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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王朝 第四部 纵横 第7章

所属书籍: 金玉王朝

    林奇骏倒不是故意不赴白家的约。

    他一向是个爱漂亮的青年,白天在大兴洋行办完了事,因发现西装下摆印了一道皱褶,不大好看,便坐汽车回家,打算换一身绸子长衫再去找白云飞。

    林家在首都这里,并不是如老家那种占地几十亩的古老大宅子。

    林奇骏年轻心性,凡事喜欢欧化,初到时,就从一个破了产的银行家手里盘下了一栋很精致的带花园的三层小洋楼,暂作栖身之地。

    汽车在林宅门口停下,司机过来给林奇骏开了门。

    脚一落地,大门里就跑出一个听差来,脸色带了点慌张,凑到林奇骏耳边,压着声音说:「少东家,老太太来了,要你回来就去书房见她。」

    林奇骏一听,脸色微变。

    急忙走进大门,边走边问听差,「母亲怎么忽然来了?为什么忽然要见我?你们干什么吃的,应该打个电话到洋行来,我也好早点知道……」

    听差苦着脸说:「老太太说不许打电话告诉你,谁敢逆她的意?我看她老人家的脸色,当真不怎么好,少东家你小心点应承吧。」

    林奇骏三步作两步地上了楼梯,看着走廊那头书房的门,脚步蓦然放缓下来。

    吸了一口气,故意慢慢从容地走到门前。

    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把西装下摆印的那道皱褶用掌心抹了抹,举手在门上轻轻叩了叩。

    立即就听见里面一个人说:「进来。」

    正是母亲熟悉的声音。

    林奇骏听见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严厉,心里未免忐忑,无奈已经敲了门,绝不能不进去的,只好推门进去,一看见他母亲,首先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母亲」,缓缓走到她身边,微笑着问:「您什么时候到的?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应该去车站接您。」

    林老太太是典型的老式人,不苟言笑,四十岁上下,穿一件样式古板的深青色绸外衣,正坐在一张太师椅里。

    林奇骏对她说话,她没理会,眼珠子横过来,只定定地瞅着他。

    林奇骏被她一瞅,心里更是打鼓,笑得也不太自然了,说:「您还是不喜欢坐沙发,其实我这书房里的沙发,坐起来很舒服。您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偏要把一楼那把沉甸甸的太师椅搬上来。」

    林老太太这才开口,一开口就是很冷冽的,说:「你跪下。」

    林奇骏吃了一惊,也不敢问,老老实实地就在他母亲面前跪了。

    林老太太在他头顶喝问:「你这无法无天,还能再放肆一点吗?」

    林奇骏苦笑着说:「我还不知道您为着什么生气……」

    林老太太怒道:「你把我们林家的洋行,交到洋人手上了,打量山高皇帝远,你父亲和我不知道,是不是?孽障!」林奇骏心往下一沉。

    让洋人参股这件事,是在首都这边做的,他知道家里恐怕不同意,一直都没说,也禁止首都的管事向广东那边报告。

    原打算等明年做出一些声色来,再报告也不迟。

    母亲也是管过家,做过生意的人,只要看了和洋人合作的好处,再听自己讲讲时势艰难,自然心里也会松动。

    谁想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到那头去了?

    林奇骏恨得那个打小报告的不知名者牙痒痒,脸上却不敢露一点怨气,小心翼翼地说:「母亲,这事一言难尽……我也是被海关逼得没法子,才不得不找洋人做靠山。」

    把海关来查抄的事说了一遍。

    又说:「您常说的,民不与官斗。我也试着和海关打交道,无奈人家一心要整死我。要不是我早一日听到风声,我们的洋行那一天就被抄得不成样子了。如今洋人势力大,他们参一股,我们林家吃点金钱上的亏,分点利给他们,但可以得个保全啊。」

    林老太太哼了一声,说:「我们林家世代做生意,见了多少风浪,从没有要洋人来保全。你口口声声说海关不放过你,海关总长白雪岚不是你的同学吗?他为什么不为难别个,就只和你为难?」

