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去关押处探访了孙副官一番,回到屋里,厨房已送过早饭来。
宣怀风吃了早饭,又拾起书来看。
他看书是最容易入神的,一看就看得忘了时间,等厨房又送了午饭来,才知道已经到中午了。
宣怀风问那送饭的堡丁,「姜家祖坟离这多远?送葬的队伍出去几个钟头了,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吗?」
堡丁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送葬不是什么吉利事,葬了死人,按规矩还要回来吃一顿好饭菜,让大家去去晦气。厨房那边在做大锅的炒菜,可不就是预备他们回来吃午饭的?少奶奶正领着几个人在前院摆席呢。」
宣怀风觉得奇怪,就问,「怎么这样的日子,少奶奶没有亲自去坟上?」
堡丁说,「少奶奶本来要去的,可老太太要她留下,她不能违抗婆婆的话,就留下了。」
宣怀风问,「老太太为什么不让她送葬?这不对呀,她是亡者的发妻,很有资格给亡者送葬的。」
堡丁笑着露出满嘴黄牙,摇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问老太太罢。」
摆好饭菜就去了。
宣怀风想了想,大概又是当地特殊的风俗规矩,也用不着深究。略略吃了一碗饭,搁了碗,又拿起书继续看。
过了一会,一个护兵走进来,向他报告说,「宣副官,送葬的队伍回来了。」
宣怀风走到窗边,见姜家堡大门方向,影影绰绰的人往回走,可是隔得远,又有墙挡着,看不真切。若要在这些人里寻到白雪岚,那更是不可能了。
以他和白雪岚的关系,就算重回桌边看书,坐等白雪岚回来,白雪岚也必不见怪的。
可宣怀风天生就有种体贴人的痴性,想着,这种丧葬俗事,白雪岚参与在里面,一定很觉沉闷。自己本该陪他,偏早上吹了风,又不曾陪他。
现在他回来了,自己不能不亲自去迎接一下,让他高兴高兴,权当不曾陪他同去的赎罪。
因此他便把书放了,出门往前院去。
到了前院,果然见大块的空地上已经搭了棚子,摆起了十来席,送葬的人们回来,正络绎不绝地找位置坐。白雪岚心思不在饮食上,打算找个空当就回去寻宣怀风的,不料宣怀风已主动寻了来,这一来,白雪岚很是惊喜,觉得一个上午的沉闷辛苦都不翼而飞了,对着宣怀风笑问,「你是不是闻着红烧肉的香味找过来了?」
宣怀风也笑了,点头说,「自然是为红烧肉来的,难道还为别的?我刚才看书看迷了,肚子饿了都不知道。」
白雪岚信以为真,忙拉着宣怀风入席坐下。
这次送葬的人里,有许多姜家的远亲故旧特意赶来,在座的人里,弓背的,拄拐杖的,头发花白的,带孙携儿的,不好计较,因此并不好排资论辈,乱纷纷地挤着挨着坐了。
众人累了一个上午,腹中饥饿,天又寒冷,都只顾拿碗筷,大块大块地抢吃热乎乎的红烧肉和炖牛尾,也不讲究个恭让。
这些饮食,平日里白雪岚绝看不上,因为宣怀风说了一句肚子饿,这会儿倒不顾白十三少的高傲,着实和那些乡下土佬在一张桌子上抢了几块肉菜,都放到宣怀风碗里,叫他快吃。
宣怀风是吃过午饭来的,随口开个玩笑,竟把白雪岚骗过,看着碗里堆得满满,不好意思和白雪岚实说,只好勉强吃了两块。
不料才吃了这两块,白雪岚又手疾眼快地夹了两块汁水淋漓的红烧肉,放在已堆得很高的碗里,说,「你向来喜素厌荤,我就说你营养不够。既然你对红烧肉也有喜欢的时候,一定要多吃几口。」
宣怀风看那红赤赤的五花肉,苦笑着说,「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白雪岚问,「又骗人。刚才说饿的是谁?我数着你也就吃了两口,难道就饱了?」
宣怀风说,「真的饱了。我在屋里吃了午饭来的。」
白雪岚说,「更是撒谎。既已吃过午饭,好端端地骗我肚子饿,是什么缘故?」
宣怀风遭人揭破,有点难为情。眼帘微微地抬起,往白雪岚脸上一看,却看出他嘴里说得一本正经,眼底却泛着笑意,而且那笑意里面,还藏着一丝邪气的狡黠。
宣怀风醒悟过来,半是羞恼,半是好笑,低声说,「好,原来是请君入瓮的计谋。」
