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夜晚,处处喧嚣。
唐子末带着冬夜的寒气闯进烧烤店,动静之大,惊动了店里所有正吃喝得面红耳赤的食客。他们的脸上尽是周末不上班的放松和快乐,看热闹似地看着这位来者不善的,女人。
听说,这个地方经常有人打架。
唐子末脸上绽开一个笑,混子那样轻浮的笑,与这家烧烤店的气氛很相融。她径直朝大丙那桌走,看到他的手刚刚从一个女生的肩上拿开,伸在空中朝她打招呼。
“哟!帅哥!”大丙这样喊她,语气里带着轻蔑,“帮女朋友出头来啦?”
“女朋友?”唐子末愣了一下,接着抬起长腿,从后面跨过长板凳一屁股坐下,盯住大丙的脸,“幸好你没在网上胡说这个,否则我轻轻一回击你可就被动了。迎春是我双胞胎妹妹,只不过从小在两个家庭长大,不同姓。”
“哟!你家还挺有故事啊哈哈哈!细看,是很像啊哈哈哈!”
大丙朝左右的人哈哈大笑,下颌线上的肉都笑松了。这片肉松似乎暴露了他的年纪和生活习惯。有肉当然无可厚非,只是他爱自我打造的“酷爱户外运动”人设,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回事。
肉松大饼(丙)?他故意把时间约在这么晚,故意叫上几个左右,约上新的女伴,在这个说不清是接地气还是乌烟瘴气的地方,不是下马威都说不过去了。
唐子末真看不上他:只是面对一个女人,这阵势至于吗?
上次她没认真看过他,这次细细一打量,发现他脸上坑坑洼洼,那些大大小小的疙瘩在酒精的作用下更红更明显,有的上面还立着一根毛发。他时不时手掌往脸上一拍,然后两个手指精准地捏住某根毛,揪一下。毛发是否被揪下来唐子末看不清,仅仅这个动作本身就让她一阵反胃。
这里的反胃不是一种形容,是真的生理上的反胃。
唐子末把视线移向别处,先移向他夹棉的花衬衣领子,再移向他圆领毛衣上的条纹,哪里的风景都不值得入眼。她笑这才是他真实的面目,平日里硬装文化人,真是辛苦他了。
大丙笑着问,“没有在哪里藏着针孔摄像头吧?”
唐子末二话不说将背包一个抛物线丢到他的腿上,跃过中间杯盘狼藉的桌子,背带差点将一个轻飘飘的塑料杯打翻。大丙冷不丁被包砸过来,刚恍了一下,心想这装着什么啊沉甸甸的,这时唐子末的大衣也丢过来了。
她隔着桌子伸出一条胳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你随便检查。”
大丙把衣服和背包抱在怀里,嘴上说着“我开个玩笑的”“不用检查”,却这里摸摸、那里捏捏,确认没有可疑的小“纽扣”。唐子末翻了自己的口袋,将有可能装针孔摄像的地方都展示给他看,末了问他,“需要再脱吗?”
“啊不用了不用了!呵呵呵!”
背包和长大衣回到了唐子末手上,大丙仍在嘀咕,啥啊这么沉。
桌上的人各个兴高采烈,都没料到今晚的戏这么好看。
“你这么小心翼翼攻于心计,迎春碰上你算她倒霉。”唐子末又坐好,调侃地笑,“问个题外话,就当闲聊啊。像这种案子,你们请律师得花多少钱?”
大丙没想到她一上来就问这个,愣了一下,因为他们只是请相识的律师朋友帮着发了个声明,并没有真要请律师。他干巴巴地笑着,“这不只是钱的问题,是为了正正网上乱抄袭的风气。就像为了一毛钱发票打官司的那个人一样,是为了个理。”
“你说得没错!我赞成!”
“……”大丙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他今天带这么多人来是为了壮声势,可对方看来并没有跟他干架的意思。
他可不想打什么官司,他更希望对方直接赔偿了事,为此他已经准备好一个数字,等着对方开口提。等谈妥了,他会号召朋友们发个和解通告,这事就算过去了。
大丙只好引导,“我没听错吧?打官司对你们可一点优势都没有。”
“优势和劣势的事,交给律师。”唐子末笑笑,随后诚肯地说,“我来之前,迎春刚刚发了致歉内容,也开始一条条删微博。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因为你们之前的投诉有了反馈,她账号已经被封了。颤音和P站那边的视频也都删除了,除此之外她没在别的渠道发过东西。”
“删除就没事啦?封号就没事啦?她这个行为是很不好的示范!别人的东西拿来就用,这好吗?还是什么专家的女儿,这不是在给父亲抹黑吗?”大丙说,“我们几个看她是女的,忍了好几次了,可她一点都不收敛。”
“迎春是自由职业,这三个账号就是她的全部。”唐子末听他说到董继远,心中不爽,“你知道的,网上内容一大抄,你的图片连很多官微都盗用过,真要告的话,少说十来家。当然,我没有说这种行为是对的意思,我是说,通常大部分投诉的处理结果也是删贴和致歉了事,迎春决定放弃这三个账号,不管是被动主动,我觉得这都算是一种诚意。”
“那她已经赚了很多钱了呀!”
