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古建保护协会的活动正式出发还有半个多月,唐子末还是希望迎春能回心转意,但对方已经铁了心要去,她越旁敲侧击地说,迎春就越坚定信念。
唐子末也很苦恼。她只要一面对迎春,原来就不富裕的口才就更加雪上加霜了,越想把话说得轻松随意,就越严肃沉重,任谁听都不会欢喜。
“一年中最热的天气,黄土高原的太阳很毒,而且有几个地方条件很差,你去了肯定会中暑,还会晒脱皮。”
“防晒和补水我最拿手,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要是对古建这么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啊!我还能当你的专职司机。”
“以后吧。我活动费都交了。”
“就你和黄桃两个女的,总觉得不安全,而且你俩要住一个房间,你受得了她……”唐子末说着说着便停住了,董迎春正不耐烦地盯着她,眼神中尽是抵触。
“没想到你这么爱唠叨。”迎春笑容冰冷,“我一直以为你还挺高冷的。”
这已是十分客气的表达。
唐子末脸一窘,“OK,我不说。”
唐子末道歉。她也觉得自己对迎春话是有点多,说的还都是对方不喜欢听的,归根结底就是太把自己当大姐了,这让她俩的关系总是刚进一步就退两步。
她正沮丧着,董迎春这时又丢过来一句话——
“我觉得成年人都应该懂得边界感。”
“明白了。”
边界感……我跟别人的边界大得几乎不是一个星球。
唐子末苦笑着点点头,忽地又想起一事,问迎春出去的话需不需要相机,她可以出借。
“你还有相机?”董迎春对相机并不感兴趣,但对唐子末拥有相机这事本身感兴趣,她太好奇她天天在做什么了。
唐子末回房间把她那个整日不离身的大背包拿过来,轻轻放到地上。董迎春这才看清背包一侧装着一把黑色的架子,平常她只瞟到另一侧的保温杯,还曾笑她像个老干部。
唐子末从背包的背部拉开拉链,随着流畅的拉链声,背部下半部分出现一个收纳包式的内胆夹层,里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相机、镜头和其他组件。
原来这是一个相机背包。
唐子末将相机拿出来,是一台佳能R*,她让迎春拿在手里,“你先试试。”
董迎春不太会使用单反,此时的她惊讶得忘了要保持点骄傲,看看手中的相机,再看看唐子末,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当然见过许多好的相机,爸爸就有一台,但有次去考古工地时弄丢了,后来他就一直用那台老X10。但微单董迎春通常也不用,她与爸爸的工作总是有意保持着距离。她觉得爸爸是那种浑身上下充满工作气息的人,始终处于一个工作的状态,一本正经。
这点唐子末就很像他。
董迎春从小就对爸爸的工作很抵触,对那些灰头土脸的文物也不感兴趣,从小耳濡目染却从不受其影响,董继远后来也就不再强迫,让她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企业管理。
董迎春也曾为了向朋友们显摆,旅行时带他的相机出去,但也只有那一次。让她扛任何重物都是不乐意的,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除非是一袋子钱。
爸爸的朋友几乎人手一台或几台相机,她并不奇怪,她惊奇的是朴实得再没有下降空间的唐子末,居然有这么好的装备。
唐子末正低着头,不知道迎春此刻有这么多的心理活动,专注地为她介绍各个组件的用途,说到哪里指到哪里,“有两个镜头,原镜头是套机带的,就机身上这个;还有一个独立镜头,也比较常用,你要嫌重的话带一个就够用了;两块电池,充电器在这个侧袋;这里面有几张存储卡。我以前出去经常拍了好半天才发现没装卡,你要记得装……我是不是说太快了?”