白雪岚也低着声音回他,「谁叫你藏那些小心眼,说是为了红烧肉而来?我非让你肚子撑一撑,圆不了这个谎才好。若一见面就承认是为我而来,我怎么会难为你?」
席上人们被酒气肉香诱惑着,尽情地吃喝,而且彼此都是姜家的熟人,渐渐三兄四弟,七姑八嫂地攀谈起来。
关于人之死亡这件事,古代的诗人早有深刻的体会,留下「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之句。如今虽不至于马上歌起来,但死人已躺在坟墓里,来吊唁的人们自以为完成任务,悲伤也不必再挂在脸上。大冬天里,嚼着猪肉,喝着烈酒,毕竟是一件快乐的事,席上的气氛,竟渐渐由悲凉而转为热烈了。
前院摆席处,人声嗡嗡地响着,因此白雪岚和宣怀风这几句窃窃私语,并不曾引起人注意,而他们彼此间得到的微小乐趣,更无人察觉。
姜老太太当然是是亡者「余悲」的亲人里的一员,但她活了几十年,也知道要别人和自己一样悲伤,那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她忍着悲痛,仍是很庄重的主持大局,要冷宁芳监督下人上菜上肉,叮嘱说,「亲戚朋友们辛辛苦苦为大儿送了最后一程,这一顿送行饭是万万不能含糊的。别怕酒不够。前几日吴妈到镇上给你外公打电话,徐头儿护送她,顺道在镇上买了十坛烧刀子回来。你叫人都拿上来,让大伙儿喝得尽兴才好。」
冷宁芳答应了,叫下人把酒坛子都抱出来,分给各席。
酒席吃了一大半,众人都很是满意。
这时,姜老太太叫给大家酒杯里满上,又让小丫环给自己也端一杯酒来。
众人见如此,都知道是该到主人家敬酒说话的时候了,因此老太太把酒杯端起来时,便都停下,不再聊天。
场上为之一静。
姜老太太把酒杯往上虚举了一举,沙哑着嗓子说,「今天辛苦大伙儿,老婆子在这多谢了。」
众人忙举杯应了,七嘴八舌地说不辛苦。
姜老太太饮了一杯,又叫人给自己斟上,叹着气说,「我家里的情形,不必我说,各位亲戚朋友是知道的。大儿这一去,是要了我半条老命。要不是可怜我那二儿没人照顾,我也就索性一根绳子,把自己了结了。」
许多人便劝慰起来,要她不要伤心,保重身体。
姜老太太心里是有定见的,此刻说这些话,并不为听几句安慰之语,继续往下说,「老天爷不开眼,把我大儿要走了,但也不能说它没给老婆子留一点好。好歹它给了我一个好媳妇。我这个媳妇,自到了我家里,对我这个婆婆是很恭顺的,没让我操过一天心。我心里明白,这是老天爷看老婆子命苦,给我留一点念想。我要是还不惜福,还不对这媳妇好,那雷也要劈我了。媳妇,今天是个大日子,你也该喝一杯。」
最后那一句,她是对着在席间照应的冷宁芳说的。
冷宁芳带着小丫头忙里往外,不防婆婆忽然把话朝着自己说,而且如此的温柔慈爱,一时怔怔地站着。
姜老太太转头,对站在身后的吴妈说,「去,给你少奶奶送一杯酒去。」
吴妈一手带大姜大少爷,自以为在姜家堡里是很有身份的老人,以往在冷宁芳面前是颇骄傲的,这时听了老太太吩咐,却是低眉顺眼地回了一个是字,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了一杯酒给冷宁芳。
姜老太太对冷宁芳说,「今天要你留在家里,不叫你去送大儿,我知道你满心里不愿意。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一是怕你亲眼看他掩了土,又要太伤心,会伤了身子,二来,也不想你身上再沾死人的晦气。孩子,这都是为你好,你别埋怨我。」
冷宁芳端着那杯酒,放又不便放,饮更是不能随便饮的,只柔顺地说,「我绝不敢埋怨婆婆的。」
姜老太太把头点了点,说,「我知道你是最知礼,最知道孝敬公婆的,所以我舍不得你受苦。上一次你答应了我,以后的事情,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来办。一应布置,我都帮你准备了。今天倒是个机会,我们就宣布出来。」
冷宁芳疑惑顿生,问道,「婆婆要宣布什么?」