    林奇骏说:「我哪知道,左右是他瞧我不顺眼。」

    林老太太骂道:「闭嘴!你真当我是老糊涂了?不知道你为着那姓宣的,在外头和人家争风吃醋?那个宣怀风,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招惹,不要招惹!你就是不听!他爸爸是个杀人不贬眼的军阀,他姐姐是个泼妇,他自己读书时外头就传他和别的人不三不四,都躺到一张床上去了,十足的烂货!被他爸爸发现了,为着遮丑才送了他去国外。一家都不是好东西,你偏偏就爱近着他!」

    林奇骏愣了半晌,不知为何,心里却很不舒服起来,竟大着胆子说:「他也没这么糟。宣司令还活着那会儿,我带他去家里玩,您不是还挺赏识他做的七言吗?说他字写得不错。」

    林老太太一指戳上他鼻尖,喝道:「你!你失心疯了!这样和你母亲说话!」

    一口气抽不上来,捂着心口就往后倒。

    林奇骏着了慌,忙从地上起来,扶着他母亲叫,「您怎么了?您不要急,缓一口气。」

    拼命摇铃,叫听差倒水来。

    听差立即倒了一怀温水来,林奇骏急忙接了,亲自喂他母亲喝了两口,一边给她抚背,一边说:「儿子错了,您尽管打骂,何必恼成这样?您歇一歇。」

    林老太太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脸白得纸一样,片刻,半闭起眼,抖着枯树叶般的两片唇说:「儿大不由娘,翅膀硬了,只管气死老的。家里的生意既然都交到你手上,我的责任也尽到了,如今,早点死了干净……」

    林奇骏脊背凉凉的,苦笑道:「您说的这叫什么话?冤枉死儿子了。」

    林老太太猛地睁开眼,盯着他厉声道:「你冤枉?我比你更冤!自你父亲瘫在床上,我没省过一天心,还不是为了你?为你日后能接下林家这份基业?好哇,现在为着一个姓宣的,你去得罪姓白的,为了对付姓白的,你把林家的基业送了一半给洋人。林少爷,你好气魄呀!我果然是该死的,养出你这么个……数典忘祖的东西!」

    把林奇骏一推,自己撑着太师椅扶手颤巍巍地站起来。

    林奋骏对这位母亲,既敬且惧,被她推得趔趄退了一步,赶紧又过来扶住她,说:「母亲,您息怒。儿子错了,改就是了,别气坏身子。」

    林老太太冷笑着问:「改?你能改?」

    林奇骏说:「当然。我已经很久没和宣怀风见面了。」

    林老太太喝道:「别在我面前提那不要脸的!」

    林奇骏只能诺诺。

    林老太太说:「好,既然你说改,那我今天信你一回。你把事情做到了,我们就还是母子,做不到,你以后也别回家里来了,就待在首都,过你逍遥快活的日子,就算我和你父亲死了,也别回来送葬。你要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敢回广州,自然有人请族长出来,让你瞧瞧林家的家法!」

    林奇骏皱眉,说:「这种条件,未免太苛刻。我就算做不到您提的事,只是能力不够罢了,难道因为儿子没能力,就连父母、家族都要弃之了?」

    林老太太厉声道:「林奇骏!你把你那些生意经,用来对付你母亲吗?到了现在,和我谈条件?那么我们也就没有话可说了!」

    林奇骏忙道:「不不,母亲您说,我是无所不从的。」

    林老太太说:「把洋人参的股,立即给我退了。我们林家的生意,向来是独一份,别说洋人,就是国人,也不往外分。不是林家的人,手里不许握着林家的股份。」

    林奇骏面露难色,说:「这个……恐怕不适合,我们签了合同的,做洋行最讲诚信……」

    林老太太说:「合同算什么?大不了赔那洋鬼子一笔钱。反正,林家绝不能沾上洋人一丁点骚味,朝廷改朝换代,义和团杀人放火,洋枪洋炮满世界的乱放,林家还不是活了下来?我们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家,为什么要和洋人合伙?捧洋人臭大腿,那是出卖祖宗!会被人戳断脊梁骨!你爷爷要是活着,知道你做了这种舔洋人脚板的事。你指望你还能安安生生在这当少爷?早叫人把你抓回去,对你行家法!这件事,你必须给我办到,否则,就是我刚才说的!」