“不是。”
唐子末帮她把镜头盖打开,“还是你自己试。”她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迎春的心情,“有些不……不熟悉的可以问我,每个品牌用起来不大一样。”
董迎春小心地翻转手中的相机。最长的那个镜头在收纳包里,可手中这个已经很沉了,她举了一会儿手开始酸,便拿这个借口拒绝了唐子末的好意,神情仍旧傲娇。
“现在手机拍照就很好了,我不想带这么重的东西出门。”
“那……好吧。”
董迎春递还给她相机的时候,被相机上挂着的肩带绊了一下,她紧张地惊呼“吓死我了”,看相机只是往下坠了坠,并没掉地,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
唐子末接过相机,蹲下去将它装回包里,她认真地整理肩带和相机位置,董迎春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有这么有钱?”
“我?我没有太多开销,存的钱就买生产工具。”唐子末咻一声拉合拉链,站起身来问她,“迎春,我还有个卡片机在平沃家里,你要的话我带给你。”
“不用。”董迎春摆摆手,妩媚一笑,“那么多人一起去嘛,我用他们的照片就好。”
唐子末一头黑线。
***
这个周末,唐子末照常去平沃县下属的乡镇巡察文物点,她跟显平村的村支书约好去看两处明代老宅,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专门避开了午饭时间。
显平村在平云山北峰的一处山脚下,上山的路不宽阔,且坑坑洼洼,矿上来往的大货车把路轧出两条又宽又深的辙,底盘低的小车开上去,时刻都担心被刮了底。
唐子末的目标,等有钱了一定要买辆越野车。
路两边的地里种着不少枣树,结满密密麻麻的绿色枣子。这两年一到初秋枣子下来,会有很多城里人过来摘枣,花钱享受个农家乐,既能收获几篮香甜的枣,还能拍照发个社交圈。
唐子末一路晃**着到了显平村,已经下午一点半了,车身上一层黑灰。村支书见到她后果然说:“早点来还能一起吃个午饭嘛!”
显平村是一个老村落,用支书的话说就是“好几代了都没怎么变过”。因为穷而保留了不少古老的房子,说起来也不知该是悲是喜。这些古老的建筑或构件于历史文化来说自然是好事,但让人住在里边,就是漏风漏雨的危房。
村里人都期待着县里或镇里能开发,好沾一点光,谁不想住宽敞明亮的新房子呢?可修,谁来修?迁,迁到哪里?如果迁走,成了旅游地,一个空空的古村落仅作参观,失去人在其中的生动景象,也没多大意思。
每当这时,唐子末就会觉得自己渺小如微尘。虽然说星星之火的力量有用,可她就是一支快要媳灭的烟头,还受了潮的那种。
村支书显然把唐子末当成县政府派来的人,虽然看她年纪轻轻又是单枪披马来的,并不像什么领导,可也不敢怠慢。他一路猜着唐子末此行的用意,脸上挂着卑微的笑。
“我们村里也有那个啥,文物保管呢!”
“不是‘保管’,是‘协管’,文物协管员。”
“哦对对!”村支书说起这个很是自豪,热情地为她介绍,当地话里又掺杂着一些普通话的调,“是以前的妇女主任,薄主任,干了十几年了,退休了也还做着呢。她是中专毕业的,人很有文化。”
“恩,我听说过她。”
“咳,她干这事家里人不同意,被人下过蒙汗药。你想啊,一个女同志……”村支书说着惋惜地摇了摇头,换了话题,“那小唐,你去过今天这个张氏民居没?”
“来过一次,但时间太紧,没细看。”
“现在是‘成氏’的喽!”村支书突然酸溜溜的,“张氏宅子说起来有故事。当年张家就剩一个男丁了,还要去抗美援朝,走的时候把自家院子交给成家保管,这一守就是几十年,三代人啊!后来张家还真有后人回来,一个姑娘,说她姥爷当年重伤,在沈阳养伤,也在那结婚生子了……这姑娘身份都查过,是真的,但人家不愿回这村子。成家这小子,就这个第三代,干脆把这院子买下了。”
村支书羡慕地伸出两根手指头,“给了22万呢!就张家院子旁边那个老戏台,都不值这么些钱!”
