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是个大日子,宣怀风等人前前后后忙碌了这么一些日子,现在戒毒院总算要开张了,都兴奋起来。
宣怀风昨晚虽然尽了不少爱人的义务,但还是忍着腰酸背痛,起了一个大早,连带着把白雪岚也从床上挖起来,说:「平日我不吵你,今天对不住,我有保证剪彩仪式顺利的义务,只好督促督促总长您啦。」
白雪岚说:「做个买卖吧。来一个早安吻,我把自己卖你一个上午,这身子这腿,全听你指挥。」
宣怀风不由好笑,问他,「你羞不羞?我这办的是正经海关总署的公务呢,你当总长的,反而用自己衙门的事来要胁自己的副官吗?」
白雪岚问:「到底吻不吻?」
作势要钻回床上去。
宣怀风把他拉住,踌躇了一下,给他脸颊上轻轻蹭了蹭,不等白雪岚说话,瞥他一眼,说:「别贪心不足了,今天可不是胡闹的日子。」
两人都起了床。
听差把铜盆装了热水,送热毛巾过来,宣怀风见了,不由想起小飞燕来,洗过脸,问白雪岚说:「我多嘴问一声,你打算怎么处置小飞燕呢?」
白雪岚仰着头咕噜噜地漱口,吐了水,说:「这小奸细,照我的意思,干脆点,拿绷带捆个死紧,点她天灯,再把烧剩的灰弄一些,装在小陶罐子里,送去给展露昭。也叫那些背地里弄鬼的人知道,帮广东军对付我白雪岚,就这么个下场。」
宣怀风半晌说不出话。
白雪岚说得稀拉轻松,一脸的淡然,反而让宣怀风感到,白雪岚是会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来的。
正犹豫要怎么劝阻才好。
白雪岚看他吓到了似的呆站着,忙微笑着说:「当然,在首都里,我又是政府的人,点人家天灯是绝不行的。话说回来,她在我的计画里,也帮了一点小忙,要不是她,宣怀抿又怎么能放得这样顺理成章呢?我看,她平日里伺候你,也是很殷勤的。」
宣怀风松了一口气,问:「你这是会饶了她性命的意思?那你打算怎么惩罚她?」
白雪岚毫不犹豫地说:「我这人,要就不做,要就彻底的做。既然不杀她,我又何必惩罚她,多此一举。等过了这件大事,我就放她走,你看怎么样?」
宣怀风说:「我知道你是看在我面子上,我代她向你说多谢了。」
他沉默了一会,又对白雪岚苦笑着说:「其实我明白的,在你看来,这是妇仁。不过在我看来,她是一个可怜的糊涂人,又少读书,不识是非好歹。乱世之中,人不如犬,她是没有大人照顾,时时被人践踏的蝼蚁,所以,遇上一个对她有恩的宣怀抿,便死心塌地地要报恩了。她这样做的原因,我多少是明白的。你在她面前,何等有力量的大人物,要她死,是一句话的事;要她生,也是一句话的事。」
白雪岚笑道:「你可真会说话。是怕我反悔,背着你把她怎样了,所以言语上给我戴这么一顶高帽子?」
宣怀风目光温柔地朝他看了看,说:「她是为了她不想辜负的人,冒着危险来做营救的事。我为着这一点,觉得她还有可恕的余地。将心比心,假使有一天,要我为了你,做什么不要命的事,我是会像她那样,不顾后果去做的。就算被抓住了,也不过点天灯……」
话未说完。
白雪岚已经变了脸色,把手掌重重捂了宣怀风的嘴,沉声叱责他说:「胡说八道!点天灯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我生气起来,可是会让你吃耳光的。」
宣怀风口鼻被他捂得几乎不能呼吸,抬眼看着白雪岚。
白雪岚略略手上松了一点劲。
宣怀风才在他手掌下声音闷闷地说:「点天灯,是你先挑头说的,又不是我。」
白雪岚严厉地瞪他一眼,说:「你还顶嘴?不许再提这事了。」
说着,把宣怀风推到屏风后面,说:「换衣服去,今天穿我们衙门的军装,把我送你的两把手枪带上。记得我和你说的,以后出门,弹匣装满,枪不离身。要是在路上遇到对你不怀好意的,不要犹豫,拔枪赏他们一颗枪子,打死了人,回来我给你撑腰。」
宣怀风在屏风后面说:「亏你生在民主时代,这要是生在战国,你八成又是一个始皇帝。」
不多时,换好衣服出来。
和白雪岚一道吃过早饭,又做了一番准备。
看着钟点差不多了,两人一同坐上那辆林肯长汽车,车头上署旗招摇地往戒毒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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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毒院这一天,自然是极为热闹。
虽说不要太闹腾,但毕竟这是一件社会事件,也有三五个记者得到消息,在人群里挤着,盼着得到一条好新闻。