“很多钱?”唐子末反问,“各平台的流量分成是多少,你应该很了解。迎春以前是做居家内容,做‘历史博主’不过两年,能赚多少钱?”
大丙嘴唇不服气地瘪起来,配上耷拉下的双眼,瘪成一个哭丧的表情。他自然不是丧,而是愠怒,他刚才还以为唐子末会低声下气求他,没过一会儿态度就全变了。
他十分不满意。
大丙的猪队友们,包括他旁边的女生都听得津津有味,全然是看戏的心态了。大丙一口干掉大半杯扎啤,这时才想起要帮唐子末倒上。辩不过她,喝倒她也算!
唐子末摆摆手,说她开车来的,不能喝酒。
桌上众人却借这个机会开始起哄,总算发挥猪队友的功效了。但不管他们怎么劝,唐子末都坚持不喝,没得商量。
“我看不到你的诚意啊……”大丙抬起双臂,扒开腿,身体朝椅背一躺,想做个四仰八叉山寨大王的动作,却忘了椅背并没那么高,身体躺空打了个趔趄。这样一来,他更恼了,“不给面子啊!”
“我喝酒开车被抓进去,谁来跟你谈条件呢?”
“可以找代驾嘛。没诚意!”
“喝酒就是诚意?那那些流里流气酒后闹事的人可太有‘诚意’了,像大丙老师你这样的文化人,应该认为这是糟粕才对。”唐子末脸上仍没什么情绪,“我的诚意就是:真诚道歉,并想听听你说的条件。”
桌上一圈人再一次插上了话,七嘴八舌地数落起董迎春的“罪状”来,试图为大丙的谈判增加法码。只有大丙旁边的女生默默旁听,不插一句话。
大丙还在做好人,“说得好像我们是为了要钱似的。”
“当然不是,你是为了正抄袭风气嘛!”唐子末笑,“那为了‘正义’,你打算怎么做?”
大丙狡猾地笑,“还是交给律师吧。要赔多少钱也让律师算,毕竟也不只我一个人,还有几个兄弟呢!也得他们满意是吧?”
“好。尊重你的意见。”
唐子末点头同意,语气无奈,“不过,我原本是想私下和你谈谈赔偿,我们也得到了教训,以后各走各路,都好好地去做内容。但你坚持要找律师,我也没意见,成年人做错事就要承担,我知道。”
“恩……”大丙哼了一声。这并不是他真实的想法,说得违心,“希望网上互搬内容之风,从我这里停止。”
唐子末义正言辞,“我绝对支持!”
桌面画风骤变,大丙笑得跟哭似的。
他得到了“支持”,他可以继续去告,可怎么想都是没有赢。唐子末说得很对,网上这种碎片内容的版权官司很难打,多半就是要求删贴和致歉,目前董迎春已经将三个账号都清空了,他打了又能怎么样?
他的本意无非是想欺负一下董迎春,再要点赔偿。怎么跟唐子末谈着谈着,他就成了要维护正义的侠士了。他哪有那闲功夫考虑什么正义!
大丙的左右人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只有那个女生笑盈盈地盯着唐子末,十分崇拜的样子。唐子末一瞟到她就想起了黄桃,有点明白为什么大丙他们会把她当成迎春的“女朋友”了。自己的外形气质的确太容易让人误会。
大丙问:“那我们今天……算谈完了?”
“既然要请律师,那就都交给专业人士办,在这之前就不要轻举妄动了。我的意思是,先停止攻击迎春。”
大丙双手一摊,“那我可做不到。”
桌上众人也附和说,你的要求太多了。
唐子末笑笑,从书包里拿出一小叠资料,然后将面前的杯盘狼藉收拾了一下,放在桌上给大丙看。
“这是我的毕业论文,我复印了一份。”唐子末将论文正面朝向他,上面论文题目、学号、专业、研究方向赫然在目。她笑问,“这篇论文,眼熟吗?”