唐子末逗他,“没事,有钱人不觉得贵。”
“还不贵?那里面早不能住人了,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外面刮大风里面刮小风。”村支书说着压低了声音,“村里人都说那里闹鬼,说是一到下雨天就有人走来走去,还有人说,那是戏台里墙画上的戏子,半夜就变成人了。嗬,我倒不信有鬼,可长时间没人住,肯定阴森森的,尤其是半夜一点和中午一点,阴阳交错的时刻最阴!”
“哈哈哈哈哈……”
唐子末终于憋不住大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但她还是饶有兴致地听着。村支书讲故事的能力不错,又这么热情,将来要真能当个导游啥的,生意一定很好。
“支书,你们,这村子会拆迁吗?”
“倒是听说好几年了,没啥动静。说是政府要开发,可都没个准信儿。要我说,没那么容易,拆不要钱呐?”村支书对他们村一点信心都没有,“现在村子里住的人不多了,可也都是有名有主的房子,拆就得给钱。咱平沃县没啥钱,谁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你说是不是?”
“那就好……”唐子末轻瞟支书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支书,你太小看这村子啦!”
“不是我没信心,你看我们这地方,上个山都没条好路,都没人愿意来我们这儿。”
“你们有明清时代的房子,村外有塔、有庙、有碑,村里有戏台、有祠堂、有老槐树,离封王镇也不远,建村历史有一千年了吧?整个村子都是宝贝啊,将来等封王镇一规划,这边肯定也会开发,到时候成了‘历史文化名村’,这些房子都会被保护起来,你们也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了。”
“那倒是!不过就这样的村子,咱这边得有十几个,有的村子里还有啥明代朝廷大官的大宅子呢,轮不上我们……欸,快到了。”
村支书指指不远处的小院子,接着停下脚步,朝身后的方向比划了一下,“那边的几排老房子就没这么好的运气,有人还把砖拆下来扔砖厂了,没人管。”
村支书说的场景,唐子末上次来的时候就见过。村外有个烧砖厂建在一片汉墓群旁,厂子旁边是片垃圾堆,有着精致砖雕的汉砖就和那些碎砖头一起,暴砖荒野。有些砖上凤鸟、王母、羽化成仙,图像都灵动飘逸,可仙人仙兽还未到九重天门,就这样被折翼了。
两千年的风雨都挨过,经不住小砖窑暴力一轰。
村支书问,“你是啥单位来着?管事不?”
唐子末无可奈何地笑笑,“县政府下属的,文管所。”但“管不管事”她没说。
村支书得意地咧嘴笑,嘴角两边形成深深的圆弧线,像两个括号,“我还见过你们领导呢,来过咱这儿呐!”
两人穿过一条半土路半砖铺的窄巷子,两边都是毗连而建的高墙民居,每家每户大门口都铺建着高石台阶,立着一对石柱础,上面木柱风化。建筑老是老,看着依然威风凛凛,倔强的柱子经风侵雨蚀,腐朽严重,却还支撑着厚高的砖檐,没有服输的意思。
唐子末最爱这种不经意的堂堂威严。
其实她从唐四欧嘴里听到过一些消息,高晟的开发项目里是包括显平村的,而且早有了开发方案。他们没有对外公布名单,是因为有了之前动迁的经验,不想给村民们太多“闹事”的时间,想到时速战速决。
刚刚村支书说“不拆”,听着也不像是假话,看样子他的确还不知道这事。也许,只有村长是知情人。
唐子末叹气,想来想去都是无解题。
慢说她没那么大的能力,就算有,怎么改造或迁置也不是易事,村民和改造者都得受益才行。可她见过高晟的开发项目,或者说其它开发商也大同小异,他们的开发方案是不可能会考虑那么多的。
而且最糟糕的是,似乎已得到批准。
唐子末愁在心头,一旁村支书在感慨,“哎,是真穷啊,平沃县是咱省最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