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苗星星火就十分不错。
唐子末计上心头,想让成荃将来去报名“文物协管员”,于是跟他使了个眼色,“欸,跟我说说你的工作简历呗!”
看他一头雾水,连忙补充说,“我是觉得你很适合做个文保员,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这样啊……”
于是成荃就像面试者一样把自己的“简历”简单描述了一遍。
本市人,国际贸易专业,上大学时选读了通识教育里的文博考古课程,也加入过学校的相关团体;有两家贸易公司,主做跨境电商业务,业余时间几乎都泡在平沃县,有更多时间就满世界刷博物馆,一边赚钱,一边为爱好花钱;网上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博主,有一些业内的朋友。
“你还想知道啥,尽管问。”
“暂时够了。”
两人终于决定去村里村外逛逛。出发前,成荃先去大门口停着的车里拿了两瓶冰镇可乐,递给唐子末时问她,“怕胖吗?”
“开玩笑!”唐子末一把接过可乐,“天天喝。”
她很意外这男人的车里竟有冰可乐。虽然她的车后备厢也囤了一些吃喝,可没这么讲究。还别说,大夏天辛苦半天喝这么两口,哪怕晒得蔫干也立马精神了。
成荃将院门锁好,两人一起先去隔壁老戏台参观。
显平村的老戏台和村里的其它建筑一样朴实古拙。两米高的砖土台基,四方形台,两边有耳房,墙壁死灰斑驳;台内四周有石柱,台上零星地堆放着村民的一些杂物。
戏台唯一还华丽的地方是歇山式的檐顶,四面对称,虽然灰瓦已脱落,匾上铜字被锈覆盖,还塌了半边檐,可依稀能想象到当时的精美。
太行山脉许多地方,有村必有庙,有庙必有戏台,戏与神合二为一,用于祭祀以祈求风调雨顺,因此小小戏台才被赋予了重要地位,有不少戏台还得以盖那么富贵的歇山顶。
唐子末先是朝戏台里面张望,看有没有村支书说的“能在半夜大变活人的壁画”,一眼望了个空后,又转身环顾四周,找是否有庙。
成荃扛着一个人字梯在她身后,看她四处搜索,便问她是不是在找庙,“记得我小时候对面有个娘娘庙,不知道什么时候拆了。不过村外还有个汤王庙,我们一会儿去看看。”
“行。”
唐子末瞅瞅他肩上的梯子,会心一笑,心想这位老板果真很会察颜观色,“你扛梯子干吗?”
“喏,说不定一会儿用得上。”成荃下巴朝戏台的方向努了努,“后面有条上台的路,可能锁了,到时拿这梯子爬上去呀!”
“你可真实用。”唐子末哭笑不得,“别碰坏里面的东西啊!”
她想趁着光线好先拍拍照,成荃便将人字梯放到地上,自行到台子后面找上台的通道去了。可刚刚忙乎没几分钟,天空突然乌云滚滚,刮起了大风,成荃赶紧跑回来叫唐子末先回院子里去,他回头去扛梯子。
唐子末镜头盖刚打开,还没找好位置对好焦,只好先撤。她看到成荃扛着梯子健步如飞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
回到张氏院子,两人七手八脚地将院中央放着的背包、工具包、三脚架都收到屋檐下,刚归置好,大雨转眼倾泻而下,在长满青草的小院子里胡乱拍打起来。
成荃说着安慰的话,“没事,我们黄土高原上的雨下得急,但下不长,一会儿就停了。”
“‘你们黄土高原’?”唐子末斜他一眼,“我就是平沃县长大的!”
在这个四周围合的小院里,风从院门吹进来,风势不减,夹杂着雨点吹拍到身上,有了一点凉意。不过他们很快发现屋檐也漏雨,正是应了支书说的“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两人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份清凉,又重新把东西挪了挪位置,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唐子末仍是男孩子装扮,表面大大咧咧就像成荃的一个哥们,但心里是极不自在的。她想坐得离他远一点,可老房子门就是那么窄,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
“以前咱这地方的人都习惯把门做得很小,说是聚财。”
“那这户人家应该很有钱。”唐子末不自在地抬头看看门梁,又有点担忧,“不会塌吧?”
