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年春末 正文 第36章 你不给我们办好事
封王镇已有了一丝过年的气氛。
黄土高原上的人很重视春节，虽然元旦才到，离过年还有段日子，人们已经开始置办年货了。小镇上一夜之间冒出来许多红色的装饰，连路边小贩推车上的物品也变成红彤彤的，人们因节日而更闲散起来。
“等年后再说吧！”
唐子末这几天听到这句话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她现在是一枚放养的闲散人员，乐得时间自由，当然在文管所的同事心里，她等于是被“流放苦寒之地”的。
新增的岗位，也可以理解为是临时岗位，职责不明确，涉及事务少，说是为考古基地做准备，是所里重要的“外联”，其实说撤就撤，到时就可以连职位带她一起都让滚蛋。
高晟为了保护文化遗产而重金招文保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连环杀手左手行凶、右手哭丧，不是为了掩饰接下来更多的坏事么？
唐四欧昨天还交代她，要多“辅导”一下高晟的新人，还承诺不会让她白干活。为此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高晟也要请文保员绝对是爸爸的馊主意。
因为，他从来，都喜欢玩这些花里胡哨的擦边球。
此时唐子末和成荃刚坐到一家小饭店里，门外马路上停着她的宝马。
“开着宝马下乡，也是一道风景线了。”
“高调一点，好办事。”
人是多么势利的动物啊！
这家店他们上次带迎春来过，马路斜对面便是高晟房产的一个售楼部。他们“流动文物保护员”的牌子挂上了，声称要大刀阔斧地招人，实际上就是在售楼部腾出块空地，多放了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表面工作也可谓是相当敷衍。
“迎春呢？”
“天天窝家里看《海贼王》。”唐子末忍俊不禁，“看出两个大黑眼圈了。”
“现在播到多少集了？就算没日没夜地看，也得两个多月吧？”
“不知道，后来我也没追了。”唐子末说，“让她看吧，她那是在疗伤。”
“你可以带着她到处溜达溜达，你现在时间自由。”
“那得你去邀请。”唐子末眼含笑意，“我叫不动。”
成荃不说话了。
唐子末把背包放在身旁的木凳子上，忍不住朝对面的售楼部看。
她已经下乡快两周了，自己的工作忙得差不多，可高晟那边相关人员一个也没见到。刚刚路过售楼部去刺探，经理笑得牙都快掉了，“哪有什么‘文保员’啊？我都不知道那是干啥的。你去总公司问问吧！”
呵……
唐子末思忖着高晟的事，成荃那边已点好了菜。他把菜单复述给她听，牛肉、莜面、土豆丝，竟都是她喜欢的。
“老板说黍米糕没有了。”
“好的……”不知为什么，唐子末脸腾地一红。
小店生意一如既往的好，但除了唐子末整个店里没有一个女客。男人们叫上几个小菜，嘬上几口小酒，闲侃着还不时朝他们这边看，那种直白的打量连唐子末都自愧不如。
旁边桌上，一个壮汉喝得脸通红，她眯着一双眼问唐子末，“欸，我问你啊，你是女的还是后生？”
“干吗？”这个问题回答过无数次，她头一回有点恼。
“不干吗，就觉得你眼熟。”
红脸大哥端着小酒盅在嘴边嘬，发出嗞嗞的声音，他一只脚抬起搭在凳子下面的横木上，有节奏地抖动，眼睛不住地朝唐子末脸上瞟。
而且他一说“眼熟”，店里其他的男人全都看过来，再次打量成荃和唐子末。
“你俩是一对儿啊？”红脸大哥问，“你们来我们镇上耍？”
“不是。”这下轮到唐子末脸红了，她忙不迭从包里拿出几本《文物保护法》册子来，抽出一本递给大哥，“普法，招聘，我来工作的。”
大哥把酒盅放下，慵懒地接过小册子，胡乱翻了几下，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手卷着册子朝唐子末点了点。
“我知道你们了！就前几天那个那个……我说不上来，就在对面售楼部那里，对对对，就那儿，跟个大领导说高晟房地产乱开发，我当时就在旁边看着。对，就是你们……”
他朝别桌的一个男人喊，“四儿，你那天不是也在嘛？”
叫“四儿”的男人立刻附和，“啊对对对！”他甚至都没听清在问什么。
红脸大哥找到当日的见证者后十分兴奋，然后皱起眉头，还是拿那本小册子点了点唐子末和成荃，责怪道，“你们都不是本地人吧？”
唐子末不知他说的“本地人”是指平沃全县、还是仅指封王镇，但她还不及回答，男人已擅自下了结论。
“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根本就不给我们办好事。”
