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着戒毒院的开张要从初十改到初九,宣怀风又做了三两日的大忙人,把计画中要筹备的事都加紧去办。
万幸在公文方面,都很顺利。
上次打的那场麻将,几个老板答应的窗帘药品也到了一部分,至少开张这段日子是够用的,宣怀风算了算款项,除了麻将桌子上敲来的钱,另有一笔海关总署拨下来的专项款,支撑到年末不会有问题。
那一边布朗医生打电话来,答复说还是决定接受职位了。
如此一来,地、物、钱、人四大项,都算齐整,接下来的便好办多了,不过是开张那一天的剪彩布置。
几个常来帮忙的朋友碰头,在一块兴致勃勃的商议,承平当然是来的,黄万山的腿也好了大半,已经出了医院回家里养着,拄着一根拐杖,也和他妹妹一同过来搭把手。
因要写请柬,说起请哪些人,宣怀风沉吟道:「我希望这事办得不大不小,既要让别人知道戒毒院开张了,但又不要太浮夸。现在社会上的风气,动辄就请一群的政要人物,实在要不得。」
承平赞同地说:「既然是办实事,自然从开张这里始,开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头。不过剪彩的人,你想好了没有?」
黄玉珊是极活泼热情的女学生,现在和他们熟了,说话越发大胆,笑吟吟地说:「宣先生说政要人物不要请一群,那么请一个就好。要是能把总理请过来,这报纸上一定会登消息,人人就都知道戒毒院开了。宣先生,我们向政府提出这样一个请求,你说总理会不会答应?」
宣怀风现在听见「总理」这头衔,心里就颇不是滋味,微笑着说:「总理很忙呢,他是日理万机的大人物。虽然戒毒院也是关系民生的事,但还未至于要请他亲自来的地步。至于剪彩的人,我心目中,是想请我们海关的白总长。私下问过他,他也是欣然同意的。」
黄万山在腿伤后,也在医院里受过欧阳倩的探访,说话间已知道了白雪岚整治那开车撞死人的恶少的事迹,对白雷岚很是敬佩,点头说:「这很好。白总长的做事,一向令人痛快。戒毒院就是和毒贩子这些恶势力斗争,要我看,倒非要白总长这样手腕强硬的人不可。」
再说起具体的邀请名单。
除了经常对戒毒院给予帮助的热心人士,那几个给戒毒院捐了不少东西的富商,也还是下了请帖。
黄万山提起说:「欧阳小姐,务必要给一张帖子。人家为这戒毒院,开了一场慈善晚会,还亲自画了两张画,拍卖了一千块钱呢,都以社会慈善的名义捐过来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承平就拍了一下大腿,指着宣怀风说:「你该挨骂呢。欧阳小姐为新生小学募捐办的慈善宴会,你不是当初满口子应承了来帮忙,临时就给推托了。人家再办一场,名义上还是为了戒毒院的,你又找借口不来。连我都替欧阳小姐不值。」
宣怀风当着这许多朋友面,被说得很不好意思。
黄玉珊倒是噗哧一下笑了出来,对承平说:「你算了吧。宣先生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亲眼看着他前前后后地做事?欧阳小姐那边,虽然没有宣先生帮忙,但我哥哥做了不少事呢。我也不知道,有人拄着拐杖,也能如此活泼。」
黄万山说:「小丫头!拿你哥哥开心吗?也不怕人笑话。」
拿起拐杖假装要打。
黄玉珊就躲到承平身后去了。
众人笑着看,都觉出一股活泼泼的青春鲜味在空气中荡漾。
到了初六,所有请帖都派出去,宣怀风一直提起来的一口气,算是松了小半,第二天早上就偷了个小懒,迟了一个钟头才起床。
醒了后,白雪岚已经不在房里了。
这是常有的事,宣怀风也不在意,径直漱口刷牙。
小飞燕一边给他递牙粉,一边很兴奋地和他说:「宣副官,我姐姐给我打电话了。」
宣怀风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梨花。
这小姑娘可算是孑然一身,能找到一个疼她的姐姐,也难怪她高兴。
宣怀风问:「你姐姐给你打电话,都说什么了?」
小飞燕说:「不就是说我们结拜姐妹,要做一个仪式,请一桌席面吗?姐姐问我什么时候合适。我哪知道这些,就来问问您。」
