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国。
都城里同。
四周帷幕低垂的静室,清淡若无的焚香,从青铜鹤状香炉细密的排孔中逸出,点缀着眼前优雅安宁的一幕。
妙光跪坐着,凝视了面前摆满七色棋子的棋盘片刻,秀眉思索般的微微蹙起。
终于,她把捏在指尖已有好一会的紫色棋子放回棋盒,叹一口气,“这一盘,我真不得不认输了。恭喜,媚姬姐姐的七色棋,下得越来越好了。”抬起脸,露出一丝微笑,看向自己的对手。
七色棋是非常流行的一种斗棋,颜色缤纷,玩法幽深别致,各国权贵大多乐于以此消遣时光。
妙光身为离国公主,又聪颖过人,对宫廷中人人都会上两手的七色棋自然有所研究,而媚姬曾以天下第一美人的身份在繁佳与众多权贵周旋,博得多才多艺的美名,当然也精通棋道。
自从若言暗示妙光应该逐渐和媚姬加强接触,妙光每隔数日,就会过来和她斗上几盘。
但像今次这样在棋盘上厮杀苦战,从晚上斗到天快亮的,仍属首次。
听见妙光开口认输,媚姬轮廓优美的脸庞露出一丝溪水般清澈的笑意,也学着妙光的模样,把手里捏着一颗绿棋放回棋盒。
“媚姬姐姐,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答应当我的王嫂呢?”妙光伸个懒腰,把在光滑地板上像花一样撒开的裙摆拨到一边,换成慵懒疏散的坐姿,微微上挑的灵眸斜看着隔几跪坐,正以优美动作将棋盘上的七色棋子一颗颗放回棋盒的媚姬。
“离王给我的期限,已经到了吗?”
“呵,姐姐别误会,王兄并没有对姐姐定下任何限期。真奇怪,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王兄对一个人如此有耐心。姐姐一向体贴人,难道察觉不到王兄对你的特别吗?”
媚姬禁不住又微微一笑,“他确实对有的人很特别,不过并不是对我特别,而是对公主心里的那个人特别。”
妙光心里蓦地轻震,面容却一丝波澜也没有,用玩笑的口气道,“我知道了,我问你的婚事,你一害羞,就说这些乱糟糟的话来蒙混我。我才不上你的当。媚姬姐姐,你再这么糊弄我,我就什么也不管了,以后不叫你姐姐,索性就叫你王嫂,叫到你答应我才行。”说完,走过来挨着媚姬坐下,挽着她的手臂,连叫了几声王嫂。
媚姬被她缠得无奈,只好把收拾到一半的棋盘放到一边,转过身来对着妙光,“好了,好了,亏你还是公主殿下呢,在离王面前,你也这样撒娇吗?”
妙光嘻地笑了一声,“王兄也最怕我这一招。好王嫂,只要你不敷衍我,我就不用这法子烦你。”
“谁敷衍你了?不过你既然这么说,正好,趁着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们聊点知心话。”
“好啊。可聊什么好呢?”
媚姬笑着说,“聊什么都行,来,我问你,今天这盘棋,怎么你就输了?”
妙光想也不想地回答,“你下得比我好,我自然就输了。”
媚姬素知离国公主聪敏厉害,但看着眼前的妙光娇憨可爱,还是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抚了一把,才低声说,“你在撒谎。一整个晚上,该下黑棋的时候,你捏了紫棋,该下紫棋的时候,你又选了黑棋。刚才这一盘,只要再细心看一看,就可以发现至少还有两处可下棋子,你却弃子认输,完全不像平日的你。为什么这样心事重重?你赖在我这里一个晚上,绝不会只是为了替你王兄追问我的答复。”
妙光听她说完这番话,眼睑缓缓垂下,刚才的娇态去了小半,显得乖乖的,心不在焉地用指尖缠着玉佩上的穗子玩,随后问,“人家哪里心事重重了?是你多心了。”
“鸣王出事了,对吗?”