“不会!”
成荃嘴上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其实是不确定的,他一直仰着脑袋朝上看,害怕错过屋顶的任何一个松动。
“破檐烂窗,满庭青草,半墙坍塌,年久失修……可灭火器倒是备着,两个墙角还有摄像头。”唐子末指了指这几个地方,伸出大拇指赞了他,并问,“都能正常使用吧?”
“能!绝对不是虚设。”
两人正说着“破檐”,檐就真的破了,一块残破的瓦当被大雨冲掉下来,掉在青砖地面上更碎了几块。要不是两人此刻正靠里坐着,保不准谁会被砸个脑袋开花。
“啊——”
“闪开——”
唐子末猝不及防大叫一声,这声惊叫与她强撑的冷酷形象不符,声线瞬间不再那么低沉。而成荃本能地将她往里拉了拉,随即回过神来,“好险。你没事吧?”
“没事。”唐子末也定了定神,回到原来的声音,“幸好支书他们都不在。”
成荃先检查了唐子末确保无伤,接着抬头望向屋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它们在暴雨之下摇摇欲坠。总说修又不敢轻易动工,这块掉落的瓦当就像发出的警告。
成荃可不想有人在自家院子出事,便建议说,“要不我们先回?一下雨村里的路很难走,村外更都是泥路,逛不了了。”
可唐子末怕白跑一趟,舍不得这么快回去。雨中拍古建也别有情调,建筑因为被雨打湿颜色加重,让位诗人来描述的话,就是会“加重历史的厚重感”,倒有别样的效果了。
所以两人再一次挪了几样装备,之后站到大门门楼下面,那里相对安全。
唐子末害怕尬聊,于是举起相机先是拍屋檐、拍木雕、拍青砖间的青草,拍着拍着便跑到院子里,拍照壁,水缸,拍房檐下挖出来的一个奇特的小龛。她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里面的石像只有铅笔高度,被岁月磨得看不清是哪路神仙。
“镇宅辟邪用的。”
成荃站在门楼里,看她正看那个小龛,解释道,“但为什么挖那么高,又在那么特别的位置,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为了让神站得高看得远。欸,你都淋湿了,别拍了。”
大雨并没有马上停,唐子末又跑出门去拍了戏台。虽然村支书说的那些传奇壁画在台子里面的三壁上,又被杂七杂八的东西挡住了,看不到,可也总算不虚此行。
忽然大雨中有吉它声传来,嗡嗡嘁嘁在簌簌雨声中时隐时现,虽然弹得断续不成调,可在雨声中竟意外的好听。唐子末寻不到吉它的方向,只觉得在这个人气渐少的村子里,又是在戏台旁,破碎的音乐让这里瞬间生动。
但成荃的吆喝很快盖住了吉它声,他站在院门口扯着嗓子把她喊回去。唐子末就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似的,表情却很满足,成荃忍不住问,“捡到宝了啊你?欸,你说这戏台,不,就说这村子里的东西吧,都登记在册了吗?”
“有的有,有的没有。”唐子末像小狗一样甩了甩湿头发,咳,没有比我们平沃的文物管理更差的了。”
“哟,你可不像爱发牢骚的人。”
“作为人类怎么可能没有牢骚?”
“也是。说起来也普查过好几次了……”成荃挺迷惑,“我是不太懂你们的工作,按理说,你们临时发现的也会马上被登记吧?”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唐子末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无奈地耸了一下肩。
记得刚开始工作时,她发现有处贺氏的家庙因为建造的地方比较隐蔽,是在山后一个废弃的砖窑院子里,属于普查遗漏下的文物点。她写了详细的材料交上去,蔚所长却打着哈哈,大手一挥说:“辛苦啊!不过小唐,你的工作主要还是把现有的档案管好,多研究一些平沃的历史文献,找找亮点来宣传,其他的工作就等着统一安排,啊?”