大丙泰然自若不为所动,可他内心多少有些紧张。他虽已记不清这篇论文,可知道眼前不是一件好事。他盯着那份论文的封面努力回忆,没有立即回答。
“第三章《平沃县封王镇古村落现状》里,我一共写了四个村落,另附一篇宝化村的古墓保护事例参考。这章下面第三节是一个叫‘华塔寺村’的小村子,我从生态、民居建筑、传统节日和农耕文明的更迭几个点来写,采访的一个当地老人名叫‘张克俭’。老人怕惹事,委托我杜撰了一个名字叫‘成友’,因为他年轻时曾参加过一个叫‘成成游击队’的地方小游击队,他想念他的战友,这是名字寓意。这事村里没有人知道,也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大丙此时已说不出话来,他想起了这篇论文。
“大丙老师,你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抄了这一节,连老人名字也抄去了,发表在几个学术刊物上。我的论文,你的文章,网上很容易就能查到。”
整张桌上都鸦雀无声,没人再嚼羊肉串儿了。
唐子末垂着眼顿了一顿,给对方一个消化的时间,接着说,“还有这个宝化村。当然,这个村子的文保做得好,很有名气,写它的人也很多。但这小节里写到的两件事,是我爸爸写我爷爷当年在村子里的故事,我爸手写了十页稿子寄到我单位去的。看,这是手写稿复印件,欢迎鉴定。”
此时,桌上的死寂在聒噪的烧烤店里成为特别的一角,服务员都被这股寒气感染,端着新烤好的蔬菜过来时蹑手蹑脚。
唐子末抬起头,笑脸盈盈看着大丙脸上的坑洼,那里似乎更晦暗不明了些,“此外还有最后的结语,那段话也是我爸爸写的,发表在1999年的《文物报》上。就这份报纸。”
唐子末找出报纸给他看,“我在论文里引用,后面也注明了出处。以上,论文里所有的内容,出现在好几家媒体的官方公众号或是官网上,也上过纸质媒体。你不会以为我的论文不出名、我爸写的东西年代久远,就没人知道吧?”
唐子末的话越往后越铿锵,大丙脸色一点点垮下来。他想维护的面子正如石灰雕塑一样片片剥落,他用手想把碎片粘回去,粘得杂乱无章,更显仓皇狼狈。
他强撑着一口仙气儿,哼了一声,“你这是在威胁我啊?你这样的态度,呵,我就更不可能放过董迎春了,呵呵……”
“我们做的是同样的事,怎么你是在维护‘正义’,我就是在威胁你呢?”
“不想好好谈……那就算了吧……”
“怎么算‘好好谈’?我跪下来,求你原谅,捧一沓子钞票给你,再被你灌酒还不能反抗?”唐子末寸步不让,“我一开始是来道歉的,是你非说要打官司。”
唐子末拍拍背包,并打开拉链给他看,“钱我都带来了。”
桌上众人都盯着背包里的钱好奇地看,纷纷猜那究竟是多少。
她拉上背包拉链,“不过刚才我的律师给我发信息,说就算赔偿也要公证,否则说不清。”
大丙悔不当初,原来那沉甸甸的,是钱啊……
唐子末不用看也知道他的样子,心中讥讽:人一贪婪,就成不了大事。
她正了正颜色,继续说:“我不是有意要挖你的底,如果真挖起来,我刚才说的那些只是一小部分。你之前很喜欢跟迎春显摆你的成就,那里面有很多都可疑。抄袭、盗用是不对的,走到哪里都不占理,迎春错了,但你错得也不轻。你头衔很多,什么杰出青年、文化使者,经常发些东西到知名媒体上。那些都删不掉,十分好求证。”
“怎么求证?你少在这里吓唬我!”大丙气急败坏,牙都要咬碎了,“不男不女的东西,敢在这里吓唬我,哈?我倒要看看,咱俩谁能赢?”
大丙说唐子末“不男不女”,得到了左右帮手的回应,但他的女伴却不高兴了,提醒他,“吵架就吵架,别人身攻击。”
唐子末毕竟是个女人,被攻击外貌多少还是有些影响心情,她轻叹一声,朝那女孩感激地看了一眼,不想再跟大丙说下去了。
“最后说下我的态度:抄袭,舞弊,这些事情都不对,该面对该承担的,我们不会推卸责任。但如果真要对簿公堂,那我们,就一件一件全算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