有布朗医生、费风等戒毒院的准员工,有为戒毒院出了物力财力的一些生意人,另外,如承平、黄万山等,虽不是被下请帖请过来的,也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来参加仪式。
略一看,宾客倒也过了百人,外加上围观伸脖子的路人,把戒毒院刚刚涂过新油漆的大门堵得满满的。
在那两扇大门往上,是戒毒院正门,中间便系了一条红绸带。
绸带中间,挂一朵很大的绸花。
等海关总署的汽车到了,护兵从车上跳下来,动作漂亮地打开汽车门。
白雪岚和宣怀风一前一后,弯着腰从汽车里出来。
两人都穿着军装,人物风流,英姿飒爽,并肩在那里一站,真真如一幅阳刚气十足的美丽图画。
也不知是谁先起头,拍了一下手,四周的人,便轰鸣般地鼓起掌来。
承平今日充当了司仪的重任,赶紧过来,把接受掌声的白雪岚和宣怀风领上台阶,接下来,是必不可少的一轮激情澎湃的讲演。
这讲演稿子本来应该是白雪岚讲的,但白雪岚嫌气闷,把这个任务转给了副官,宣怀风也欣然承担下来。
承平站在临时搭起来的讲演台上,介绍了一下白雪岚和宣怀风的身分,然后大声说:「现在,请海关总署的宣怀风先生,为大家说一番话。」
他率先就把两只手举到半空,用力鼓掌。
国人一贯以来的习惯,首先是重衣冠外貌的,着见宣怀风穿得精精神神,腰上别着银光澄澄的手枪,且又貌比潘安,儒雅而威严,那就如戏台上赏心悦目的大红角登场,顿时来了兴致。
宣怀风刚一上去,演讲台下有人叫了一声好,劈里啪啦地又鼓起掌来。
宣怀风见下面这么多人,微微把头一点,脸上带着镇定的笑容,便演讲起来。
他从前是当过教师的,站在台上,心里只把下面的人当成自己教过的学生,倒是没有一丝紧张,很流畅地把撰写好、背得很熟的讲演稿,抑扬顿挫地说了一遍。
像这种剪彩的演讲,其实都是官样文章,底下的宾客和群众,除了少数真正热心的一群外,大部分都是事不关己的,只因为宣怀风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声音又好听,就不断地喝彩鼓掌。
宣怀风说过海关总署对戒毒院做的工作,戒毒院对社会民众的意义等等大道理,说到「谢谢各位的支持」,下面知道他说完了,又是一阵掌声。
到这一步,按照计画好的步骤,他就应该鞠一躬,然后下台。
但宣怀风却没鞠躬,也没转身下台。
他站在原地,身姿笔挺,一双黑眸晶莹剔透地转了一周,扫过下面一圈,对着麦克风,每字都很清楚地说:「最近新的《禁毒条例》已经实行,上面明确规定。贩毒者枪决。吸毒者坐牢。」
他这么一个斯文漂亮的年轻公子,忽然微笑着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下面的看客,都愣了愣神。
仰脸看着他。
宣怀风说:「政府已经下了决心,不管是对贩毒者,还是吸毒者,一概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因为国民受着毒害,就是我中华受着毒害;国民在流毒下痛苦哀嚎,就是我中华在流毒下痛苦哀嚎;一个受着毒害的国家,必须有刮骨疗伤的勇气,如果不除去身上的毒,不戒除羸弱苟且的心性,那它终将塌毁,终将灭亡。」
他侧了半边身子,举起手,朝身后头顶上的漆金铜招牌上一指,说:「今日,戒毒院正式开业。这不仅是一个戒除毒瘾的地方,更是一面向白面红丸开炮,向恶贯满盈的毒贩子宣战的旗帜。我知道,毒品这东西,量微而利大,毒贩子为了钱是不择手段的。他们甚至曾经出黄金,买过我上司的命,也让我捱过子弹。可我宣怀风,堂堂七尺男儿,想为国家做这一点事。不管做得到,做不到,只有那么一句老话……」
他顿了顿,环视下面,淡淡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番话说得平平静静,连稍重一点的音儿都没有一个。
台下的人却听得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是这个演讲台上的男人实在太出色了,还是他说的话里头,那股沉静的力量太令人动容。
隔了一会,人群里面,响起一声掌声。
宣怀风抬眼去看,有些惊讶,在鼓掌的,居然是一个熟人——白云飞。
白云飞一鼓掌,黄万山等人如梦初醒,拼命地鼓起掌来,仿佛要把手掌拍烂一般。
台下掌声如雷。
宣怀风便下了演讲台,走到白雪岚身边。
白雪岚一双眼睛,从他在台上时就深深盯着宣怀风,现在看见宣怀风到了身边,正要开口说什么,宣怀风推推他的手臂,低声说:「该到你上去了。」
承平快步过来,也给白雪岚打邀请的手势,说:「白总长,您也请上台说一句吧。」