还有一次,山上一个八路军抗战遗址因为要开焦化厂被拆,村民反应到柴副县长和蔚所长那里,他们竟然说“不知道那里有遗址”。类似的事发生过几次,唐子末就再也不敢将她所发现的向上报了。
也从那时起,她初入工作时那种外露的热情与热爱,就被后面表现出来的规矩和麻木所取代。火焰被压制了,火苗却没熄灭,就如几根重木之下残喘的小火星,黯淡却有微光,时不时都想要燃起来。
因此面对成荃的问题,她只重复着这句牢骚——
“没有比我们做得更差的了。”
唐子末这时浑身湿透,衣服湿漉漉地粘在身上,让她刻意遮掩的女性曲线反而更加明显。她的车停得比较远,于是她把T恤往松里拉了拉,可马上又贴回去,只好拧了几把水,向成荃要了车钥匙,去车里开了热风烘衣服。
成荃心照不宣,默默地从后备厢找出一件干T恤丢给她,转身顶着雨回门楼里去。他背着车站好,假装看小院里的风光。
终于云过天晴,被雨水冲洗过的古村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街上村民们又多了起来,继续手中未完的活儿。他们时不时用暧昧的眼神看向这两位年轻人,有好事的小孩跑到大院门口看热闹,嘻哈打闹着跑来跑去,童言无忌地说他们是——“两个哥哥”。
唐子末冷冷地嘁了一声,“这些娃没前途,眼力太差。”
刚刚的暴雨只是一个小插曲。
不过她还记得屋檐下的惊心动魄,再看院子里,摔碎的瓦当已被成荃清理完毕。他把几个碎块拿纸包着装进塑料袋里,再找来一根竹竿,沿着屋檐一块一块轻轻地顶,顶到很松动的,连忙搬来人字梯爬上去,将它们拆下来,同样包起装好。
梯子上的男人一边干活一边不忘打趣她,“你身架子可以啊!连我的衣服都能撑起来?”
“还可以。”
顶瓦片这个重复的动作耗时不短,三面屋子的屋檐一路顶下来,时间已过去两个小时。他在顶瓦片的同时,唐子末去每间屋子里一一拍照记录,发现里面还有一些供奉用的佛龛和器具完好,想来成家人为这宅子也是尽了力。如果哪天能把房子修好就圆满了。
等成荃把瓦片都归整完毕,问唐子末要不要这所宅子更详细的资料。
“当然。越详尽越好。”
“等我回城后拿给你。不过,纸质的材料和照片可以复印一份,有的就只能看看和拍照。都是纪念品。”
唐子末眼里放光,神情却很淡定,“谢谢了。”作为回报,她承诺文管所要招聘文保员时,第一个通知他。
成荃也学她样子嘁了一声,“哟!好大的回报呢!”
唐子末没理他的情绪,转眼却提出了新的请求,“对了,我还有别的事请你帮忙。”
“你不会是让我劝说孟博,让他取消这次访古活动吧?”成荃笑着摇摇头,“不可能,我可没那舌战群儒的本事。而且他们都准备妥当了。”
“的确是要说这个事。我主要是不想让我妹去,她很少一人出远门,身边还这么多男人。”唐子末无奈地吐了一口气,“算了,我陪她去吧。”
“对你*妹这么好?”
唐子末笑了笑,不置可否。
“要不,我去?”
“……恩?”
“我比你时间自由啊,我是老板。”成荃突然骄傲起来,“我去也好,可以监督他们不瞎搞文化遗产,顺便保护迎春,绝不让饿狼靠近一步,可以吧?”
唐子末刚想点头,又突然警觉起来,她像扫描仪一样从上到下再次打量成荃,判定他应该靠谱。心有不安,却也不好意思表现,毕竟是有求于人,只好换上一张威严脸以给他压力。
“好啊,那麻烦你了。”
一细想就总觉不对,不但没把妹妹身边的饿狼赶走,怎么还又送上去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