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馆里,白雪岚叫宣怀风去换衣服,自己却走到了书房去,叫人把听差张戎找过来。
张戎很快就来了,到了白雪岚跟前,恭恭敬敬地问,「总长有什么吩咐?」
白雪岚说,「你把书房门关上,我们说一说话。」
张戎不明所以,但他知道,总长是很精明厉害的,又是特地叫他过来,所以先不说什么,心里就已经有点惴惴。
他过去把房门关上,回到白雪岚跟前,垂手等着。
只听白雪岚笑吟吟地问,「我听说你和年处长的太太,有一点子交情?」
张戎仿佛耳边被炸了一个雷,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小的不敢撒谎,年太太是给过小人两百块的赏钱,说宣副官身体不好,也不知道住在公馆习惯不习惯,要是宣副官身上哪里不舒服,要小的给个电话,知会年宅一声。小人一时贪心,就把钱收了。但是总长!小的是知道公馆里头规矩的。公馆里的事,一个字也不敢往外透。总归……总归是小的眼皮子浅,手贱收了年太太的钱,小的该死!小的这就把钱还给年太太。总长,您千万饶了小的这一遭!小的再也不敢了!」
一边说着,一边跪在白雪岚脚下,砰砰地磕头。
他在公馆里,算是有点资历的,很知道这位总长是一头长着利齿的笑面虎,真要发起威来,那是毫不含糊。
犯了这一位的忌讳,扣薪金,赶出公馆,都是说不上的,最可怕的是找两三个护兵,捆了他带到城外偏僻的地方,刨个土坑活埋了。
上次广东军买通了一个公馆里的听差,想刺探机密,被白雪岚查了出来,就是这样处置了。
白雪岚为了杀鸡儆猴,对公馆里头的听差们,并不掩饰这事。
那听差被抓起时,张戎刚好在场,想起那倒霉家伙知道要被活埋时的嚎哭惨叫,张戎越发渗出一身冷汗,下死劲地磕头。
白雪岚笑道,「找你来,是给你一个机会,还年太太两百块钱的人情……停下罢,你这样磕头虫似的,我怎么和你说话?」
张戎愣了楞,抬起磕得肿起一个大包的额头,狐疑地看着白雪岚,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拿着自己做死前的消遣。
白雪岚也不管他心里如何想,缓缓地说,「她不是要你给她打电话吗?这很好,你现在就给她打一个。只说是你向她报告宣副官的消息,记住,不要把我扯在里头。」
叫张戎附耳过来。
白雪岚吩咐一番,然后一挥手,「快点去办。」
张戎如蒙大赦般,赶紧往电话间小跑着去了。
白雪岚这才离开书房,回到寝屋里。
宣怀风已经换了出门的衣裳,考虑到对林老太太的尊重,特意穿了一套簇新的纯黑色西装。他的西装都是找老师傅定做的,用的外国高档料子,裁剪得一丝不苟,越发显出腰线的优美弧度来。
他气质样貌,俱是上佳,再加上好裁剪的西服,十分精神漂亮。
白雪岚一只脚跨进屋子,抬眼看见这英俊青年,眼睛就几乎挪动不开了。
宣怀风问,「你的公务处理好了?」
白雪岚点头说,「都处理好了。」
宣怀风说,「那可以出门了?」
白雪岚笑道,「你也太心急了点。总要让我换一换衣服。」
宣怀风的眼睛往白雪岚的西装上一瞥,说,「我看你这衣服就很庄重,何必要换?」
白雪岚说,「这西装穿了一上午,沾了汗。换一套,清爽些。」
宣怀风说,「你这就换罢,我等你。」
白雪岚说,「好。」
就去柜子里取了一套干净的灰色西装,到屏风后面,慢慢地换了,又慢慢地出来。
宣怀风说,「你今天换衣服的时间,至少是往常的两倍。」
白雪岚大大方方地说,「你要去和林奇骏见面,我当然是要磨蹭拖延一下的。难道还指望我火烧屁股一样地冲过去?」