白雪岚只好上去,露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缓缓地说:「敝人没别的话。既然,连敝人的副官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敝人更要以身作则了。从今日开始,海关与毒品势不两立。贩毒者,杀;吸毒者,刑。」
说完,司仪在旁边朗声说:「请白总长剪彩。」
便有人双手呈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把把手缠着红绸的剪刀。
白雪岚把两把剪刀都拿了,走下演讲台,把宣怀风拉到身边,给了他一把。
两个人站在门前横拉起的红绸带前,同时一剪,中间那朵又大又鲜的红绸做的花就落下了。
至此,剪彩仪式结束。
接下来便是准备的庆祝午餐,地点设在戒毒院一楼大厅里,从附近一家菜馆订来的二十桌席面。
到了钟点,菜馆的伙计们便带着菜肴碗碟过来,穿花蝴蝶般的上酒上菜,参加仪式的宾客们熙熙攘攘,坐了满大厅。
欧阳倩也是被邀请的客人之一。
刚才宣怀风在台上,万众瞩目,她没好意思打招呼,等移师入了一楼大厅,她就和黄万山一道过来。
黄万山见到他妹妹有事找他,和欧阳倩打个招呼,朝他妹妹那边去了。
欧阳倩自去找着宣怀风,笑吟吟道:「刚才的演讲,真是精彩,我一时都听愣了。平日只说宣副官斯文温柔,今日可见了真风骨。」
宣怀风说:「只是一时有感而发,想到什么说什么。就请不要再笑话我了。」
欧阳倩说:「并不是笑话。我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真心诚意。宣副官,你这样的人物,我是很想和你做朋友的,但只不知为什么,大概是我不小心哪里得罪了你,总感到你在避着我,就是我办个募捐会,你一次两次的,总不肯赏脸。」
她今天打扮得很靓丽,穿一件墨绿色编珠边旗袍,耳朵上挂着两个一点瑕疵也找不到的翡翠秋叶耳坠,用一串小珍珠垂着。
一边说话,头微微点一点,那翡翠秋叶耳坠便在两腮边轻轻摇晃,仿佛打着秋千一般。
这样一个娇美可人的时髦小姐,说出如此一番几乎可以说是委曲求全的话来,实在让人顿时生出内疚的感觉来。
宣怀风不好意思起来,微笑着说:「欧阳小姐,你误会了。你是有学识,有相貌,而且热心于慈善的优秀女子,彼此可以做朋友,许多人想都想不来。至于我,实在是一头栽进了公务里,腾不出空……」
欧阳倩柔柔地笑了笑,说:「太忙了,是吗?我也猜到,你要这么说。年太太果然说得没错,宣副官对公务的热忱,实在无以复加,连一点点的时间,也不肯花在交际上。」
宣怀风诧异地问:「你认识我姐姐?」
欧阳倩说:「怎么?我不配和你姐姐做朋友吗?」
宣怀风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惊讶,原来你们做了朋友,我一点也没听过。」
欧阳倩一双妙目盯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埋怨的话,后来又忍住了,只浅浅笑着说:「那也是最近的事,我和令姐,恰好参加了同一个女子读报会,因为一次会里的活动,所以就认识了。她真是一个很好的人,教了我不少东西。」
这时,黄万山已经和他妹妹说完了话,拄着拐杖绕回来,看欧阳倩还在和宣怀风说话,慢腾腾过去,对欧阳倩说:「欧阳小姐,白总长今天亲自带了照相匣子来,承平请我过来问一问你,愿不愿意留下一张玉照?」
欧阳倩大大方方地说:「戒毒院开张这样的盛事,很应该留下纪念。照了之后,请务必给我洗一张,我将来留着给儿孙们看,告诉他们,当年这个造福社会的地方建设起来,我是亲眼看着的。」
黄万山说:「那好,趁着吃饭前这点空档,请先到大门那边照几张。承平已经在组织了。」
欧阳倩说:「哎呀,那我要先准备准备,黄先生,哪里有镜子?」
黄万山朝大厅后面转角一指。
欧阳倩对着宣怀风笑着点点头,就提着紫色锦缎小手提袋,蹬着细脚高跟鞋去了。
她一走,宣怀风顿时松了一口气。
黄万山看着她婀娜多姿的背影,恰好听见这一口气松下来的声音,回过头,轻轻拍了宣怀风一下,笑着说:「我要恭喜你了,这朵爱情的玫瑰,落在你的手掌里,开得娇艳美丽。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它摘下来,供养到花瓶里去呢?」
宣怀风脸色微变,下意识左右看看。
白雪岚并不在附近,他刚刚说要参观一下,让孙副官陪着,也不知道逛到戒毒院哪层楼去了。
宣怀风低声说:「万山,你别胡说了。当心人家听见,多尴尬。」
黄万山打量了他几眼,摇头说:「我不信,你就真不明白这位欧阳小姐的心思。她对你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
宣怀风摇了摇头。