    林奇骏听她的话,竟是一丝余地也没有。

    怅怅地叹了一声。

    林老太太斩钉截铁道:「少在我面前做这憋屈样子,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收拾!还有,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和宣家的人来往,我看你到首都后,完全变了一个人,狎妓捧戏子,浪荡放任,无所不为。以后不但宣家人,别的不正经人,一个都不许结交!我听说你最近又混上一个叫白云飞的,是不是?」

    林奇骏低头说:「母亲别听下人们乱嚼舌。现在都在忙洋行的事,和这人早就没有来往了。」

    林老太太冷笑道:「到底有没有交往,你自己最明白,我是受你那快病死的父亲重托,才坐着火车走这么一趟糟心路的,他的嘱托没有完成,我一日不能回去。我就住在这,看看这首都,究竟把你从一个正直的青年,腐蚀到了什么地步。」

    林奇骏强笑道:「母亲要住下来,那当然再好不过,我正怕您来了就急着走呢。」

    又摇铃,叫了听差过来,问他,「老太太要在这里住一些日子,你们伺候都给我小心了。老太太的行李安顿好没有?把我睡的那套主人房赶紧腾出来,那一间是装了热水管子的。老人家的梳头女佣恐怕没带来,给我每天约城中最好的梳头师傅过来,早上六点就要到,不许迟。」

    里外布置了一番,就有小丫头过来请他们到一楼小饭厅去吃饭。

    至此,林奇骏早把白雪飞的晚饭之约,给完全忘纪了。

    +++++

    但是,他虽忘了白云飞,却有人未忘记他。

    吃晚饭,又听了一顿教训,林奇骏守着为人子的本分,只能垂手在一旁伺候着,低头应是。

    好不容易林老太太露出倦色,他忙把母亲送到二楼的房间,说了一番软话,向母亲道了晚安,才蹑手蹑脚地出来。

    因为把自己的主人房让了出来给母亲睡,他倒暂时搬去了一楼的套房。

    听差看他下到一楼,迎上去说:「少东家,您的床铺好了。我打一盆热水,给你洗把脸?」

    林奇骏没好脸色,说:「打什么热水?一楼套房里也连着锅炉,装着热水管子,只是平常没人住,水闸关着罢了。你在这里干多久了,连这个都不懂?叫人去把一楼通热水的水闸打开。」

    进了套房,才觉得脊背一阵凉浸浸的,竟是憋出来一身汗。

    衬衫黏黏地贴在皮肤上,极不舒服。

    林奇骏紧锁着眉,把西装脱下来,看着那道有意挑衅他的抚不平的皱褶,猛地一道邪火窜上脑门,咬着牙把那才穿了一次的真丝西装往地上一摔,皮鞋踏在昂贵的布料上,狠狠踩着。

    叩叩。

    房门外忽然有人敲门。

    林奇骏吃了一惊,抬起头瞪着门那头的方向,沙着噪子问:「谁?」

    听差在外头说:「少东家,您的电话。」

    林奇骏松了一口气,神情间闷闷的,半晌说:「知道了。」

    他用澄亮的皮鞋头,把地上的西装发泄似的踢到角落,打开门出来,去了电话间,拿起话筒问:「我是林奇骏,您哪里?」

    对方在话筒那端笑了一下,「林大少爷,你好忙啊。」

    林奇骏听见是展露昭的声音,这又是一个克星,心底挫败地叹了一口气,笑了两声,热情地说:「我这一点小生意,能忙到哪去?军长才是做大事的。有什么事用得着在下?你说一句,我绝不推辞。」

    展露昭说:「好,你爽快,我也爽快。明天我熟人有一批货,借你的船过一过地头。」

    林奇骏便沉默了。

    展露昭见他不应,在那头笑着说:「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并不是求你。你聪明点,趁早叮嘱船上的人,老老实实,东西少了一点,我可是只找你。」