宣怀风因为今天的争论,究竟是自己争取了胜利,赢得出门的自由,所以对白雪岚很让着,笑着说,「很是。我知道你不喜欢见他,今天是委屈你了。我们出门罢。」
和白雪岚肩并肩地出来,刚出月牙门,就看见管家迎面过来。
管家瞧见他们,快步到了跟前,报告说,「宣副官,有你的电话,年太太打过来的。」
宣怀风听说是姐姐的电话,那是不能不接的,就算要出门,也只能暂时耽搁。
他去了电话间,拿起话筒,便叫了一声,「姐姐。」
宣代云在那头,似要问罪,又似说笑地开口,「好你个小子,出了医院,也不到我这头来。你是不认得年家的门了?还是忘记了你还有一个姐姐?」
宣怀风笑道,「怎么会呢?」
便把病还没有好全,因为有肺病的底子,怕去了年家,会传染人的理由,耐心地说了一遍。
宣代云说,「既然会传染,你是一定要待在公馆里,一步也不能出去了。那好,我姑且信你,只你可别和我弄鬼,让我知道你不来看我,却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可饶不了你。」
宣怀风一愕,想着去林奇骏家的事,要是现在隐瞒了,事后被宣代云调查出来,可不好交代。
他想了想,便老老实实,把要去林奇骏家吊唁的事,坦白出来。
宣代云便不同意了,说,「要你来看我,你拿着生病当借口。林家和你有什么干系?你巴巴的赶过去。怀风,不是我说你,你刚刚得过大病的人,到有死人的屋子里去干什么?你也不用说别的了,我是绝不许你去的。」
宣怀风说,「姐姐,林伯母多少也是一位长辈……」
宣代云说,「长辈又如何?你要真这么讲究尊长,长姐为母,我也算得上你半个长辈了。我的话,你不听吗?」
宣怀风听她这些话,露出蛮横的意思,据理力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有自己的主张。」
宣代云似乎不曾料到弟弟会这样顶嘴,在电话那头顿了一顿,声音蓦地提高了,说,「好哇!好一个海关总长的大副官,你如今翅膀硬了,和我说起主张来了!你……你!」
猛地,就听见仿佛哪里,咚地一声响。
宣怀风心脏猛地一跳,抓着话筒大喊,「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那头再不听宣代云说话,反而依稀像是张妈在叫,「小姐!小姐!你可不要……」
话说到一半,话筒里头嘟嘟嘟嘟的呆板地响。
原来电话已经挂了。
宣怀风心急如焚,赶紧再拨过去,响了十来声,不见人接听。
他更加慌了,急匆匆地往外跑。
电话间外头,白雪岚正悠闲自在地站着等,看见他出来,问,「和你姐姐通完话了?可以去林家了吗?」
宣怀风一脸焦急地说,「去什么林家?我姐姐恐怕出事了。」
白雪岚露出一脸惊讶来,问,「怎么回事?」
宣怀风顾不上和他说了,跑着往大门去,幸而因为要去林家吊唁,已经吩咐了准备,汽车就在大门口等着。
宣怀风上了车,白雪岚也挤了上来。
宣怀风吩咐司机,「快!去年宅!」
汽车上了路,他才按捺着心焦,把事情告诉了白雪岚。
白雪岚思忖着说,「你过虑了,年太太是性情中人。依我看,意外是不会有的。说她生你的气,摔了电话,那倒可能。」
宣怀风被爱人一通安慰,悬着的心,算是稍微落了一点,叹着气说,「不管如何,不亲眼看到姐姐无恙,我是放心不了的。都是我的错,她怀着孩子的人,我不该和她顶嘴。」
白雪岚微微一笑,夸他道,「你真是一个好弟弟。」
唇角勾起的弧度,颇值得人深思。
只是宣怀风正担心他姐姐,哪有深思白雪岚这抹神秘笑容的工夫呢?