黄万山便露出一种微妙而复杂的神情来,又注视了宣怀风片刻,诚恳地说:「怀风,你我是朋友,我就说句实在话。这是一位很难得的女子,不但学识人品,和你配得上,她对社会事业的热心,也是真诚的,并不是那种只知道炫耀衣服首饰的浅薄女子。你有这样的机遇,应该珍惜。如果错过了,将来恐怕你悔之不及。」
宣怀风还是摇摇头。
黄万山琢磨了一会,像领悟到了,压低声音说:「难道你的心里,已经开了一朵爱情之花了?」
宣怀风还是摇头,但只那么摇了一下,脖子就僵住了似的。
犹豫一会,又把脑袋,上下轻轻点了一点。
脸颊竟微微泛出一丝令人惊艳的红来。
黄万山睁大眼睛,低叫着说:「呀!你竟然这么秘密地……是哪一家闺秀,居然让你把欧阳小姐也舍弃了?那一定是让你极幸福甜蜜的小佳人了。你好呀,不声不响,瞒着所有的朋友们。」
宣怀风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低声说:「万山,如今你是知道了,因为我是信任你的为人的。我这朵爱情之花,因为一些家庭方面的原因,只能暂且秘而不宣。所以,请你一定替我保密。」
黄万山疑心顿去,立即又振奋起来,笑着说:「原来如此。我只说你是我们这群人里面,最不屑追求爱情的,谁知人不可貌相,倒是你先为了罗曼蒂克奋斗了。能让你这样保守秘密,想必这朵爱情玫瑰,不是一般的迷人。好,只要我的朋友可以得到快乐,我当然愿意闭紧嘴巴。」
朝宣怀风挤挤眼,做个齐心一致的表情。
接着,又说:「可这样一来,欧阳小姐的一腔热情,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你要伤一位好女子的心,这可怎么办?」
宣怀风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也毫无办法。」
黄万山叹了一口气。
恰好这时,白雪岚逛完了回来,从大厅通后楼梯的那里走出来,站到宣怀风身后,问他,「你怎么不去照相?」
宣怀风回头看他一眼,问:「你参观完了?感觉怎么样?」
白雪岚说:「感觉当然是很好,你办事很细心。」
承平小跑着过来,拍着手吸引过他们的注意力,问:「你们拍照吗?要拍快过来,只等你们了。」
宣怀风就和白雪岚一道过去,和门边上已经排好的队伍融合到一起。
在仪式上照相,承平他们是有准备的,本来想租照相馆的玩意来使,听说白雪岚自己拥有一个照相匣子,更是乐得省了一笔租赁的费用,便只花工钱,请一个照相馆的人来,专门照顾这照相匣子。
先拍的是大合照,白雪岚和宣怀风是中心人物,自然被让到最中间,他们两旁,依次地排开人去,挤肩叠背,前后站了三四排。
然后也把戒毒院的工作人员并两位海关衙门里领头的上级,也照了一张。
白雪岚问宣怀风,「我们两人一道,拿这戒毒院大厅当背景,单拍一张,怎么样?」
宣怀风说:「好。」
于是他们端正站好,漂漂亮亮地拍了一张合照。
朋友们在一旁高兴地瞧着,都觉得这两人站一道,足以成为一道亮丽神气的风景了。
承平说:「这照片,足以和政府招募士兵的广告媲美。以后我们戒毒院要做广告,我看可以用这照片一用。」
黄玉珊表示赞同,点头说:「我们真想到一块去了,我正想这么说呢。我同学们做活动传单,常常琢磨着找一个明星来放上一张爱国打扮的照片,可惜没有那些钱请明星。要是宣先生肯借我们一用,拍一张照片,那可好极了。」
欧阳倩风姿绰约地站在她身边,正和黄万山说话,闻言掉过头来,轻笑着说:「小妹妹,你要这么做,宣副官可真要成明星了,恐怕以他的性格,是不会愿意的。」
说着这话,眼睛余光瞥到那边已经拍好照片了。
趁着宣怀风和白雪岚在说话,欧阳倩便走过去,对宣怀风说:「宣副官,我们合照一张,你介意不介意?」
宣怀风一愕,下意识去瞧白雪岚。
白雪岚笑道:「欢迎之至。」
果然让到一旁。
欧阳倩站到宣怀风身边,戴着白色手套的玉臂,轻轻把宣怀风的胳膊一挽,面如春风地望着照相者。
白雪岚很有风度地站在一旁,等他们照完了,走过去说:「欧阳小姐,相请不如偶遇,借个光,也和我合照一张怎么样?」
欧阳倩把眼睛在他脸上灵巧地一眯,别有深意地问:「您真心想和我合照吗?」
白雪岚微笑着反问:「我不是真心,难道还假意?」
欧阳倩说:「不如我、您、还有宣副官,三个人合照一张吧。您看如何?」
白雪岚说:「那也很好。」
于是宣怀风、白雪岚,一人站了欧阳倩一边。
等那照相馆的师傅快要照了,白雪岚摆了摆手,叫他先等一下,转头对欧阳倩说:「我可要抗议了,欧阳小姐厚此薄彼。怎么只挽着宣副官的手,我的手,你就不屑挽了?」
欧阳倩说:「两手都挽着,姿势恐怕不好看呢。」
白雪岚说:「这是最公平的姿势,既然公平,当然不会不好看。」
把自己的胳膊往前递了递,一副等着欧阳倩来挽的期待。
他风度举止,都是很优雅,让人打心底舒服的,欧阳倩怎么好拒绝?