妙光虽然竭力掩饰,但脸颊一瞬间掠过的复杂表情,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媚姬沉默片刻,冷静地问,“难道他已经落入离王手中?”
妙光犹豫片刻,眼中光芒骤闪骤敛,半日,缓缓吸了一口气,不知是喜是忧地说,“暂时还没有。但他已经中了剧毒,如果没有安神石作解药,他很快就会心力枯
竭而亡。现在王兄正急切地等待余浪把安神石带回来,这样他就可以以此为要挟,逼容恬把他心爱的鸣王双手奉上。”
媚姬秀丽的细眉忽然微皱,“离王真的这么想?”
妙光心里一颤,坐直身子,“媚姬姐姐有别的看法?”
“离王凭什么断定西雷王肯将鸣王送来呢?容恬很清楚,因为过去的遭遇,鸣王对离王怀有深深的恐惧,把鸣王让给离王,不但是对他自己的折磨,更是对鸣王的折磨。公主殿下试想一下,以容恬的作风,会采取这样两相折磨的方法吗?”
“会,因为容恬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鸣王死去。”妙光微叹一口气,“如果有别的选择,容恬当然不会这样做。但鸣王已经深中剧毒,容恬再无他路,为了鸣王可以生存下去,他再不甘心也必须接受事实。我们对此深具信心,毕竟这样的事从前就发生过一次,那一次容恬也是出于无奈,对王兄提出必死的挑战,但在他心里,其实也明白鸣王很难逃出王兄的追捕,实际上他是默认了鸣王会被王兄拥有这种可能性。也就是那一次,媚姬姐姐你做了容恬的救命恩人,唉,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让我离国损失惨重的阿曼江大战。”
媚姬轻描淡写地道,“当了人家救命恩人的,又何止我一个呢?公主殿下在阿曼江,不也是当了某人的救命恩人吗?他回到西雷后,对妙光公主的救命之恩一直都念念不忘呢。”
晶眸轻转,意味深长地深深看了妙光一眼。
回忆起阿曼江边那刀光剑影,火焰冲天的紧张一刻,妙光笑容变得有点苦涩,“这些往事,提它干什么?我是救了鸣王,但又能代表什么呢?只要他一天没有归顺王兄,他只能是离国的敌人,我们就必须不择手段地对付他。就如媚姬姐姐这样,救过容恬的命又如何,他还不是迟迟不肯回兵救援,任你落入王兄手中?”
室内骤然安静得吓人。
妙光这才发觉自己因为谈及那个让人又爱又恨又担忧的鸣王,影响了原本平静无波的情绪,有的话竟没有经过思索就冲口而出,连忙伸出小手,轻轻摇着媚姬宽大华丽的衣袖,内疚地道,“媚姬姐姐,是我不好,你别生我的气。”
媚姬沉默着。
好一会,才握着妙光的手,让她和自己几乎肩靠肩般的亲密贴坐着,偏过头用柔软好听的声音耳语,“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和容恬的过往吗?其实有一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你想不想听?”
妙光立即用力点了点头。
媚姬幽幽叹息一声,带着回忆的脸多了一种深远朦胧的动人,在妙光期待的目光下,轻启朱唇,“这件事发生在阿曼江的岸边。那一天,离国大军终于抵达阿曼江,离王带着鸣王在船头时,重伤痊愈的容恬领着埋伏多日的兵马,也终于在对面岸上现身。两军隔江对峙的那一刻,我与容恬策马并肩,所有人都在大呼王后,王后。”
那是梦一样的时刻。
即使知道这是昙花一现的虚幻,却依然动人。
当然,同样也伤人。
“为了让离王坚信容恬真的对鸣王负心,容恬不但在众人面前表明和我相爱笃深,更故意下令向对面船头放出乱箭,甚至将鸣王也列入攻击范围,以显示鸣王在他心中已经无足轻重。”
妙光当日也是参与者之一,闻言轻摇着头说,“事后想起来,我们都是一群大傻瓜,相信容恬会抛弃鸣王已经够愚蠢,更愚蠢的是,又相信鸣王会因为容恬的负心而投向离国,从而采用了鸣王的连环船之计。其实只要看看容恬为了鸣王不惜冒被王兄猎杀的危险,就应该知道,容恬绝对不是那种会放弃鸣王的人。”
媚姬脸上蓦然掠过一丝神秘到极点的微笑,有趣地打量着妙光,“当初你们错估了容恬,导致了阿曼江的惨重损失,那么这一次呢?会不会又因为错估了容恬,而导致另一次的惨重损失?”