到了年宅,宣怀风赶紧下了车,白雪岚却坐在车后座上没动。
宣怀风奇怪地问,「你不一道吗?」
白雪岚说,「我把你保护在德国医院里,谢绝探访,如今年太太对我意见很大呢。我不进去了,就在车上等着你。你看了她无事,就快点出来,我带你回公馆吃晚饭。」
宣怀风说,「行。」
他进了年宅,穿过小花园,匆忙往宣代云的院子方向去,到了小院子门前,看见天井里密密地开了一花圃的一串红,很是鲜艳美丽,张妈却站在花圃旁,手里拿了一个葫芦瓢子,像是在浇水。
宣怀风看张妈还有闲心浇水,姐姐必定是无碍了,顿时松了一口气,走进院子来,叫了一声,「张妈。」
张妈一见是他,哎呦一声,就把葫芦瓢子放下了,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走过来说,「小少爷,你过来了。身体大好了?可把我悬心死了。」
说着,又转头往屋子里喜滋滋地喊,「小姐,小少爷过来了。」
宣怀风便朝着正房的门走过去,刚想叫一声姐姐,忽然宣代云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冷冷地说,「张妈,你给我拦着。这样不把我看在眼里的弟弟,我不要见。」
宣怀风脚步一滞,回过头,尴尬地看着张妈。
张妈说,「小姐,小少爷总算来了,你何必呢?让他进去吧。」
宣代云冷笑道,「进来干什么?人家长大了,有主张了。我这个小地方,容不下这么大一尊自由平等的菩萨。你请他只管什么地方有年轻人的自由主张,便到哪里去。翅膀硬了,总要飞的,我这种老古板,何必妨碍人家的自由?」
宣怀风听了这些带气的讥讽,对着张妈,只能露出苦笑来。
张妈低声说,「小少爷,你还不知道她?嘴巴比谁都厉害,心肠比谁都软。不过,也怪不得她生气,你病才刚刚好一点,怎么就要去做丧事的人家呢?多晦气。小姐那么心疼你,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怨不得她生你的气。」
宣怀风无奈地问,「现在可怎么办?」
张妈朝他慈祥地一笑,又对着屋子里说,「小姐,你别生气了,怀着孩子的人,何苦和自己弟弟生气。小少爷是生病的人啊,你难道忍心让他站在这里受风吹吗?」
宣代云一从知道弟弟来了,早就艰难地挪着大肚子,移到窗边,用一根指头勾起一点窗帘,偷偷地往外看,嘴里却不肯放软话,只说,「又不是数九寒天,风能把他吹死?」
张妈说,「哎呦!小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能说一个死字?这是要咒他吗?我可不帮你了。」
宣代云绷不住脸了,笑骂道,「许他把我气个半死,就不许我咒他吗?你们俩个才是一伙的。还站着干什么?进来罢。」
宣怀风赶紧走了进来,见到宣代云,走上去问,「姐姐,你还好吧?刚才在电话里,可把我吓坏了。」
宣代云本来还想骂这不听话的弟弟两句,无奈他病了大半个月,在医院里不得探望,着实想念的,又见宣怀风说话如此亲热,这教训人的态度,如何还端得起来。
再一打量弟弟,容色虽不错,脸颊却瘦了一圈,可见前阵子,是病得十分的可怜了。
如此一想,不免心疼得厉害,又想自己这个弟弟,很小就没了母亲。小时候可怜,也就罢了,怎么大了,还是多灾多病?可见自己这个当姐姐的,实在很不称职。
宣代云本来还想骂这不听话的弟弟两句,无奈他病了大半个月,在医院里不得探望,着实想念的,又见宣怀风说话如此亲热,这教训人的态度,如何还端得起来。
再一打量弟弟,容色虽不错,脸颊却瘦了一圈,可见前阵子,是病得十分的可怜了。
如此一想,不免心疼得厉害,又想自己这个弟弟,很小就没了母亲。小时候可怜,也就罢了,怎么大了,还是多灾多病?可见自己这个当姐姐的,实在很不称职。
不由一时感伤起来。