她犹豫了一下,带了一点羞赧,轻声说:「那好,我就不客气了。」
伸出左边的胳膊,把白雪岚的手臂也挽住。
两位军装俊男,中间一位旗袍美人,很亲密地站在一块。
那师傅对准了,把快门一按,这很有玄妙的一刻,就留在胶片上了。
拍完照,菜肴已经上齐,大家都到各自指定的圆桌旁就坐。这样的日子,吃饭是一件很有兴致的事,安排座位的人又很周到,把不同的宾客,按各自的特色编排到席上。例如有募捐物资的商人,便齐整坐了一桌,又例如做义务工作的社会人士,也围了三四桌,而且桌子都是邻近的,不妨碍转过身对别桌说话;戒毒院请来的年轻护士们,也是两桌,嘻嘻哈哈地一块说话,声音特别清脆,黄玉珊不耐烦和哥哥一桌,自己也跑到女护士的桌子上来了。
众人一边筷子吃菜,一边眉飞色舞地聊天,大厅里热菜香和声浪,一波卷着一波。
头席这一边,更是热闹,是个高朋满座,杯觥交错的局面。
白雪岚一面是海关总署的总长,在座最大的政府官员,另一面,又是戒毒院的支持者,为着这两个原因,不管是社会义务者、戒毒院的员工、商人们,为了表示敬仰,都纷纷来敬他的酒。
宣怀风看他来者不拒,一口气喝了七八杯,担心起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小心喝醉了。」
白雪岚把头往宣怀风的方向偏一偏,压着声音笑说:「这白酒杯子,一杯才五钱的份量,喝不出事来的。」
上次打麻将被他整治得够呛的那位周老板,早存着讨好这位煞星的心思,自然也要来好好敬他一杯,自己执了酒壶,另一只手端了一杯酒,从自己那席走过来头席,对白雪岚笑道:「来,白总长,我敬你一杯。你为国为民,办这么大的实在事,周某是极佩服的。以后周某也要多多学习,给社会尽一分力。」
亲自给白雪岚斟了一杯,双手送到白雪岚手里。
白雪岚接了杯子,豪爽地和他对饮了,搭住他的肩膀,说:「老周,一杯不够,要来就来三杯。」
周老板原本怕他记恨码头上的事,心里对自己有疙瘩,以后在生意上恐怕要受他羁绊,忽然被他这样一搭,叫了一声老周,顿时浑身轻了三两。
赶紧再给他斟酒。
两人没什么商量,痛饮了三杯,白雪岚喝得太急,打了个酒嗝,放下酒杯,脚步摇晃地凑近周老板,笑说:「我说周兄,上次打牌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管着这么大一个海关,谁老实,谁不地道,心里什么不清楚?你那染布厂,做生意很规矩。这次戒毒院的窗帘床单,都是你供应的,我要多谢你。」
周老板从老周,一跃而为「周兄」,那惊喜得意,更无以复加了,笑着摇头晃脑说:「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周某虽然只是一介商人,也想为国家做点事情。」
白雪岚说:「就我刚才说的,你这人,很不错。所以,我也想帮你一个忙,你最近,不是和商会会长闹了一点小矛盾吗?今天欧阳会长的千金,也在这里,我请她过来,和你做个介绍。你要是和她做成了朋友,那和会长之间的矛盾,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周老板这阵子正为此事头疼,听了这话,顿时大喜,差点给白雪岚作揖,说:「要是这样顺利,我一定备一份大礼送到府上。」
白雪岚不在乎地挥手说:「区区小事,说这些就见外了。」
宣怀风坐他身边,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很疑惑,不知道白雪岚打的什么鬼主意,可是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问。
正闹不明白,白雪岚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拍,说:「宣副官,你帮我请一请欧阳小姐来。这位周老板,做事很不错,又是热心社会的有识之士,我们很应该为他们引荐一下。」
他是宣怀风的上司,对于他的命令,宣怀风是要遵从的。
他站起来,到了欧阳倩的座位上,对她轻轻附耳说了几句。
欧阳倩对他含蓄地一笑,果然随着他过来,对周老板笑了笑,说:「周老板吗?久仰大名,家父对你的经商之道,是很推崇的。难得你百忙之中,还关注戒毒院的事。」
周老板精神抖擞,立即和她攀谈起来。
这时,黄万山和承平跑了过来,手上端着酒杯。
宣怀风一看慌了,赶紧站起来,两手往前伸着拦住,苦笑着说:「饭还没吃一半,总长已经喝了不少。这样下去,怕是要醉的。两位饶过他吧。」
承平笑呵呵地说:「白总长我们也是要敬的,不过打算留到席终再敬。这一轮,我们先敬你,你饮不饮?」
黄万山说:「怀风,这么高兴的日子,你可不能不喝。」
把宣怀风桌面的酒杯拿起来,斟满了,往宣怀风手里一塞。