妙光咦了一声,“媚姬姐姐,你似乎一直都在暗示妙光,用安神石换鸣王的计策不可行哦。”
媚姬俏脸平静地道,“是否可行,公主自己考虑吧。容恬绝对不是那种会放弃鸣王的人,这一句话,不正是公主自己得出的结论吗?如果公主的结论没有错,那么坚持这条计策唯一的后果,就是害死了鸣王。要鸣王的命,恐怕并不是离王和公主的初衷吧。”
妙光瞳孔骤然一缩。
转瞬恢复过来,伸着懒腰笑着抗议,“姐姐刚才的故事才说到一半,怎么就说到别处去了?那件一直藏在姐姐心里的事到底是什么?快点说来听听。”
媚姬点点头,以优美的姿势坐端正了,脸上再次出现沉浸在回忆中的静谧悠远,低声道,“那一天,容恬按照原先定下的计策,假装忘记鸣王,对船头的鸣王放箭。把离国大船逼得暂时退回对岸后,我们一起回到了帅帐中。容恬一进帅帐,立即屏退所有人,接着,他忽然紧紧抱住了我。”
妙光注视着她似梦似幻般美丽的脸庞,柔声说,“可见容恬并非无情之人,姐姐对他的一片心意,他还是知道的。”
“妹妹,你又猜错了。”媚姬轻摇螓首,“他这样紧紧的抱住我,只是因为他太害怕。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我可以感到他的肩膀和手在不断颤抖。即使在他重伤即将毙命的那一刻,他也没有这样脆弱过。他就这样抱着我,抱了很久,最后,终于问了我一句话。”
妙光忍不住道,“他问了你什么?”
媚姬仿佛已全心神地重回了那一刻,眸中颤光连连,沉默片刻后,才用一种充满凄美的低低声调答道,“他问我——我伤到他了吗?”
既是问他射出的箭,同时,也是问他在凤鸣面前制造的假象,对凤鸣心灵的伤害。
妙光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生于宫廷,从小面对的大半是谄媚讨好,阿谀奉承之辈,就算偶尔收罗到一些忠心耿耿的人,但亦只供驱使,可用则用,有功则赏,不能用则弃。
唯一不同的是王兄,这是她嫡亲哥哥,在妙光幼小的心灵中,王兄是天底下最能干、最英明、最厉害的男人,妙光受他照顾,被他宠溺纵容,对他敬服崇拜。
但,即使是王兄,也从来没有给予过她如此深沉而不可测度的感情。
也许这种感情存在,只是从未表达。
像容恬那样的王者,和鸣王那样活泼好动的人,是怎样到达这令人心驰神往的一步的?
明明是两个人,却可以心有灵犀,可以你为我死,我为你亡。
仿佛两人一体,这一个快乐,那一个就快乐,而这一个人痛苦时,另一个也陷入深深的痛苦。
甚至让他们的敌人也会感到,把他们活生生拆开,实在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
妙光怔怔地思忖着,低声问媚姬,“那姐姐你是怎么回答容恬的呢?”
媚姬宠溺地笑道,“傻妹妹,你还没明白吗?这时候任何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只有当鸣王平平安安地重新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刻,容恬这个问题才能得到回答。在此之前,他只能独自吞咽现实的苦果,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陪着他。”
妙光沉默着,说,“他一定伤透了姐姐的心。”
媚姬的目光悄悄转来,投在她身上。
妙光微诧地问,“难道我又猜错了吗?如果我看见心上人这样迷恋另一个男人,我一定会伤心透顶,说不定还恨不得杀掉那个碍眼的家伙。”
“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还太小。”
“嗯?”