宣怀风把热热的拧得半干的白毛巾,在脸庞上舒服地擦着,一边说:「这是你们的事,问我做什么?你们该自己作主。」
小飞燕问:「我姐姐请席面,您赏不赏脸?」
宣怀风说:「我要是有空,一定去的。」
小飞燕喜道:「呀!真谢谢您。那您可以做我们结拜的见证人了。我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姐姐才行。」
便乐得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小飞燕脚步轻灵地小跑着回来,笑着问:「宣副官,我姐姐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请您吃席面,好不好?」
宣怀风略想想,觉得时间上还是可以满足的,便说:「悉听尊便。」
小飞燕很欢喜,见宣怀风用过了牙刷牙粉,要放下来,连忙双手接了过去,又再倒了一玻璃杯温开水递给他,小声说:「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您帮忙呢。」
宣怀风问:「什么事?」
小飞燕说:「我姐姐说了,席面的钱,她无论如何是要出的,又不许我和她凑份子。我这个做妹妹的,什么都不做,怎么好意思?我想,这个大日子,也要给我姐姐买一件礼物,做一个纪念才好。」
宣怀风说:「你有这个想法,很好啊。她收到你的礼物,一定会很高兴。不过你想请我帮你什么忙?帮女孩子买礼物,这我可是做不了参谋的。」
小飞燕笑着瞥他一眼,说:「您啊,真是不知道做下人的难处呢。我在这才做了多久,身上没一个钱,想和帐房提前支一点薪金,可不是要您帮我说一声吗?」
宣怀风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个忙我能帮。你要是缺钱,我这里有,先给你拿去吧。」
小飞燕说:「不行,我给自己姐姐买礼物,怎么能用别人的钱?非我自己的工钱不可,这才是心意。」
宣怀风听她语气坚定,知道她是不肯要自己私下给钱的,便找了纸笔来,写了一句话,给小飞燕说:「你把这个拿着,等一下去帐房找黄先生,他会把你这个月的薪金预支给你的。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小飞燕说:「名字还是会写的。」
宣怀风说:「那就行了。到时候你签个名字,表示你已经把这个月的薪金提前领,那就完成了。」
小飞燕拿了他写的纸条,很是感激,说:「宣副官,谢谢您。」
宣怀风朝她很和蔼地笑笑,打发她去做别的,自己便到小饭厅里吃早餐。
早餐吃到一半,宣怀风正拿着筷子,挟碟子里剩下的一小片酱黄瓜,打算混着白粥吃,猛一抬头,看见白雪岚神秘的笑脸在对面隔窗里冒出来,对他说:「好好坐着,先别动。」
便看见什么闪了闪,似乎又有什么响声。
接着听见白雪岚说:「行了。」
宣怀风没了吃饭的心思,放了碗筷,走到外头,看见白雪岚捧着一个照相匣子,就站在对转角。
他走过去说:「还以为你干什么,这样神秘兮兮。嗯?怎么忽然弄了这个来?」
伸手轻轻敲了敲照相匣子。
白雪岚说:「一个下属送来的,这家伙倒懂孝敬,我正想买一个来用呢,以后该当对他提拔提拔。来,站到那边去,我帮你照一张。」
说着又捧起照相匣子,把一只眼睛眯着贴到匣子上去,举起一只手给宣怀风打信号。
宣怀风说:「我还穿着睡衣,有什么好照的?」
白雪岚还是一个劲地给他打手势,要他站到走廊转角去,嘴里说:「你穿着睡衣,有风情极了,我照一张,以后藏我的钱夹子里。」
宣怀风听他这样说,更不肯照,反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原本因为热,睡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是解开的,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现在立即把那颗钮扣都扣上了,罩得严严实实。
