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不能陪宣怀风到年宅站岗,宋壬却是每天必陪的。
这日听说里面的年太太有些软化,答应了下午两点和宣副官见面,宋壬很替宣怀风高兴,带着几个护兵在年宅门房那里等着好消息。
等看见宣怀风从年宅里头出来,顿时吃了一惊。
宣怀风整个人,仿佛是失去了魂魄,走路深一步浅一步,随时会倒的样子。右边脸颊上沾着惊心怵目的鲜血,长衫的前襟,也沾着几滴血。
宋壬赶紧迎上去,关切地问,「宣副官,出什么事了?」
着急地把宣怀风仔细一打量,没看见伤口,知道沾的不是宣怀风的血,心里略松了松。再一看宣怀风手里,又吃了一惊,宣怀风捧着一个血糊糊的东西,却是一截断指!
宋壬说,「宣副官,你不是和年太太说话吗?这是谁的手指?你怎么捧着?给我罢。」
要从宣怀风手里拿走,宣怀风却激烈地抗拒起来,忽然大叫道,「别抢我姐姐!别抢我姐姐!」
接着又放声大哭。
宋壬见他哭叫得渗人,不敢强来,都退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
宣怀风哭了一阵,又不哭了,把那截指头,珍宝似的攥着,晃晃悠悠走出年宅大门。
白公馆派来林肯汽车,就停在年宅门外,是专门候着宣怀风的。
宣怀风出了门,却没上车,抬头四处茫然地望了望,像是随意选了一个方向,沿着路呆呆地往前走。
宋壬要过去把他拉回来,年家一个门房略年长些,有些见识,忙劝宋壬说,「我看舅少爷这是受了大刺激,走了魂魄,此刻千万不能强来。若是再受惊吓,恐怕人以后不能好了。」
宋壬便不敢强行阻拦,一边叫人打电话到海关衙门去通知总长,一边叫司机在后面慢慢开着汽车尾随,宋壬带着几个护兵一路远远跟着。
宣怀风在城里的马路上,漫无方向地走。
他这样一个出色漂亮的青年,脸上衣上却沾着血点,失魂落魄般,引得路上的人,纷纷注目。
但他身后有汽车护兵跟随,也无人敢去惹他。
这样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出了城门。
宣怀风仍无所察觉般,怔怔往前。
宋壬心急如焚,又不敢拦,只能一边跟着,一边不断派护兵往城里跑,向总长报告现在的方位。
白雪岚得了消息,飞快地出城,赶到宋壬所说的小树林里。
白雪岚在林边下了汽车,见到脸色极难看的宋壬,问,「人呢?」
宋壬把手往林里一指,低声说,「宣副官行止不寻常,我们不敢惊动。」
白雪岚叫所有人留下,自己单独往林子里走,不多时,果然看见爱人的身影。
宣怀风静静伏在一个小土堆上,一动也不动,仿佛昏迷过去一般。
白雪岚走到他身边,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抱着他的上身。
宣怀风原来却不曾昏迷,听见白雪岚的声音,眼睛微微睁开一丝,目光涣散。
白雪岚怜爱万分地问,「你伏在这里干什么?」
宣怀风轻轻说,「我来看我母亲的坟。」
白雪岚问,「你母亲的坟?在哪里?」
宣怀风把手虚弱地指了指,说,「你看,这不就是吗?」
白雪岚往那小土堆一看,是个无主的孤坟,大概后人也死绝了,荒坟无人照看,坟头长满了野草,一块崩了角的石碑斜歪在土堆另一头,被土埋了大半。
碑上刻的字,隐约只看见最上面的一个张字。
白雪岚缓缓地说,「怀风,你记错了。你母亲的坟,在你广东老家。」
宣怀风怔了片刻,把脖子转了转,像要看清楚周围,讷讷地问,「这里,这里不是广东吗?」
白雪岚看他失神至如此,一阵鼻酸,柔声说,「这里不是。」
宣怀风别过头,注视着那倾斜荒颓的墓碑,小声说,「我想回家。」
白雪岚说,「好,我带你回家。」
宣怀风想了想,把头缓缓摇了摇。
白雪岚温柔地说,「你是想回广东的老家吗?那也行,我明天就买火车票,带你回去,好不好?」
宣怀风脸上似乎显出一丝快乐来,孩子般地点点头,片刻,脸上又黯淡了,说,「不回去了。」
白雪岚问,「为什么?」
宣怀风痴痴看着那土堆。
那土堆里,其实是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的。
黄土底下埋葬的枯骨,也未曾与他见过一面。
但此刻,他凝视这被世人忘记的孤坟,如他许多珍贵万分的岁月,被一抔黄土深深埋葬。
葬在漆黑的地底下。
从此不见天日。
白雪岚问,「为什么不回去?你不是想你老家吗?」
宣怀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凄凉的浅笑,低低地说,「我回不去了。」
猛地张开嘴,发出一个垂死野兽般的嘶哑声。
在白雪岚怀里,仿佛要把肝肠全部哭断般,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