宣怀风只觉得指头触到瓷杯的表面,微微一凉,那凉意却转瞬就没了,只一恍惚,酒杯就被白雪岚夺了过去。
白雪岚护犊子似的拿身子挡着他,对承平和黄万山问:「你们要灌我副官的酒吗?这可不行。我代他喝。」
黄万山说:「白总长,怀风说你已经喝多了,不能再喝呢。」
白雪岚说:「他胡说,我酒量比他大多了。」
说完,便一仰头喝了。
又陪承平饮了两杯。
宣怀风看他脸上额上都泛着红光,着实不安起来,把他的胳膊用力扯了扯,说:「总长,您悠着点,别喝过头了。」
白雪岚哈哈笑道:「我会喝过头吗?你少担心。今天这酒很好,应该多饮两杯,难得高兴呀。」
待要再找酒壶,不留神脚一岔,便一个趔趄,半边身子沉沉压在宣怀风身上。
宣怀风忙把他扶住了,叹气说:「我说的是不是?你喝得太急。」
白雪岚有些恼了,皱起浓眉说:「不过是一下子没站稳……」
还没说完,猛地捂住了嘴。
这一来,连孙副官都看出他不妥了,走过来说:「总长,我扶你出去透透气吧。」
白雪岚说:「好罢。」
宣怀风说:「我扶他去。」
白雪岚脾气上来,歪着头说:「偏不要你,没见过上司要喝酒,当副官这样拦着的。等过了这月,我非扣你一笔薪金不可。」
听得席上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
孙副官向宣怀风歉意地笑笑,便把白雪岚扶着,一摇一晃地送过去,不料才出大厅连着后走廊的拐角上,白雪岚猛地一弯腰,止不住哇哇大吐起来。
附近一桌的客人忙站起来躲避着。
宣怀风赶紧过去问:「怎么样了?」
看白雪岚吐了一回,低着头轻轻喘气,很是辛苦,心里又气又急,又是心疼。
孙副官也说:「宣副官,总长怕是真的醉了。先找个地方,让他躺一躺吧。」
宣怀风说:「戒毒院的病房是收拾好的,先找一间让他休息吧。」
当即和周围众人说了一句抱歉,和孙副官两人,各搭了白雪岚一只手臂,把死沉死沉的白雪岚搬到一间病房里。
进了病房,并没有外人跟来,宣怀风把白雪岚往病床上一放,正弯腰想帮白雪岚脱皮鞋,白雪岚忽然一下子坐起来,笑着问:「这么急着帮我脱鞋吗?你可真贤惠。」
宣怀风愣了愣,问:「你没喝醉?」
白雪岚反问他,「你说我醉没醉?」
眼内精芒四射。
果然没有一点醉意。
孙副官把病房的房门关紧了,回身过来笑道:「宣副官,总长刚才喝的,一大半是凉开水呢。总长酒量大,就算真喝了那许多,也不至于喝醉的。」
宣怀风明白过来,问:「你又有什么秘密的计画,要打这一个醉酒的幌子?」
白雪岚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去当蒙脸强盗,请你帮我打一两个钟头的掩护。等一下吃完饭,把厅里的客人们尽量留一留,尤其是欧阳倩和一些社会上有名望的人,有他们作证我是在这里饮醉了酒睡大觉,保准管用。我把孙副官留在这里,配合你演这出好戏。你只要在我回来之前,控制住局面就好。」
宣怀风说:「你要做的事情,危不危险?」
白雪岚说:「山大王抢压寨夫人,有什么危险的?好玩得很。你尽管到厅里去招待客人,去吧。」
宣怀风看他说得轻松,目光却频频扫腕上的手表,知道他这个计画在时间上是很紧迫的,也不再黏糊,和白雪岚说:「你万事小心。」
便离开病房,回到大厅上。
刚才白雪岚喝醉大吐,被人扶了出去,大家都是见到的。
见宣怀风回来,许多人便问:「总长怎样了?」
宣怀风摇摇头,苦笑说:「我就请诸位不要再灌他,果然醉了。没办法,先让他躺一躺吧,要是醒着,只怕人是会更难受的。」
布朗医生也过来,用英语向宣怀风问了一下情况,建议说:「要不要我为这位白总长,检査一下呢?」
宣怀风说:「不用了。他喝醉了脾性不大好,现在就留了孙副官在病房里照顾他。」
然后,他笑起来,对众人说:「不过是多饮了几杯,这也是因为高兴。我们应该秉承总长的宗旨才是,来,大家为了戒毒院,共饮一杯。祝中华的将来,再没有吸毒的羸弱者,也没有为毒品而痛苦的不幸者!」
他一号召,大家都碰碰撞撞,纷纷站起来,举起手里的酒杯,痛快饮了一杯。
承平早喝了八九杯,满脸通红,意气风发,大声说:「诸位,我也要说一句!请诸位与我共饮!我祝我中华,能有越来越多像宣怀风这样的青年!」
众人都叫好,又纷纷倒酒,举杯。
黄玉珊鼓掌笑道:「很好!我头一个赞成!要是中国能有一百个、一千个宣先生,也许就能有一百座、一千座戒毒院,洋人就不能再毒害我们的同胞了!」
便去拿酒杯给自己倒酒。
黄万山在隔壁桌上瞧见,伸着脖子对她说:「女孩子家不许喝酒。」
黄玉珊回嘴,「人家为国牺牲都不怕,我为什么不能为国喝酒?现在民主了,什么女不女孩子的,我能自己管自己的事。」
说完就喝了一杯,对着自己哥哥盈盈地笑。
黄万山朝她瞪眼,挥了挥手里的拐杖,做出一副要拿拐杖打她的模样,凶巴巴地警告,「就刚才那一杯,不许再喝了。」
