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副官把年亮富搓圆按扁,发落完毕,就往公馆深处里去。经过月亮门,远远地看见白雪岚书房里人影一闪,不由留意起来,走近一看,原来是宣怀风在里面,正拿着一份文件在看。
宣怀风见是他进来,便说,「我在房里,实在待得气闷,想着看点公文,打发一下时间也好。」
孙副官说,「这很好,最近衙门里事多,我早忙不过来了。有你帮忙,我也能松快些。只是你身上也穿得太少了。」
宣怀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单一件的白衬衣,只说,「这天也不冷。」
孙副官是知道昨日里年宅发生的惨事的,以他对宣怀风的了解,只怕宣怀风一时难以回转得过来,现在看他对寒热不以为然,就知道他表面上看着平静,其实抑郁在心,隐隐躁意无法发泄。
但这又不能明说,如果明说了,万一让宣怀风激动起来,更加不妙。
孙副官不敢露出异态,只当平常一样和宣怀风说话,笑道,「你管它热不热,多穿一件衣服没大碍,若是因为穿少了,不小心着了凉,你能挨板子?挨板子的都是我们。那可不好。」
说着便摇铃,叫一个听差来,叫他给宣副官取一件外套。
宣怀风摇头说,「总长管我也就算了,你怎么也管起我来?」
孙副官说,「这就是你请的那顿大餐的错。有第一顿,自然会有第二顿,第三顿,我不把你照顾好,怎么捣鼓你鼓涨涨的钱包呢?」
宣怀风想起和孙副官,宋壬赏湖景而啖美食的一幕,不禁微笑。
又一想,三人畅谈理想,为国而战,何等热血鼓舞,然而就是那一天,姐姐发现了他和白雪岚的私情,失去了孩子,事情落到最糟的一步。
牵肝扯肺的痛,瞬间就让唇边刚露出痕迹的笑意荡然无存了。
孙副官看他眸色黯淡,忙把出一份公文,塞在他手里说,「你瞧瞧这个,说一说意见。这是很紧急的。」
这样一来,便把宣怀风的注意力给吸引到别处去了。
宣怀风低头,仔细地看了片刻,脸上线条绷紧起来,把文件放在桌上,沉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孙副官说,「英国大使那边早就提出要求,总理一拖再拖,看来是拖不下去了。我得到的消息,英国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要国民政府三天之内给答复。别的人,总长弄死了就弄死了,但纳普毕竟是英国公民。这杀害英国公民的罪名,只怕够麻烦的。」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说,「都是我的错。」
孙副官正色道,「宣副官,如今不是自艾自怨的时候。总长对你如何,你心里有数。他正要对付外头的事,你却这般垂头丧气,要他如何放心?你想,他已经焦头烂额,心力交瘁,难道还要抽出工夫,来关照你的心情吗?」
一番话,把宣怀风说得无法做声。
宣怀风为着姐姐的决裂,一直心乱如麻,强压着胸膛里的悲苦苍凉,幸好孙副官这番金玉良玉,让他生出不能让白雪岚为自己而分神的警惕来。
半晌,宣怀风神色已有些变动,说,「你的意思,我明白。」
孙副官说,「你明白,那我也不多说了。该办的事情,就办一办吧。」
两人把白雪岚名贵的黄花梨书桌,各占了一半,对坐着,就办理起公事来。
听差把宣怀风的外套取了来,宣怀风虽不觉得身上冷,见那听差跑得一头大汗,不忍拂其好意,也就穿了。
白雪岚桌面上待批的文件,他和孙副官一人分了一半,拿着一支钢笔,各自写写圈圈,撰写节略,遇到有拿不准的,就和对方低声商量几句,再往文件上添加意见。
工作确实是治疗坏心情的良药,一旦认真做起事,心情就如风暴终于缓缓远去的海,虽仍难以停止伤心的起伏,却已比风暴骤来时平缓多了。