“人对人的感情,永远奥妙难懂。你不身临其境,不会明白那种永生难忘的感受。”媚姬乌黑的秀发随意自然地垂下数缕,衬出脸颊肌肤赛雪,夺人心神,充满感慨地低语,“当容恬抱着我颤抖的时候,我忽然间明白过来,这样就已经很好,不该再强求什么。你知道像容恬这样的人,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这种致命的脆弱,意味着什么吗?从抱住我的那一刻起,他选择了我做他心目中一个具有特殊地位的女人,这种地位是独一无二的。所以那一天起,我不再奢望任何名分,我只是想帮他生一个孩子。但是,他既然连孩子都不想要,那么我就离开。在西雷王宫,我不是恨着他而走的,我是爱着他而走的,只要他需要我,我随时会回到他身边。”
妙光明白她说的是实话。
因为当媚姬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双颊微微现出一点红晕,仿佛不胜酒力的模样,使她更为娇鲜欲滴,优雅动人。
心怀着深深怨恨的女人,不会拥有这样的美丽。
“他让我亲眼见过他最脆弱的一面,我们两人之间,已经有一种撕扯不断的联系,虽然这种联系不是我一直期盼的爱情,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美好和深邃。”媚姬唇边逸出一丝浅笑,“你王兄确实是非常精明的王者,在挑选王后这一点上,他看似率性,其实考虑得比任何人都长远。因为不管容恬有多爱鸣王,容恬永远不会忘记我。把我变成离国的王后,就是对容恬无形中的制约,可能还附带很多别的好处。”
可见媚姬这个美女不但外貌过关,而且也具有一定的政治眼光。
她很清楚,自己在若言手中,不但可以充当人质,还可以充当棋子,甚至是一条遇到危机时的自保后路。
简单的说,万一有一天离国和西雷分出胜负,王后的问题会完全影响胜方对战败方的处置。
如果离国赢了,毫无疑问的,若言会手起刀落干掉所有西雷王族,尤其是和容恬有血缘关系的任何人,以免死灰复燃。
如果西雷获胜,而媚姬是若言的王后,问题却比较复杂了。首先,如何处理媚姬,将是容恬极为头疼的事。更重要的是,媚姬要是曾为若言生下子嗣,那又该如何处置呢?
要是不杀媚姬而杀媚姬的孩子,不但媚姬会以死抗争,甚至连凤鸣也会出言反对。
仅此一条,在子嗣的安全性问题上,至少若言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
凤鸣不是说过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任何有远见的君王,都一定会考虑自己最失利的情况,并且留有后招。
妙光也不是笨蛋,当然多少明白王兄的算盘,当然不可能在媚姬面前把话题往自己王兄不利的方向引,娇笑着说,“如果王兄知道我的未来王嫂夸他是精明的王者,他一定很高兴。”伸个懒腰,站起来道,“下了一整个晚上的棋,我该走了。”
向媚姬告辞。
才出了房门,忽然又转回来,对媚姬随口道,“哎呀,有件事忘了说,王兄已经下令,从今日起,姐姐从密室移到精粹殿暂住,而且可以随意走动。除了王兄处理国务的几个宫殿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去逛逛。我这两天叫思蔷带几个侍从宫女来伺候姐姐搬地方吧。”
说完,这才真的走了。
妙光从密室里出来,猛地满眼灿红。
远处高高的宫墙上,旭日露出小小的半圆,辉映着朝霞,正光芒四射。
散发着新生气味的橘色光明让人心头畅快,妙光不禁弯着嘴角轻轻一笑,下一刻忽然想起媚姬的话,心里又猛地一沉。
余浪设下的安神石之计,最终会要了鸣王的命吗?