姜老太太慈爱地看着她,微笑道,「我这样疼爱你,难道还要让你过那守寡的苦日子吗?我想吧,现在二儿病得厉害,是不顾上再论什么排场吉日了,趁着大伙儿都在,也省了再下一次帖子摆酒。好孩子,你明晚就转房罢。」
冷宁芳浑身大震,两手一松。
酒杯跌在地上,哐地一声跌得粉碎。
她脸色煞白,肩膀颤得厉害,就像个白色的纸人在寒风中吹得发抖似的。
两只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婆婆。
宣怀风和白雪岚坐的一席,恰好是离冷宁芳最远的位置,见冷宁芳跌了酒杯,恍恍惚惚地似随时会跌倒,忙双双站起来,要赶去搀扶。
然而冷宁芳身边的一个丫环已把她扶了,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
宣白二人见此,也就停下脚步。
宣怀风不解地低声问,「转房是什么意思?你姐姐怎么忽然成了那模样?」
白雪岚冷笑道,「是地方一个风俗,叫寡妇转房。哥哥死了,弟弟娶寡嫂,就叫转房。」
宣怀风一愣,愤怒起来,「岂有此理!」
那边,冷宁芳面无血色地坐着,丫环和亲戚们在旁劝慰,她只是不做声,泥塑木偶一般。
姜老太太见了,亲自走到她身边,温和地说,「孩子,你前头答应了我的,难道现在又要反悔?我对你,可是一心一意的。你看这偌大的姜家堡,上上下下,以后只听你的主意。你是死了丈夫的人,不留在这里,又要到哪里去?就算你再嫁到别处,能像在这里一样得敬重,做当家主母吗?孩子,你可不要犯傻。」
周围的人,都和姜家沾亲带故,故都纷纷点头,向冷宁芳这边来下软功夫。
这个说,「你婆婆是为你好。」
那个劝,「这年头,到处的兵祸,光打仗就死了不少男人,遍地是年轻寡妇。如今连未出阁的大姑娘都不好找人家,何况寡妇?要再嫁,自然是原来的夫家好。」
姜老太太也说,「你听听,这些人你都是认识的,都是老实巴交的好人,他们总不会诓你。谁又说一个不字?」
偏偏就这时候,有人很清朗响亮地说了一句,「这很不好。」
众人诧异,把脸转到这边,就看见宣怀风走上来,站到姜老太太面前,很认真地说,「老太太,这样不好。」
姜老太太知道自己媳妇柔善心软,很可以趁机把事办成,是以故意要在这宴席上宣布出来,制造一个木已成舟的局面。
她猜想着,若说有人捣乱,大概只会是那位白十三少了。不过,她也准备了应付的方法。
不料现在白十三少还站在后面,这位眉清目秀的宣副官倒是先站出来了,让她满心惊愕。
姜老太太眉心深蹙,脸上的皱纹更显得深了几分,打量着宣怀风说,「宣副官,这是我们姜家的家务,不干你的事。」
周围几个长者也起哄道,「是呀,这是姜家人的事,你是哪门亲戚,要出来说不好?」
宣怀风这人,不与人争时,固然矜持恬静,可一旦被激起义愤,就会显出格外的热血来,现在被一群不乐于于他的陌生人包围着,没有一丝不安,镇定的摇头道,「我并不是姜家的亲戚。」
众人更说,「既不是亲戚,别人家里事,你瞎说什么?」
宣怀风不理会众人,只向姜老太太问,「老太太,你说我对你们姜家堡,有救命的恩情。给我做了一个长生牌位,放在你家的祠堂里,有这回事吗?」
姜老太太还未开口,吴妈呼天抢地地喊起来,「你这个人!是要借着恩情挟持我们吗?」
宣怀风说,「借着恩情挟持人,这种事,我做不出。不过我们既然有这样的一番来往,那我过问一下姜家的事,也并不算过分。老太太,你说是不是?」
前几日在门楼上那惊险的一战,姜老太太记忆犹新。而且后来晚宴,又当着众人的面,扎扎实实说了一番感恩之言。
如今要她骤然把脸皮和宣怀风扯掉,一时也做不出来。
姜老太太沉吟了一会,对宣怀风说,「你是姜家的恩人,既然是你来过问,我就给你一个解释。这转房的规矩,也并不是我自己创下,这里的亲戚可以作证,别人家也常有这样行事。俗话说,入乡随俗,你虽对我家有恩,也不该强迫我们违了风俗。」
众人纷纷点头。
一人说,「一个外人懂什么?这转房的风俗,是为着后代的传承。哥哥死了,寡嫂要是带着孩子嫁到别家,孩子岂不是要跟了别个的姓。首先这第一桩好处,就是不让自家骨血散落到外头去。」
宣怀风说,「据我所知道的,少奶奶并没有生养。既然没有姜家的骨血,也就谈不到散落。」