黄玉珊甜甜笑道:「知道了。」
这时,白雪岚吐的那一滩已经被跟班的打扫干净。
桌上菜还有不少,酒是一个商人捐助的,管够喝的,大家就着好酒好菜,仍旧吃喝谈笑。
宣怀风为了完成白雪岚布置的任务,特意四处走动,和大家打招呼,闲闲聊上几句,显得比平日活泼。
这一来,更让人觉得美好可亲。
许多平日因为他的身分和条件,自惭形秽,不敢和他多来往的,现在都抓着机会和他攀谈,偏宣怀风待人平等,无论身分高低,财富多寡,他通通一视同仁,从没有一点轻蔑的态度,便更让人为他风度谈吐折服。
只是因为交际的需要,他未免就多喝了两杯。
承平不愧是好朋友,看他两腮殷红,过来到他身边照应。
宣怀风趁便低声问他,「等一下吃完了饭,还准备什么节目没有?」
承平说:「饭都吃完了,还要什么节目?不是说好了以节俭简单为宗旨,我就叫人买了一些瓜子花生,等一下分发给戒毒院的各位员工,大家坐着聊聊明日工作的事,那就好散了。养足精神,明天好做事。」
宣怀风暗中算一算时间,恐怕给白雪岚打掩护,这么一点时间不够的,便摇了摇头,说:「这里的客人,对戒毒院贡献是很大的,以后要是缺了资金物资,也许还要拜托人家。既然下帖子把他们请来了,也不要只吃一顿饭就走,多少饭后有点空余时间,好在感情上交流交流。我看如今其他地方的开幕式,吃饭后都有一些节目表演的,我们很应该也弄一些,留下个好的开张上的记忆。是我不好,居然疏忽了。」
承平问:「那现在怎么办?」
宣怀风沉吟着说:「没法子,我献丑吧。」
走到门边,招了招手。
一个在门口警戒的护兵走过来问:「宣副官,有什么事?」
宣怀风看看左右,不见宋壬踪影,估计是做白雪岚那秘密强盗的同伙去了,心里微微担心起来。
他知道,白雪岚寻常不会让宋壬离开自己。
现在宋壬离开了自己,可见白雪岚今天要做的事,是很需要人手兵力的。
而且,恐怕这人手兵力,还十分紧张。
否则,也不会把宋壬从自己身边调走了。
那护兵见宣怀风招手把他叫过来,却半响没作声,疑惑地在宣怀风面前用立正姿势站着,试探着问:「宣副官?」
宣怀风回过神来,对他说:「你坐着汽车,帮我回一趟公馆。和管家说,把我房间里的梵婀铃拿来,管家知道的。」
护兵说:「就是那一个那什么铃吗?」
宣怀风说:「就是,只拿那个就好。快点回来,我等着用。」
护兵转身就去了,宣怀风朝大厅那边走,正巧撞见欧阳倩正提着小手提袋往外走。
宣怀风问:「欧阳小姐,到哪里去?」
欧阳倩也不妨迎头遇上了他,笑着说:「我正想找主人家告辞呢,在大厅里找了好一会,找不到你,居然在这里碰上了。里头饭也吃过了,大家等一下都要散的。我下午还有一个书画协会的会议,赶着去参加。」
宣怀风说:「不能多留一会吗?」
欧阳倩说:「真的有会议要开呢,我还是协会里的一个常务。」
宣怀风要说话,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连忙举手把大拇指按在太阳穴上。
欧阳倩关切地看着他说:「哎呀,宣副官,我看你刚才喝了好几杯,该不是也醉了吧?快坐下来休息。」
宣怀风轻轻把手摇了摇,请她不要声张,浅笑着说:「你真要走吗?这真不巧,因为我接下来,要献一下丑,给大家表演梵婀铃……」
欧阳倩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顿时亮起来,惊喜地说:「居然有这样的事?你怎事先一点也没说?你的梵婀铃表演,自从上次的同乐会后,我就再没有福气听过第二遍。」
宣怀风只是微笑。
欧阳倩说:「既然如此,我也顾不上什么会议了,总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宣怀风淡淡做一个请的手势,欧阳倩便和他一道往里走。
到了大厅,却见孙副官一脸焦急地走过来,对宣怀风说:「宣副官,你到哪里去了?总长刚才醒过来,又吐了一遭。」
宣怀风说:「怎么醉得这样厉害?要不要吃些药?」
孙副官说:「不必吃药,我喂他喝了两口水,他又昏沉沉地睡下了。我看他身上的衣服,弄得很脏,你戒毒院里有没有什么干净衣服,弄一套让他换上吧。」
宣怀风说:「好,我这就找一套给他。」
转头对欧阳倩说:「对不住,我先照顾了总长。一会就来。」
和孙副官快步往后走廊过去,在杂物房里找了一套干净的大号病服,到了病房,把门关上,宣怀风看床上被子高高隆起,掀开一看,被子底下原来是几个枕头,便问孙副官,「总长还没有回来?」
孙副官说:「哪有这样快?我刚才是在窗户里看见你和欧阳小姐在一块,故意下去在她面前演一演双簧。不然总长一直在房里,没点声息,容易惹人怀疑。你怎么样?我看你这脸色,是不是喝酒了?」
打量着宣怀风。
宣怀风说:「是喝了一点。」