宣怀风看姐姐凝视着自己,不知不觉地,眼圈竟隐隐发红,吓了一跳,忙说,「姐姐,我知道错了,你生气,只管骂我。可不要自己伤心。」
宣代云也觉得自己这眼睛里忽如其来的热度,实在没有意思,便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对宣怀风招了招手,叫他在身边坐了。
在他消瘦的脸颊上摸了摸,又用手背在他额头上探了探,又把手放在他肩上,轻轻地抚了抚,关心地问,「你身上,究竟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吗?」
宣怀风说,「没有。」
宣代云说,「医生有什么叮嘱没有?」
宣怀风说,「也就是饮食清淡一点。」
宣代云沉吟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抬起头来,对着张妈说,「你倒清闲了?菜也不用做了?」
张妈拍拍额头,「哦!哦!我一看见小少爷回来,就高兴得晕了头了。我这就去厨房,做几样小少爷爱吃的菜。」
宣代云朝她背影,加了一句嘱咐,「不要太油荤的东西,清淡点。」
宣怀风想起白雪岚还在外头汽车上等着,说,「姐姐,我略坐坐就走,晚饭不在这里吃。」
宣代云斩钉截铁道,「这不行。自从你当了那劳什子副官,我要见你一面,就难如登天了。古人说什么一入宫门深似海,我看你们那位总长的公馆,真比宫门还厉害。他是天皇老子吗?连你在我这里吃一顿饭,他也要管。」
宣怀风笑道,「不干总长的事。我是自己出门前,就想着回去吃晚饭的。」
宣代云哼了一声,说,「你倒会维护你这位上司。我告诉你,如果不是我身子不方便,就你住在医院里时,我就要亲自过去讨教讨教了。弟弟生了病,不许亲姐姐探望,这是什么道理?」
宣怀风十分地不想姐姐对爱人生出恶感,听见宣代云抱怨,只是笑着规规矩矩地听,把话题往别处引,看着宣代云的大肚子问,「我这小外甥出世的喜日子,什么时候发动?」
宣代云被问起这个,脸上顿时带了一丝羞涩的温柔,低头轻轻抚着涨起的肚皮,笑着说,「也差不多日子了。你姐夫请了一个日本产婆来,给她一些钱,要她在家里住着。万一有个动静,也好有懂得的人照应。」
一谈到快出生的小孩儿,孕妇的话自然就多起来,拉着宣怀风,唠唠叨叨说些家常,又拿出自己新做的小衣裳小袜子,来给宣怀风看。
宣怀风见姐姐这样高兴,不好再提晚饭的事,心里又悬挂白雪岚,趁着宣代云一个话缝,找借口走出屋里,正琢磨着传消息,恰好看见年家的听差年容过来,便朝他招一招手。
年容赶紧过来,因为这阵子都不见宣怀风的,便鞠了一躬来行礼,笑着问,「舅少爷,您有什么话?」
宣怀风从口袋里抽了一张五块钱,塞在他手里,低声说,「白总长在门外的林肯汽车里,你帮我走一趟,告诉他,我姐姐留我吃晚饭,实在无法辞。请他别等我了,先回去吧。」
年容见有五块钱赏钱,办的事又不难,是一件优差,脸上便显出愉快和殷勤来,爽快地应了一声,往大门外去。
向白雪岚转告了宣怀风的话,年容便回宅子里,刚进门,就迎面碰上年家另一个听差年贵。
这年贵仗着得年亮富的信任,在年宅是很说得上话的一个听差,他又向来不喜欢年容不听自己的指令,瞧见年荣从门外进来,就开口教训道,「年容,你又到外面逛街去了?白领着每个月的薪金,活也不干,这份差事还要不要?」
年容哪里肯买他的账,回嘴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逛街了,我刚刚办舅少爷的差事去了。再说,我这份差事要不要,也不是你说了算。你只做好你的活儿吧。」
说着,就擦着年贵身边,大模大样地过去了。
气得年贵在后面瞪眼,喃喃地骂,「别以为太太看重,就眼里没有人。小人得志,这样的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