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觉得扭转形势了吗?”
“当然还没有。”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只是个小卒,力量微小?”
“小卒听令过了河,回不了头啦!”
“谁的令?”
“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根,我们的历史呀!我说这些正经话,你能听进去吗?”
这是汤姐曾经在接受一个访问时说的话。那个记者有备而来,问题咄咄逼人,但汤姐始终没有生气,她说再难听的话她都听过,正好,通过这次硬碰硬的采访表明一下态度。
该严肃的事,不能嘻皮笑脸。
在粗矿的环境里,一些温柔的理想是很难成长的,往往还未起飞便被撞碎,没人能听见你的呼喊。可再轻的声音如果聚集成音浪反复冲撞,也会产生不可思议的力量。
此时,唐子末正坐在档案室里写给纪委的报告,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袋装的红包,里面是整整二十万现金。一个开发商不知从哪里听说唐子末要当所长了,抢了个先送来钱,怎么推都推不掉,只好上交纪委了。
她也是这几天才知道,关于她要升职的传言早传得满县风雨。把领导搞下去,把亲爸搞失业,把高昇整得元气大伤,还让腾龙损兵折将……小女子不简单啊!
“女人坏事”论,全球共冷暖,你的想法稍稍比身边的人多了一些,你便成了别有用心。连鲁迅先生都会被动摇呢,他本不信妲己亡殷、杨妃乱唐,觉得全部是世人栽脏给女人,可一个阿金就让他坚持多年的信念发生改变,何况是身边这些凡夫俗子。
世人太擅长给女人扣帽子了,唐子末听到最离谱的传言,是她表面是男孩样,其实骚包得很,妇科都去过好几次啦!
想来十分悲哀,她必须以男性形象示人,才能以男性口气和习惯做事,才能在某些地方保自己周全。
爱咋咋地吧!
轻轻的敲门声。
“门不是大开着么?”唐子末仍在埋头填报告上的明细,以为是李拜五或是严文新找她,一抬头,却看到贵气逼人的邱琳。
唐子末手中的笔停住了。
她朝邱琳的身后看看,没有别人,再把目光挪回她身上,尽量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邱总,您来这边是……今天李局和住建、规划局的领导去你那儿了,怎么,你没看到他们吗?”
邱琳穿着高跟短靴噔噔噔向前几步,人站得趾高气扬,头却只能低下来,拿眼斜觑桌上的东西。
“有人给你送红包就收下呗!”
唐子末仍坐着,眼皮一抬,“你不会也是来送红包的吧?正好,一起上交。”
“啥样的二百五才在办公室这种地方送钱?哼,我的手下要是这么做事,我眼都不眨就让他滚蛋了!”
邱琳也想有个座,她环顾四周,只有窗户那边有多余的椅子。以她高贵的尊严她是不愿自己去搬的,可等了半天唐子末也不让座,让她瞬间冒起无名火。
唐子末知道她会生气,可这是档案室,不是会客的地方,她有理由无视那些礼仪。两人这样一高一低僵持了片刻,邱琳想起是自己有事找她,这才管理好情绪。
“今天领导们主要是和老头子谈,我没参与。”
“原来是这样。那您来这边是……”
“你不也没去嘛!这么大的热闹小唐没有凑,还挺稀罕的。”邱琳挑起眉毛揶揄道,“不过你这姑娘也是有点本事的。”
“领导们商量规划的大事,我去做什么?”唐子末低下头。她不知道邱琳出现在这里的用意,也不想问,他们之间除了公事往来,没有什么好聊。
“老唐最近怎么样啊?”
“他很好,喝茶唱曲看电视,修身养性。”
“他那人怎么可能闲得住?不信。”邱琳仍贪恋地望着窗台下的椅子,终于忍不住了,“年轻人不懂事,扬手都不打笑脸儿人呢,我这好声好气地在这说了半天,都不让个座?这要人教吗?你坐着我站着,我向你汇报工作啊?”
唐子末扑噗一声笑了。
邱家的炮筒性格真是一脉相承,跟她爹的霸道无理真是像极了。她无奈地摇摇头,收拾完桌上的东西终于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们的档案室平常都不让外人进,你站这儿半天已经是贵宾待遇啦,出去说吧!”说完径直走到门口,先把邱琳请出去,随后锁好门。
然而,邱琳在文管所的会议室里又足足等了唐子末一个多小时,因为对方要处理上交红包的事,跑进跑出忙乎了半天。
“年轻人,我堂堂高晟当家人在你这儿耗了快两个钟头了。嘿,可以啊!我以为你以前冲是因为有个好爹,现在看来没他你也一样冲啊?”
“怎么样,我们的会议室还不错吧?”唐子末端着一杯热茶进来,“旧是旧了点,但不是密闭空间,也没有奇怪的声音,更没有一个奇怪的秘书对你说些奇怪的话。”她把茶放到邱琳面前,“还有热乎乎的**茶。”
邱琳听明白了,得意地挑挑眉梢,“小姑娘很记仇啊!”