孙副官说:「要是总长没有按时回来,等一下可能还要你压场面的。这玩命的时候,你可不能醉倒。」
宣怀风听他说「玩命」二字,心就怦地一跳,蹙眉问:「到底他今天要去干什么危险事?这样说一半不说一半,吊在半空,真真急坏人。」
孙副官神秘地浮着唇角,说:「总长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不肯告诉你。我要是泄露机密,夺了他的乐趣,回来他处置我怎么办?」
宣怀风说:「我现在惊是够惊了,就是一点也没感觉到那个喜。」
孙副官看他眉宇间笼罩了一层浓浓的担忧,才低声告诉他说:「总长因为你在医院受了一位展军长的挑衅,临时改变了计画,想多做一道工作,把他的头颅当礼物送给你呢。你就安心等着吧。」
宣怀风眼神霍地一跳。
正在这时,有人在外头敲起门来。
承平敲着门,一边隔着门问:「怀风,欧阳小姐说你等一下要演奏梵婀铃,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要是有,我可要去宣布了。」
宣怀风忙回答说:「是的,我已经叫人拿东西去了。等大家吃过饭,我就来。」
承平说:「还等什么?饭早吃完了。我先去宣布,你快点来吧。再拖一下,你的观众可要跑光了。」
宣怀风来不及和孙副官再说什么,只好把被子重新掩饰成白雪岚躺在上面的模样,匆匆去到大厅。
承平果然以主持人的身分,宣布了这个消息。
大家都听说宣怀风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会演奏梵婀铃,但听过的人很少,一知道他要表演,都兴致勃勃,等着要听。
一来是好奇,二来人有群聚的心理,既然都不走,自然也跟着留下来凑热闹。
周老板那一干生意人,看着欧阳倩留下,也都乐得留下,多和会长家的大小姐攀谈几句。
馆子里的伙计们过来,把残碟空碗收拾起来,再把十来张吃饭桌子一收,大厅顿时空旷起来,众人把椅子拉到靠着四面墙壁的地方,腾出中间空地,叫几个长班,把剪彩时外头那个演讲台上的红地毯搬进来,就成了一个临时的表演舞台。
这时,派回公馆的护兵也带着梵婀铃回来了。
大家一看那洋玩意到了,想必接下来就是表演,首先就劈里啪啦鼓了一阵掌。
黄万山也多喝了两杯,这社会家一喝了酒,就算瘸着一条腿,也未免有些放浪形骸起来,笑着嚷嚷道:「快!快!我等得耳朵都痒了。今天这表演,足够我写一篇小新闻稿的。」
宣怀风的性格,本来是最不想成为众人焦点的,此刻别无他法,心里牵挂着白雪岚的安危,不敢在脸上露出一丝一毫,把琴匣子打开,取了那把精致漂亮的梵婀铃出来,一手执着琴弓,先朝周围缓缓鞠躬。
掌声又从四周热烈地响起来。
因为他的外貌和风度,实在是无可挑剔。
宣怀风说:「如此,我就在各位面前献丑了。」
说完,半闭着眼睛,轻轻拉动琴弓,演奏了一段《四季》。
他的神态,是一种极美丽的,仿佛沉浸在音乐中,如泣如诉的陶醉,却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白酒的微醉中,担忧着自己的爱人。
奏完一曲,自然又是掌声雷动。
台下欧阳倩看他的目光,更如春水般缱绻。
不少听众,尤其是那群戒毒院的年轻女护士们,腆着脸大胆地提出请求,「宣副官,你再表演一首吧!」
宣怀风心里,却只在暗暗计算时间。
也不知道白雪岚要他争取掩护的时间,到底是要掩护到何时?
自己必定要尽量去帮这个忙的。
他顺应听众的要求,又优雅矜持地演奏起来,先后试着拉了《春天》,《鄂尔多斯的玫瑰》等等,几乎把自己会拉的所有曲子,都拉了一遍。
这些其实并不常练,平日里偶尔要试一试手,也许还会出岔子,此刻肩上负着保护爱人的责任,他也不知道这股劲是从哪里找到的,竟一气呵成,没出一点差错,赢得阵阵掌声。
欧阳倩很细心,发觉他脸上似乎有倦色,等他把《小夜曲》表演完了,一边鼓掌,一边走上去说:「宣副官,你是不是累了?一口气表演这么多首曲子,你歇一歇吧。」
黄玉珊却跑过来问:「宣先生,你表演的都是外国曲子,能不能用梵婀铃表演一首我们中国自己的曲子呢?」
宣怀风抬起头,刚要回答,猛地两声巨响,不知从哪里传过来。
众人都听见了,露出一点诧异。
忽然有人说:「呀!怎么听着像枪声!」
大家都很吃惊,赶紧凝神去听。
果然,又立即再传了过来,这次却更厉害了,先是砰砰两响,接着是哒哒哒哒的一串,很密集的,竟然听不出是多少响了。
周老板慌了神,说:「不好!这听起来不是在城外。怎么城里也打起枪来了?看这阵仗,情况好像激烈得很,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宣怀风手一颤。
心顿时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