此言一出，小店里便有许多人起哄。每个人都很期待封王镇能开发，期待这里能成为旅游景点，他们都坚信，开发出来肯定不比那平遥古城和丽江古城差，也不比市里那条老街差。
红脸大哥说，“要是真能开发，我就不开大货车了，苦重，又危险，还成天操心被那个走气鬼老板连累。我就开个像这样的小饭店，小超市也行，也当他个小老板！”
有个男人说：“那时候就干啥也能赚钱了。我听说哪个地方来着，有两口子就卖凉皮一天都能赚好几千块。”
红脸大哥隔着桌子将《文物保护法》的小册子扔过来，鼻子里哼了一个冷气，“你们这些人，成天不干实事，就知道发这个单子、那个册子，有屁个用啊！保护能当饭吃？”
小店里马上痛骂声和欢声笑语交织，气氛热烈一片。唐子末他们成了不欢迎的人。
唐子末无言以对，她与成荃面面相觑。对方趁着店里嘈杂声的掩饰，无奈地说：“唐子末，看到没？不管你做多好的事，总有人会骂你。”
“但他骂得也对，有些人是不干实事。”
唐子末拿纸巾擦干净桌子的一小块地方，将小册子铺上去抚平，它刚刚被大哥抓在手里卷了半天，早卷出两道大褶子。这边男人说话直接粗鲁，唐子末很熟悉这个环境，可是当着成荃的面不是被说像后生、就是被骂“屁”，形象多少有点受损。
她不自在地摸了一把头发，明明长长了不少呀！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成荃，“你怕有人会下狠手吗？”
“当然会怕。”
“我也怕。”唐子末嚼了几口炒莜面，刚才乱糟糟的心情暂时被治愈了一下。还有什么比冬天里的碳水更能暖人心呢？她问老板要冰可乐，老板给她拿了一瓶，笑着说：“常温的。现在常温的和冰的没啥区别。”
成荃见状，也要了一瓶可乐。两人饿极了，先大口吃起饭来。
今天一上午唐子末都在封王镇周边奔波，连考勤卡都不用打的孩子，时间大把。不忙的时候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把随身携带的电脑打开，一点点整理之前搜集的文物点的资料。
想当初，她有更大的志向，想做一个比文管所档案库资料更丰富、比官方在册文物描述更详尽的《平沃县不可移动文物名录》，可现在她已明白自己力量太小，也等不及了。
这几天一路走过来，封王镇和周边几个村子的好多地块都被围上了施工钢板，就待年后开挖了。这其中大部分是高晟的项目，也有其他地产商或是当地村民自主拆建的。
什么规定、流程和检查，于这些人而言全是一纸空话。
因此，成荃“张氏老宅”的维修申请能顺利被批，实在属于“逆向行驶”，属于这个年底的奇闻了。
不过话说回来，成荃自从申请了修缮后，心里并不踏实，这两天抽空便回来看看，夜里还常做老宅被村民推成平地的噩梦。今天恰巧唐子末也有空，两人才约在这里聊一聊，解解彼此的压力。
成荃说：“村长找我都比以前勤快了，他认定我上面有人。”
说完又吐槽，“他当然不是来吹捧我的，就是想套我话。听他的意思，高晟明明想年后准备动工的，我这儿又突然‘保护’起来，他被搞糊涂了。”
“哈哈哈哈……”唐子末不怀好意地大笑。
“而且你说的对，村支书应该不知道这事，当然现在也知道了。”成荃说，“支书也算是个读书人，对文化这块还是挺支持的，但他没啥权力，啥都得听村长的。”
“所以，我们该拿什么去制约他们呢……”唐子末拧眉苦想。
在蛮横面前，拿什么公文摔他们头上都没用，他们会拾起棍棒再摔回来。
他们都知道，要拆显平村太容易了。别说整个古村落大部分都还没被定级，即使是已划为文保单位的宋代古塔、汤王庙，或是刚申请修缮的张氏宅院，想推照样推。
唐子末将桌上的小册子拿起来，正面给成荃看，“所以，我们是《文物保护法》而不是《文物单位保护法》，里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什么文物该受到保护，就算是暂时还没被核定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任何不可移动都在其中。可是，很多人就是会钻空子。”
成荃苦笑，“更多人连空子都懒得钻，他们自认就是法。”
唐子末拿出小册子说话的时候，红脸大哥和几个男人纷纷朝这边看。因为她的话，这本平平无奇的小白本子在他们眼里有了新的光彩。虽然他们听不大懂，但听新鲜也足矣。
她说得投入，并不知道四周的目光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把我搜集整理的所有不可移动资料全部交给市政府，包括对现有文物单位查缺补漏的，我希望他们能责成下属机构对这些文物点核查。”
唐子末看着成荃，“你得帮我一点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