另一人嚷道,「好糊涂小子!你知道一个寡妇,生计有多难吗?她嫁给小叔子,有吃有穿,守着偌大家业,哪里不好了?」
宣怀风说,「她再没有旁人来帮,也有一个姓白的表弟。有他在,总不至于让自己表姐吃不饱饭。这生计问题,也是无稽之谈。」
吴妈气得脸都涨红了,冲到前头,指着宣怀风说,「你!你是存心捣乱的!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我的大少爷才下到土里去,你就来欺负他的守寡的老娘!大少爷病成那样,你们有药,不肯拿来救。如今二少爷病得厉害,指望着少奶奶逢凶化吉,你又出来阻拦。你是要绝了姜家吗?你!你的心是铁做的!」
宣怀风说,「这是一句实在话。也别说什么风俗,什么转房?你们其实是要拿这可怜的女子,给一个快病死的小孩子冲喜罢了。」
姜老太太颤巍巍地嘶声说,「冲喜怎么了?她已经做了寡妇,又不是黄花闺女,总不会误她终生。明媒正娶过来,若二儿好了,她还是姜家少奶奶,吃着好酒菜,掌着好家财。哪里亏待了她?」
宣怀风目光一沉,义正辞严的说,「老太太,我敬你是个长辈,原不想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但你这样强词夺理,我也顾不得了。你那位二公子,生下来就是个缺陷严重的人。就算他没有生大病,找一个普通女子来做他妻子,为他奉献一辈子,那也是很糟蹋人的事。何况他现在生着大病,恐怕性命未必能保得住。冷小姐刚刚死了丈夫,正是很脆弱的时候,你逼着冷小姐给这痴呆的小叔子冲喜,那是真真作孽!」
姜老太太在这片地方上,向来是受人敬重的,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个年轻后生这样痛斥一番,气得胸膛里怦怦乱撞,眼皮打颤地往上翻着。
吴妈一手扶着她,一手给她顺气,哭着叫着,「老太太!你可别有什么事啊!」
众人在风俗方面,都是站姜家立场的,见姜老太太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不禁愤愤。那些在门楼上战斗过的,知道宣怀风的恩情,还不怎么做声。反而是外面赶来那些不知究竟的吊唁者,都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宣怀风,竟渐渐把宣怀风包围起来,说,「办丧事的人家,最后一顿饭,你来胡闹。这样没人伦,我们绝不能轻饶。」
宣怀风看他们杀气腾腾的靠过来,很恨他们愚昧无情,虽然心里有些惧怕,还是硬着脖子反问,「是我胡闹,还是你们胡闹?若是你们自己养的女儿,能拿来给一个快死的痴呆儿冲喜?」
姜老太太被吴妈拼命抚着背,气总算顺了过来,盯着宣怀风,喘着气说,「宣副官,打人不打脸。我就剩二儿一条命根,你一口一个痴呆儿,一个劲地咒他死,要坏他的喜事。再这样,可不能怨我不顾你的恩了。」
众人听她这话里,透着撕破脸的打算。
当即有几个鲁莽的远亲,就要把宣怀风扭绑起来,喊道,「拿绳子来!捆了他丢到老虎沟里去!」
手正要去扳宣怀风的肩膀,一个人影簌地冲进来,抓着那只手一提一扭,一脚横踹出去,把那人踹得在地上动弹不得。
众人被这狠劲震住,一时都怔住了。
白雪岚一现身就动手伤了人,在宣怀风身边站定了,目光朝四周一扫,淡淡问,「要说话,咱们就说话。谁想动手,那就试试看罢。」
话说得甚是和平。
那些外来的亲戚,不知道宣怀风是何许人物,但白十三少在山东地界土生土长,凶名远播,许多人是听过的,被他一问,情不自禁就往后退了两步。
本来把宣怀风围住的人群,忽然呼啦啦的,退开了一个圆圈。
别人能退,姜老太太却是没退路的,大家一让开,她地位更凸显出来,瘦小的身子,如竹竿一样倔强地撑在原地,厉声喝道,「白十三少,你是要在我大儿的送行席上杀人吗?你先来杀了老婆子罢!」
白雪岚笑道,「一个妇道人家,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不成体统。」