    林奇骏说:「知道了。不过……」

    展露昭问:「不过什么?」

    林奇骏犹豫着说:「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展露昭问:「什么事?」

    林奇骏说:「那位查特斯先生,和军长你是熟人,关于我和他的合作,家里人知道了,很有些意见,说是希望他能退股,当然,查特斯先生金钱上的损失,我是一定极力补偿的……」

    展露昭在电话里冷冷地笑起来,说:「这不干我的事,我介绍你们认识,可没给你搭线,你小子拿人家当刀使,对付了白雪岚,现在想过桥抽板?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都是吃生肉长大的,他不把你连肉带骨吞了就不错了,你有种抽他板子?哼,就凭你?我只管看你怎么个下场。」

    林奇骏想起那位查特斯先生的身分,他背后那位高权重的亲戚,心凉了半截。

    要是对方不肯退股,大兴洋行在势力上和道理上都强不过人家,只能处于无可奈何的困境。

    只是自己的母亲,也不太知道体谅自己的难处了。

    老家那套陈腐玩意,如何能照搬到首都来使呢?

    林奇骏正一筹莫展,那一边展露昭忽然问:「你现在还能不能去白雪岚公馆里作客?」

    林奇骏一怔,下意识地说:「我们现在算是闹僵了,面也不好见。白公馆怎么了?」

    展露昭说:「报纸上说海关总长在城外杀土匪,你知道吗?」

    林奇骏说:「当然知道,这事闹得很大。」

    展露昭说:「老子就是那个土匪头子。他娘的!在城外都搂怀里亲上嘴了,硬给白雪岚半路杀过来,带人硬抢了他去。白雪岚杀了我十几个手下,还掳了宣怀抿,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瞧宣怀抿还在他手上,送去警察厅的那批尸首,老周说了,里面没有那小贱货。」

    骂了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林奇骏心脏骤缩,身上的血仿佛一下子凝住了,竟动弹不得,隔了一会,轻轻地试探,「你说城外……是怀风?你差一点就得手了?」

    展露昭说:「除了他还能有谁?他也够狠的,拿着手枪真对着我射,幸亏没了子弹。他奶奶的,等他到了我手里,看他怎么抵这笔帐。」

    他对宣怀风言语轻辱,林奇骏听得满腔愤怒,却又不敢对他破口大骂,皱眉问:「怀风现在怎么样了?」

    展露昭说:「白雪岚抢了他回去,一直把他藏在公馆里,最近总算出来了两趟,每次都带着护兵,后头两辆车跟着,在城里近不得他的身。你在姓白的公馆里,有什么可以买消息的人吗?」

    林奇骏说:「有能买消息的人,我早买了。白雪岚治家严苛,听差护兵个个怕他,谁敢把里头消息卖出来。这方面,我以后再想想办法吧。」

    再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回到房间,坐在床边,也忘了身上汗液黏黏,颓坐在沙发上发征。

    一时想到母亲的疾言厉色,一时又想到得罪安杰尔·查特斯的后果,正满腔烦闷,忽然又猛地想起来,自己错过了和白云飞约的晚餐。

    要再走过去电话间,打个电话去给白云飞,解释一下今天未出现的原因,偏偏身上提不起一点劲。

    先不说此刻没有一点安抚白云飞的心肠,若让母亲知道自己又给一个戏子夜里打电话,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何苦?

    他把白云飞的事丢到一旁,宣怀风的身影又闯进心湖。

    展露昭说他「在城外都搂怀里亲上嘴了」,林奇骏内里一痛,肝肠难受得用手一拧,就能拧出淋淋的酸汁来。

    这没读过书的兵痞,也配搂怀风的身子,亲怀风的嘴?

    宣怀风精致的脸庞,淡色的薄唇,拿着书,一低头间矜持优雅的微笑,仿佛很多年来都牢牢刻在心底,被酸汁一淋,洗去上面一层厚厚的灰,顿时活灵活现起来。

    「怀风……」

    林奇骏忍不住把这名字唤了出来,下一刻又怕被人发现似的,骤然死死捂住了嘴。

    却是感到更痛,更不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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