我的心思,算你都猜着了。饭店,扒鸡,驴肉,自然是要的,不必帮我省钱,有多少都订下来,也给弟兄们打打牙祭。另外还有两件,你帮我去办。」
蓝大胡子问,「哪两件?」
白雪岚说,「头一件,要找人到城中搜集一些新鲜蔬菜水果,一路上总喝羊肉汤,吃烤肉,不见青菜的影子,脾胃弱的人是万万受得住的。」
蓝大胡子点头,又问第二件是什么。
白雪岚指指身边的田地,「你去打听一下,这田是谁家的?私下问,不必声张出去。」
蓝大胡子接了命令,雷厉风行地派人去办了。
宣白两人便也重新上马,跟着队伍一道走。他们这样一支武装的骑兵忽然出现,总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到了德州城门,已经有当地民兵团的人万分紧张地候着了,问明白是山东白都督家的少爷,才放松了警惕,十分礼敬地迎接进城里。
那民兵团首领的人物,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还想把白雪岚他们一路送到县府衙去。白雪岚三言两语婉拒了,仍是住到包下的饭店里去了。
到了房间,宣怀风因为罂粟地的事,还有些郁郁不乐。白雪岚却是云淡风轻,只挑些饮食上的事闲谈,逗着宣怀风和自己说话。
喝着热茶聊了一会,蓝大胡子过来敲门,对白雪岚报告说,「军长,打听到了。那田地原来是当地一个姓徐的富户的,今年中秋前后,卖给了一个做药材生意的文明公司,说是要种药材。」
白雪岚问,「这劳什子文明公司,我没听过。知道它东家是什么来头?」
蓝大胡子说,「这是日本人和廖启方新合作的一个洋行。」
白雪岚沉默片刻,冷哼一声,「就知道,这事少不了廖家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