笑意从唇边消去。
妙光不再有心思欣赏美丽的日出,从殿里沿着台阶步下。
正在殿外等候多时的心腹蔡司在转角处迎住她,小声禀报,“公主,余浪公子刚刚抵达都城。”
妙光神色一动,“他把安神石带回来了吗?”
蔡司说,“这个属下不清楚。不过,抵达都城的消息一到,大王立即就起来了,并且传令即刻召见,应该也是为了安神石一事。”
妙光默默思忖,片刻后,忽然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嗯,我知道了,既然有王兄过问,我正好乐得偷懒。让我先回宫睡一觉再说吧。”
博间,身中剧毒的凤鸣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
正从帘子后转出来的一名侍女,差点撞到匆匆往内室里走的容恬身上。
看清楚面前的容恬,侍女惊惶地轻呼一声,“大王……”
垂下头,连忙屈膝行礼。
容恬没功夫理会她的颤栗,黑眸看向被帘子遮掩的深处,低声问,“慌慌张张的干什么?鸣王醒了吗?”
侍女不敢抬头地小声道,“鸣王刚刚才醒,鸣王说……他要沐浴,吩咐奴婢立即叫人准备热水澡桶。奴婢因为赶着去,所以才一时不小心没看见大王……”
“沐浴?”容恬皱眉,“这个时候?”
瞥一眼窗外。
离黎明应该还有大半个时辰,空气湿湿冷冷。
天空宛如一块毫无瑕疵的黑布,把天下万物笼罩得严严实实,连月亮星辰都失去了踪影。
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凭空生出沐浴的念头。
“忙你的去吧。”容恬挥退战战兢兢的侍女,自己撩起帘子往里面走。
铺设着华丽软锦的大床出现在视野内,同时在沉着的眼眸中倒印出的,是凤鸣从侧边看起来更显瘦削的身影。
凤鸣确实已经醒了,正坐在大床的一角,双手抱着曲起的膝盖,脸故意朝着往里的方向。
这种姿态,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躲藏和防备。
容恬的心沉了一沉。
“大王回来了,”秋蓝下半夜就过来和秋星一起侍奉凤鸣了,她正坐在床边稍倾着上身向凤鸣低低说着什么。看见容恬走进来,秋蓝连忙站起来,脸上露出稍微松了一口气的神情,“鸣王说什么也要立即沐浴,奴婢怎么劝都不听。大王,这个时候,沐浴容易着凉呢。”
“知道了,让本王和他说吧。”
秋蓝站到一旁侍立。
容恬替代了她刚才的位置,在床边坐下,温柔低沉地唤了一声,“凤鸣。”
抱膝坐在床上的凤鸣肩膀轻轻颤了一下,片刻,才慢慢把脸转过来,视线落在容恬脸上。
容恬挪近了点,露出充满力量的宠溺微笑,“秋蓝说你想沐浴?”
“嗯。”
“现在是潮气最重的时候,佳阳又靠近江海,沐浴很容易生病。天快亮了,等天亮再沐浴,好吗?”
凤鸣摇了摇头。
容恬打量着他,“怎么了?”
“我刚刚又做噩梦了,流了一身冷汗,很不舒服。”清秀俊美的脸颊,异常苍白。凤鸣咬着又细又白的贝齿,“我要沐浴。”
“再等一下,天亮了我就陪你……”
“难道我连沐浴的权力都没有吗?!”凤鸣突如其来的反抗态度,带着令人诧异的愤怒。
一旁的秋蓝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容恬愕然失笑,把手伸向柔软的纤腰,打算把他抱到自己怀瑞安抚,“凤鸣……”
“别碰我!”凤鸣仿佛受到惊恐似的拼命躲到床的尽头,把修长的身体尽量收起来,缩在角落。
容恬怔了一下,似乎醒悟到什么。
眸光倏然犀利,脸上的线条却更为柔软,轻笑着问,“你到底怎么了?”
“别过来!”