“那样的经历没有人会忘的。”唐子末突然严肃起来,“对你们来说是寻常的手段,在别人心里都是阴影。”
邱琳不说话了。
一杯茶喝完,火气下去了半截,邱琳放下一次性纸杯,用拇指反复涂抹杯沿上留下的鲜红唇印。口红色转移到她的指腹上,她又自行搓了搓,那抹鲜艳的红便变淡了。
她今天明明很泄气,只是这些年耀武扬威惯了,拉不下脸来。她偷偷打量唐子末,眼神挑衅,然而她又知道,自己的威风在别人面前能耍成,在对面这年轻人面前不管用。
唐子末也在直视她。
两人目光相遇,毫无退路,邱琳突然觉得自已浓妆艳抹很是可笑,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嫉妒唐子末。真是青春无敌!而自己就像盛装打扮去出席宴会、想要引起所有人羡慕和赞美的贵太太,却被一个不施粉黛的小姑娘打得落花流水。
因为对方太不用力,显得她的用力过度十分可笑。
“我比你大多少岁?”
“我今年二十七。”
“比我小二十岁。二十岁啊……我要是年纪轻轻嫁个穷小子的话,生都生出你来了。”
唐子末皱眉苦笑,接不了这句话。
“邱总这么纡尊降贵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没什么具体的事。老头儿今天找领导们商量修改项目方案,我看出他不太想让我在场,我就出来了。欸,再帮我续个茶,你们这儿连个加湿器都没有,干的。”
等唐子末把新续的茶端上来,她继续说:“你不是成天叫嚷,说我们是‘建设性破坏’‘开发性破坏’吗?嗬,那你有啥好建议么?说出来让我学习学习。”
唐子末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建议。
“没有?没有还是不愿意说啊?”邱琳咄咄气势又来了,“最近地产行业出了这么多大事,我都不信你没想法。”
唐子末还是摇头,“出了事的都是他们自己作的,群众举报,政府处理,依法行事,我没有什么想法。邱总可以会同相关部门一起商量,和上次一样,请建筑师、律师、设计所和文物部门配合,而不是过来找我一个小小卒。”
“哟,你可不是小小卒。”邱琳给她戴高帽,“这些事么,这会儿老头正跟领导们谈着,他们肯定能商量出个结果来。咱聊咱们的,就当是朋友间的闲聊呗!”
唐子末耸耸肩。
谁是你的朋友?
“我也是实在找不到能用的人了,哎……”邱琳长叹一声,开始演落寞,“我要是有你这样得力的手下就好了,我那边跟你年龄差不多的,也不知道是怕我还是怎么的,一个个畏畏缩缩蠢得像头驴!能用的都走了,都跟商量好似的走了,那眼前这路走不通,我肯定想找找别的路子,这不就想到你了嘛?”
“怎么建设是很大的事,我不是专业的,不会乱出主意。”
“你在我心里就是专业的。”邱琳软硬兼施,“你随便说,我随便听,不用承担什么责任。”
唐子末丝毫不为所动,摇摇头。
“那就说你的专业。”邱琳面子上越挂不住就越要问,“比如吧,你们不让拆、说要修,怎么修?你们给找人吗?猴年马月才能修好?别说老头子了,我还能等上吗?政府修了我们干啥去?我开门做生意养着一大堆人,都要糊口啊,你懂吧?”
“关健时刻就拿民生说事,真是当领导的料哦!”唐子末说着已起身,“你刚才问的倒是可以回答你。修缮古建筑对技术要求很高,从设计资质和施工资质都有严格要求,而且会根据文物单位的级别和特点出具体的保护和管理措施,不能乱来。你以前也说过,你们就做这个的,这些不用我教,只不过做起来不容易。”
邱琳局促地呷光了杯中的茶,连散飘的**瓣都忘了吐。她的心很乱,耳朵边是唐子末的声音,思绪却时不时飘到老爹的办公室里。
不知道他们谈得怎么样了?要把我之前的方案全推翻吗?她一急,声音又霸道起来,“你真的不知道领导们今天过去主要谈什么?”
“原来是想问这个。”唐子末笑了,“他们做什么不需要向我汇报。”
“你人很鬼的,怎么会不知道。”
“爱信不信。”
“那依你看……哎算了,你也不会说。反正我那套搞不成都是拜你所赐!”
“连老邱总都不会这么想,但你非要认为是我有本事搞翻天的,随你。”唐子末将她面前的杯子收走,“你与其想从我这儿打听消息,不如直接找你爹谈谈呢,你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意你继续搞下去了。”
唐子末推说还要继续上班便送客了。邱琳一无所获,站起身来跟着唐子末走到门口,分别时她一双利眼瞪住唐子末,“小卒子……真的要当所长了?”
唐子末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