两位副官,且商议且办事,倒是合作无间,大半个钟头,就把文件都整理出来了。
宣怀风揉揉微酸的眼角,问,「就这些?」
孙副官说,「你别想得太轻松,我房间的桌子上还有三大摞。」
宣怀风说,「都拿过来,我们快些做好,送到海关衙门里去。」
孙副官摇头苦笑,「你还不是我的上司,就打算把我当牛马使唤?就算是头牛,犁了田也该喂一喂草,饮一饮水。我抗议饿着肚子加班。」
宣怀风转头往窗外看天色,确实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便有些不好意思,对孙副官说,「抱歉,一时忘时间了。」
孙副官趁机劝诫,「你向我道歉,何如向总长道歉呢?你一顿没吃,他像自己饿了三天似的,天底下这样的上司,我是头一个见。你总说他管着你,约束你,安知不是因为你总这样一时忘了时间,不能把自己照顾好。所以他免不了要去时时照顾你。别人管束,自然是一件很心烦的事。但你抚心自问,要时时刻刻去管束一个人,连吃饭穿衣这样的小事也不能放过,难道就不心烦?」
宣怀风果然抚心自问。
良久,脸有愧色地说,「我多少总是拖累了他。」
孙副官不满道,「还说明白,这就又糊涂起来。刚才说的不要自艾自怨,现在算怎么回事?这样颓丧的一句话,是要争取别人宽慰你的意思?让总长看见你揪着眉,他又要烦恼。」
宣怀风被他说得像心里扎了一针似的,不由回嘴,「我现在连揪着眉都是罪过了。你今天比往日犀利太多,这又算怎么回事?」
孙副官笑道,「我向来如此,就平日里对你客气点。今天算是给你见到我的真面目了。你没听过吗?两个人都是当副官的,伺候着同一个上司,就没有不争上比下,互相下绊子的。副官这活计,就像小妾,少不了争风吃醋,都争着往上司眼前钻。如今我们也争一争,你看如何?」
宣怀风忽然不做声了,垂下眼,思索片刻,低声说,「虽是玩笑,我心里惟有感激。你不要为我忧虑,反正在总长面前,我总要振作起来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孙副官就打住了。
两人把批改过的文件叠得整整齐齐,一道起身,到小饭厅吃饭。
这个钟点,厨房早把菜肴准备好了,只等他们到了小饭厅,就有听差过来伺候,先送上四菜一汤,又特意拿过来一个小炖盅,放在宣怀风面前。
宣怀风把炖盅的白瓷盖子一揭,闻见一股浓浓的参味,就知道是白雪岚临走前特意叮嘱厨房做的。恰好孙副官就坐在桌子对面,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来,像在提醒什么。
宣怀风想着,白雪岚已经有无数烦恼,自己万万不可再给他添加烦恼,第一处要做的,就是先把自己饮食照顾好了。
这样一想,也不管有没有胃口,拿起勺子,一口口把一盅参汤喂到嘴里去了。
不但如此,连汤里的鸡肉,也勺起来,一点点吃干净。
听差在旁边看得直哆嗦,拼命搓手,「总长说,我们今天要是不能哄宣副官喝两口参汤,回来要把我们吊起来打呢。唉呦我的妈呀,您竟然全喝了,鸡肉也都吃了。不用说,今天少不了我一笔赏钱,厨子们也有好处。宣副官,您就是个大菩萨!」
抱起宣怀风喝空的小炖盅,像捧着宝贝一样,乐颠颠地跑了。
宣怀风愣着看那听差跑了出去,片刻才回味过来,忍不住一笑。
孙副官也笑了,一边勺桌上的蘑菇汤,一边说,「这可不就好了,天下事不如意者八九,何必愁眉不展?人总是为了一点东西而活的,就像那听差,为了你吃了几口汤,为了一点奖赏,他就乐死了。就像你,为了戒毒院,操劳得差点丢了性命。宣副官,有一个问题,我且问你一问,要是把年太太和戒毒院摆一块,让你选其一,你又怎么办?」
提起姐姐,宣怀风唇边难得的一点笑意边敛了。