白雪岚把头抬起来,吐着气说:「你这么扭扭捏捏的干什么?」
宣怀风说:「我不是外面那些时髦小姐,可不当风流照主角。你这样不正经地胡闹,既浪费时间,又浪费东西,我是不配合的。」
白雪岚把肩膀耸了一下,说:「你这正经模样,就叫人又爱又恨。好罢,你去换了衣服来,我们好好照几张。以后集成一个相册,老了坐一起翻翻,那才有趣。」
宣怀风微笑着说:「虽然是罗曼蒂克的想法,不过你又怎么知道我非配合不可?」
白雪岚便也笑了,问:「你不和我罗曼蒂克,还能和谁罗曼蒂克?」
表现出很笃定的自信态度。
宣怀风见这是小饭厅前,来往的听差很多,便没有说话,只是唇角微微向上扬着,把下巴往回去的方向一抬,做了个示意,就转身慢慢地走。
白雪岚把照相匣子收拾起来,追上去和宣怀风肩并肩走,两人一道回到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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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岚到法兰西喝过洋墨水,对照相匣子这种舶来品颇熟,若只是摆弄照相匣子,自然引不出他多少兴奋。
但想到这是第一次亲自帮心爱的人照相,要永远留下俊美可爱的影像来,那意义就大大不同了。
白雪岚竟是把自己当成了照相艺术师这样来处理,进了屋子,便帮宣怀风当穿衣服的参谋。
宣怀风本来说穿一件青色长袍,白雪岚表示反对,必定要他穿一件新从洋裁缝那里订做回来的真丝黑西装不可。
他这一点任性,宣怀风还是包容的,听他的话,把黑西装找了出来,里面穿了件雪白的绸衬衫。
那西装是照着宣怀风身量做的,料子极好,穿起来笔挺无皱,把修长匀称的身子衬得无可挑剔,让人显得很精神。
他换好衣服,出来在门前一站,恰好站在阳光射下的地方,就仿佛明星走进舞台上的光圈底下。
领口那处,衬衫和西装黑白相配,白是珍珠般耀眼的白,黑是深夜般漆亮的黑,衣领贴着那截暖玉似的,几乎望一眼就能想像贴近时可闻到的馨香的脖子。
一双乌眸由黑琉璃精心打造似的,静静往周围一扫,几乎能摄魂夺魄。
白雪岚眼睛都看得直了。
想起这宝贝是他一个人的,又满心眼的兴奋。
宣怀风看他站在对面,一动也不动,只是将眼神很露骨地盯着自己,大感尴尬,说:「到底照不照?要是照,就动手吧。」
白雪岚说:「当然照。你这样子,神气极了,就这样站着,不要动。」
摆布着照相匣子,便照了一张。
宣怀风在门前站了好一会,见他还把头低着,说:「一张就可以了,我知道这东西材料贵,照一张费一次,实在不应该浪费掉。」
白雪岚又把头抬起来,说:「照你算什么浪费?以后洗出照片来,每一张都是我的宝贝呢。你难道还想省着给别人用?」
宣怀风轻轻笑起来,承认道:「你说对了。我想着初九那天,借你这照相匣子一用,行不行?」
白雪岚问:「是开张上拍照片留念吗?」
宣怀风说:「是的。」
白雪岚便和他使了个情人间心有戚戚的眼神,笑道:「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你放心,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初九能让你照上许多照片。」
宣怀风不由露出笑容来,在阳光下神采飞扬。
白雪岚叫道:「别动!我要拍这一张!」
忙把头低下,在照相匣子里瞧准了,按下快门。
他把宣怀风拉到走廊下,叫他倚着红色廊柱,让一簇青紫相间的藤蔓做背景,照了两张,一时,又叫宣怀风把西装脱下来,抄在手上,上身穿着雪白绸衬衫,打着领带,洒脱轻松地斜侧着身子向这边看过来,那着实很英俊风流,白雪岚抓紧机会,一口气拍了好几张。
宣怀风说:「拍不少了,停一停吧。」
白雪岚说:「我实在停不下来,你摆每个姿势,都很好看。」
这话虽然露骨,但瞧他的眼神,却是真心实意说的。
宣怀风受着爱人的赞美,心底也有一股高兴,他脸皮薄,但并不是虚伪的人,高兴了,脸上也是诚实地坦露着笑容的。
走过来,对白雪岚说:「不要总照我,我帮你照几张吧。」