“好。”容恬张开双臂,“想要我不过去也行,你自己到我这边来。”
“我不。”
“为什么?”
“都说了,我浑身都是汗,很臭。”看见容恬此刻看来比平日更为高大壮实的身体一点一点向自己靠近,凤鸣骤然呼吸急促起来,嘶哑着嗓子叫,“走开!不要过来!”
回忆起噩梦中另一个人靠近时无法形容的心悸。
他明白。
现在不是在梦中。
面前的男人,不是若言,而是他最爱、最信任、愿意为他付出性命的容恬。
这些他统统明白。
可是,噩梦还残留在他身上,那种被强制、被压迫、被撕裂的感觉,那种味道……
对!那种味道!
另一个拥有魔鬼般力量的可怕男人,覆在他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留下刺鼻的味道,淫靡的腥味沾满了他全身。
他不要容恬闻到自己身上这股难闻的气味。
“走开!我不要你抱!”
听见凤鸣变得竭斯底里的叫声,容恬蓦然停下动作。
心爱的小东西从来没有这样惨烈的抗拒过他的接近,即使在他们第一次不愉快的相遇时也不曾如此。
凤鸣绝望的眼神,颤抖的十指和一阵阵抽紧的喉结,清楚表明了他心中的恐惧激动。
唯一的解释,就是凤鸣梦见了他最害怕的人,而那个人在梦中对他……
不!
刺穿心脏的剧痛传遍全身,一瞬间,容恬把这些全部掩饰在自己的温柔之下。
知道此刻任何鲁莽的举动都会让凤鸣更受伤害,他必须狠狠控制住想把凤鸣抱到怀里的欲望。
快触碰到凤鸣白皙肌肤的大手,在半空中慢慢收回来。
“凤鸣,你看,我走开了。”容恬谨慎地往后退,退到床边,唇角保持着温和的微笑,朝凤鸣打开双掌,“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逼你做任何事,知道吗?”
当男人充满压迫性的体型离自己有一段距离后,凤鸣的紧张立即得到了缓解。
凤鸣激烈的起伏着胸膛。
好一会,呼吸才渐渐平复。
他抬起头,看着仿佛化身做谈判专家,正努力缓慢的做着安抚性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容恬。
刚才的自己,实在太失态了。
谁能想到一个噩梦的影响会如此巨大?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嗓子变得沙哑了,凤鸣轻轻咳嗽了一声,才能比较正常的说话。
“我只是中了毒,又不是得了失忆症,连你是谁都认不出来。”
“那就好。”容恬好脾气的应了一句。
他的脸上带着浅笑,眸子却深深的藏着一丝令人害怕的精明。
凤鸣和他眼神一触,心里顿时泛起会被他轻易揭穿的感觉,下意识地别过视线,“我刚才是……浑身脏脏的不舒服,等我沐浴之后,再让你抱吧。”
他的掩饰,怎么可能瞒得过容恬?
容恬的心像泡在沸水里般缩成一团,最难受的是还要装作毫不知情。
在凤鸣如此脆弱的状态下逼问噩梦中的事情,只会让凤鸣百上加斤。
“秋蓝。”容恬转过头。
秋蓝连忙应道,“奴婢在。”
“你去催一下,要他们把沐浴的东西都准备好,多烧热水,不要让凤鸣冷到了。”
“是。”
秋蓝刚要出去,帘子忽然被撩起来,刚刚撞上容恬的那侍女小步快走着进来禀报,“大王,鸣王沐浴的器物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凤鸣立即从床上下来。
他还穿着睡觉时的白亵衣,随手拿了一件外衫披在肩上就往外走。
容恬朝秋蓝使个眼色,要她跟过去侍候。
秋蓝不由惊讶,小声问,“大王不一道去吗?”
容恬摇头,“他现在不想接近我,让他冷静一会。”接着沉声道,“你们任何人都不许问他梦见了什么。”
秋蓝哪敢违逆他的王令,紧张地点点头,匆匆行礼后追着已经掀帘子走到外面的凤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