他沉默许久,说,「这不是一回事。」
孙副官问,「怎么不一回事?」
宣怀风叹气说,「二者选其一这个事,容后再谈罢。选择这种事,真是能把人的心都撕碎了。」
孙副官见他如此,知道不宜再咄咄逼人,果然不再谈了,拿着筷子往菜碟里夹菜吃。
两人安静地吃完饭,自然有听差过来收拾。
宣怀风用温茶漱了口,忽然问,「我姐夫那边,都料理好了?」
孙副官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接着悠闲地喝茶,问,「又是谁当的耳报神?」
宣怀风说,「没有人。我昨天和我姐夫说了,叫他今天到白公馆来。我寻思他那爱官如命的性子,一定一大早就过来的。到现在都没听人提起,我就想,大概你们已经处置好了。」
孙副官坦白回答,「是我打发的。按原本商议好的,开革出海关总署。」
宣怀风缓缓点头,苦笑道,「这样已经是他最好的下场了。不过,我那姐夫是个愚钝不知惜福的人,没了公职,恐怕他已是痛不欲生。」
孙副官说,「你是担心他回去,向年太太发难吧?尽管放心,不至于的。」
宣怀风用询问的目光看他。
孙副官说,「详细的,你就不要管了。总之他能回家,已经是感激得不知如何,哪里还敢对公职抱奢望。对了,他现在对你,是十二分的感激。不过,这种人的感激,要它又有何用呢。」
和孙副官的谈话,确实是开人心怀的。
大概也是那盅参汤的功效,宣怀风觉得精神振奋多了。两人一道去孙副官房里,把堆得高高的文件搬到白雪岚的书房,两人继续埋头苦干,一干又是三四个钟头。
孙副官坐的位置,是正对着外头窗户的,不妨头抬眼一看,窗户边站着个人,正对他无声地打手势。
原来是白雪岚回来了。
总长既然不做声,又打手势,自然就是不想惊动宣怀风了,孙副官放下文件,对宣怀风说,「腰酸了,我出去松快一下。」
宣怀风正凝神看一篇天津过来的商船搜检报告,脑子里计算着货物的价值和税金,鼻子里嗯一声,就表示知道了。
孙副官走出去,白雪岚正等着,两人走到墙后头的花架子下。
白雪岚目光朝书房那边一扬,低声问,「怎么样?」
孙副官笑着回答,「总长的法子,总是很有用。那些话,我一个字没漏,都对宣副官说了。看他的样子,对总长很有一点愧疚。」
白雪岚说,「我不要他愧疚,我就要他不要再有任何糊涂的想头。」
孙副官说,「他对总长愧疚,自然就不会再做傻事。我话里话外都暗示了,要他以后做事,先想想总长的心情。他一向就是很体谅人的。」
他一边说,白雪岚就一边点头,说很好,很好,像松了一口气。
片刻,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声说,「他姐姐这事做得太绝,把他的心给伤透了。没办法,慢慢的疗伤吧。我就知道,原先的主意是对的,那些害人的亲戚,早该给他除干净。若能如此,哪有今日的痛苦?」
孙副官陪着他的上司叹了一口气,「人有感情,自然就有羁绊。这是免不了的。」
白雪岚眼里便冒出精光来,说,「宣代云的事,一桩就够了。从今往后,我给他多多的羁绊,让他都羁绊在我身上,看他还有空理会别人。」
牙痒痒地说完,先不去书房,反而出了月亮门,先把宋壬叫过来,耳语了几句。
宋壬一听就愣了,结结巴巴说,「总长,这……这怎么能行?」
白雪岚说,「有什么不行,就照着我告诉你的说。把你的匕首给我。」
宋壬摇头。
白雪岚也不管他不同意,伸手把他腰上的小匕首夺了,站在槐花树底下,就往手臂上划了一刀。
顿时血流如注。
白雪岚吭也不吭一声,叫宋壬把随身的止血粉拿来,撒在伤口上。止了血,扎好绷带,还了宋壬的匕首。
一切收拾妥当,这才走到书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