白雪岚说:「你会用吗?」
宣怀风说:「看你用,似乎也不怎么难。你教一教我。」
白雪岚便教着他,如何看位置,如何按快门,如何换底片,不一会,宣怀风说:「我大概会了,你走过去,让我试试。」
白雪岚过去在廊柱边站好了,宣怀风便帮他找了一张。
白雪岚走回来说:「我们两个应该一起照几张。」
宣怀风说:「这个主意好,我也正这么想。只是要找一个会照相机的人来了。这时髦的东西,不是人人会摆弄的,随便找一个听差,只怕捣鼓坏了。」
白雪岚说:「找孙副官吧。」
便进房里拉铃,叫了一个听差来,吩咐说:「你去请孙副官过来。」
听差去了,不一会回来说:「孙副官刚刚出门办事去了。」
宣怀风说:「叫小飞燕来试试吧。」
白雪岚问:「她会吗?」
宣怀风说:「不会就教教她。女孩子心细,而且手脚轻,就算学不会,至少也不会弄坏东西。」
白雪岚说:「听你的。」
把小飞燕叫过来。
小飞燕从前在她干爹那里,也曾经到照相馆里照过照片,知道这照相匣子是很贵重的外来货,她竟不知道这是私人也可以拥有的,很是惊奇。
听见宣怀风要教她拍照,又是害怕又有点好奇,学了好一会,受着宣怀风的鼓励,战战兢兢地点头答应帮他们两人拍照。
白雪岚说:「你可要拍好了,我们两个人都要拍到镜头里面去。」
拉了宣怀风,退了几步。
两人先并排站着,后来又在靠背走廊的座位上,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叫小飞燕照了几张。
最后摆姿势,白雪岚嫌太正儿八经,不够亲密,自己先就坐了,要拉宣怀风坐在自己膝上来一张。
宣怀风坚决地说:「这我可不会配合,要是相片给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白雪岚说:「你怕给人看见吗?我可不怕。偏给他们看看,能把我怎么着?」
宣怀风说:「你不要又闹出事情来。」
白雪岚问:「你到底坐不坐?你不肯,我就要来抓你了。」
作势要站起来抓宣怀风。
宣怀风先是轻轻绷着脸的,被他抓住胳膊往怀里游戏似的扯,动作很亲密,脸一发红,忍不住眼里绽了笑意,对白雪岚低声说,「有人看着呢,你老实一点。俗话说,携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手牵着手照一张,总可以吧。」
他说得这样有情意,一下子就把白雪岚给软化了。
白雪岚直从心底笑出来,说:「好。」
和宣怀风肩并肩站一块,两人站得笔直,垂下的手,五指紧握着,对着镜头,露出笑容照了一张。
一个上午,因为来了一个照相匣子,就花了大半个钟头。
照完相,白雪岚叫了一个听差,让他把底片送去照相馆里,找老道的照相师傅冲洗,吩咐说:「叫他们务必经心,洗得好,我双倍给钱。洗坏了一张,我叫人砸他的铺子。」
宣怀风在一边听了,摇头说:「山大王,现在是民主法治的世界,你这种话可讨不得好。」
白雪岚不以为然地笑道:「现在人人披着民主的外衣,满大街的豺狼,你要真信报纸上那些歌功颂德的话,那可要栽大跟头了。管它什么世界,左右不过以牙还牙,以暴治暴。」
宣怀风拿他这凶霸的天性无可奈何,叹了一声。
白雪岚只当听不见他那声叹气,走到他跟前,调笑一样地用两根手指拧了他的下巴,转过来对准自己,问:「你今天不出门吗?」
宣怀风说:「今天早上休息一下,下午还是有事情做的。晚上还有二顿酒席吃。你呢?」
白雪岚说:「我这边要应付好几件事,现在就该出门了。你晚上吃谁的酒席?」
宣怀风便把梨花和小飞燕结拜,要请一桌席面的事说了,又问白雪岚,「我去和她们吃一顿饭,你介意不介意?」
白雪岚说:「这是风尘女子救落难女子的喜剧本了,我何必碍你的兴致,你想去就去吧,只要随身带着保护你的人就行。我要出门了,你表示一下。」
宣怀风一怔,问,「表示什么?」
白雪岚趁他发怔,凑过来,在他嘴上重重亲了一口,小声说:「衣柜抽屉里有瓶法国香水,是专给男人用的,你晚上洗了澡,用它一用,香香的在床上等我回来吃。」
在宣怀风耳朵上小咬一口,意气风发地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