姜老太太说,「我家为了存个香火,才办完白事,就要办红事,这完全是没奈何的事。肝肠本来就快痛断了,你副官还要当众骂我,说不好,说作孽!这难道就成体统?」
白雪岚摇头,「也不成体统。」
宣怀风前头一人力战群英,差点陷入愚民昧妇的围攻,很不解白雪岚为何一直不肯露面。
现在白雪岚挺身为他解围,宣怀风心里大为欣慰,原先那一点不解也暂且抛开。听白雪岚说他也不成体统,虽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动气。
想着只要白雪岚在这里,总不会叫自己吃亏。
姜老太太点头说,「白十三少,你这话,还算公道。那么,你副官的莽撞,我不和他计较。」
白雪岚说,「不过有个话,我究竟要问一问。」
姜老太太说,「你请问。」
白雪岚问,「我姐姐转房这事,你问过我家里的意思没有?」
姜老太太不禁露了个笑脸,那张松树皮般的老脸,本来就不好看,忽然纹路抽动,竟显出一丝带着村庄气息的狡猾可恶来,说道,「没问过白家老爷子,老婆子敢这样做主吗?老爷子是赞成的。」
冷宁芳自从跌了酒杯,被人扶着坐下,就失神地看着地上,没发过一声。
这时忽然嘤咛一声,像被人抽了脊梁骨一样,往后软软地倒去。
丫环赶紧扶住她,连连叫着,「少奶奶!少奶奶!」
老妈子送上热茶来,喂她嘴里。
白雪岚对姜老太太笑道,「你老人家做事,真是滴水不漏。上次当着我们的面,叫老妈子到镇上打电话,给我家里报丧,原来还夹带着私货。我爷爷点了头,你是拿了圣旨在手了,就算我在这里,也只有口头领旨的份。要是我在这给你捣乱,等我回了家,铁定要被缉拿问罪。」
宣怀风明白过来,原来白雪岚开始不做声,是早猜到这后头有他家老爷子的分量了。
说到底,姜家这么一个土堡,在庄稼汉眼里,也许是一方豪强,可在叱咤风云,雄踞一方的白家人眼里,又算的什么?
可白家那位老太爷,分量极大。
不由得白雪岚不忌惮。
姜老太太说道,「白老爷子的心思,和我是一样的,都为了你姐姐下半辈子好。白十三少,你可不要犯糊涂。」
白雪岚说,「你把老爷子这尊大佛都搬了出来,我敢犯糊涂吗?不过如今是新时代了,这终身大事,总要问问当事人的意思。」
说着,头转过来,向冷宁芳问,「姐姐,这房,你转还是不转?」
冷宁芳刚才险些晕过去,被老妈子灌了两口热茶,又使劲掐了两下人中,才幽幽醒来。
坐在椅上,肩膀无力地耷着,脸上一片恍惚。
白雪岚问了她两遍,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后来还是白雪岚走过去,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她才受惊似的,把头抬了一抬。
白雪岚问,「究竟如何?这桩婚事,你是像从前那样接受了,还是要抗争一下?」
冷宁芳半晌没做声,白雪岚再问,她忽然哇地一声,嚎哭起来,「什么接受不接受?外公做了主,难道我还有挑选的余地吗?我不是一个人!我就是你们不要的一张烂草席子!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干干净净死了?」
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
连椅子都坐不住了,一边哭,人一边滚到地上。
吴妈和两个丫环连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冷宁芳两只胳膊让人搀住,身子往下坠,仍是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众人听这哭声凄切,都露出不忍之色。
姜老太太吩咐吴妈,「快把你少奶奶搀到房里,别让她哭坏了身子。你亲自照顾她,明天的喜事千万不能耽搁。」
吴妈便和人把冷宁芳搀走了。
哭声越去越远。
一场酒肉喷香的送行席,竟吃出这般状况,大家都意料不到。
冷宁芳一去,白雪岚留着也没意思,对姜老太太拱了拱手,说是累了要回房休息,就拉着宣怀风离开了。
众人讷讷无趣,也都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