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唐子末在车后座凑和睡了一觉,并不踏实,四个小时的觉睡成了好几段。
毕竟没有真的强大如十八铜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厕所的地方,守着个气氛诡异的几百年老庙,万籁俱寂的深夜还时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鸟叫,闭上眼睛很难不做噩梦。
好在夏天昼长夜短,才四点多天已擦亮,唐子末看天地之间一点点地由暗变明,叹这一夜总算熬过去,忙从车里钻出来,狠狠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她对大叔说的并不全假,车里的确备了毯子和枕头,或者说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有,只要厕所方便、汽油足够,她在野外求生五六天也饿不死。
等太阳终于从高高的院墙爬上天空,唐子末的相机装备已架好。阳光倾泻漫山的辉煌,古老的寺庙此时显得生机勃勃,屋脊鸱吻,戗脊走兽,她的眼如相机镜头,定格在寺庙的角角落落,用一双眼切出许多漂亮的角度和精彩的画面。
趁着大叔还没来,把昨晚记录的再核对一遍:大殿面阔三间,进深六椽,砖木结构,配殿两间……还是白天更适合工作啊!
青龙寺并不大,后院空旷,听当地人说除了正面三殿,原来后院里还有个祖师殿、两间厢房和一些石雕像,现在已经**然无存,只剩一院的荒芜枯草。
唐子末不禁扼腕叹息,但愿即使是荒芜,也不要被夷为平地。
拍好外景后,她扛起相机重新走进大殿。
夜晚手电筒光束里看到的都是局部,视线随光柱游走,像是在黑暗中的一场旅行。白天就全然不同,目光所及是满堂的风景,完整而错落有致。
四壁的壁画大都被岁月洗去色彩,可依稀能从斑驳纹裂的墙上看到大致轮廓;内檐拱壁一侧的供养像颜色还较鲜艳,北壁的“水陆画”也比其它区域的清晰,它们与别处较为黯淡的壁画一起形成大片的层次感,竟十分和谐。
“可惜啊,北边还有大半片墙是完全掉光了。”
唐子末知道大叔怕她出事,肯定一大早就会上山,时间不多,连忙咔咔拍起来。
她并不是专业的摄影师,但器材和技术也都够用,拍不了全部拍局部,能拍什么拍什么,反正每个人视角不同、审美不一,也不用拘泥于程式。唐子末顾不上细细欣赏,只就着光线不断地对焦,拍照,对焦,拍照,拍完建筑拍壁画,拍完正殿拍两旁的罗汉殿和伽蓝殿。
相机耗了三块电池,换手机又拍了一些,一通操作下来,看了看表,才七点。
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全湿透,胳膊像折断一样酸痛。唐子末流着汗坐回大殿前那个石台阶,来不及从车里找纸巾,就直接把T恤从腰上捞起来擦汗。
反正附近也没有人。
“欸,欸——”大叔的声音从铁门外响起,随后伴着他推铁门的咣啷声,“开门啊!你的车修好了没?”
唐子末连忙把T恤放下来,真懊恼让这大叔看到了她的半截上身。
开锁,请大叔进来,把钥匙交给了他,可因为刚才那一幕插曲,唐子末浑身不自在。大叔上下打量她一遍,确保这一夜没有缺胳膊少腿,然后问,“你忙好了没?我可不能老等你啊!”
“好了。”
唐子末说着转身收拾东西,动作干净利落,很快就将一大堆看着杂乱的设备归整好了。她把两大包东西都放回车里,折回来与大叔告别。
“谢谢你啊叔,我还得上班,先走了。”
“没事,不是个事……”大叔摆摆手,这会儿挺和气。说着又偷偷瞟了她一眼,故意多找了个话题,“你们单位怎么让一个女娃出来干这事呢?”
“不是必须的工作,算是……我个人爱好。”唐子末说完便意识到不能这样回答,得说是工作,连忙找补,“我负责做档案整理,需要的资料越丰富越好,这样才能好好研究史料。”
“哦哦。”大叔并不在意什么史料,也无法理解她的工作,笑着说,“这破墙烂房的,也幸好你有车,要不我可不敢让你住里面,快塌了都。”
“破了可以重修。”
“那要塌了呢?还得重盖啊?”
“如果真塌了就不能盖了,法律上不允许原地重建。”
“那要是有人故意推倒呢,也不能重建了吧?”
“一样。而且那人还得承担法律责任。”
“我就看它快塌了。”大叔回头望着大殿,眼神中没有了刚才的嫌弃,而是多了一点惋惜,“没见人过来修。听人说,宋代和元代的庙年代老,更值钱,这明代的时间短,又在这荒郊野外的,没人管。”
唐子末又苦楚又惊喜,“你知道的挺多呢!还知道这个是明代的。”
“那里面不写着吗?不过现在是看不清了。以前这地方都不上锁,小娃们在山上玩,到了这儿就抠墙皮,还涂涂抹抹的,都涂坏了。”
唐子末心都在滴血。
“前两三年吧,倒是有几个领导来过,让我们把堆在院里的砖头、水泥管子、玉米秆子都收走,说这是文物,要保护,还说要找专家过来修补。后来就立了个牌子,那个牌子原先在台子前立着,也被人偷走了,矿上人啥都偷,也不知道偷回去干啥用。再后来,村长就派我看大门……”
唐子末顺着大叔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是“不可移动文物保护单位”所在的那个位置,地上有凹陷。那么沉的石板都能被人偷走,不会又是拿去洗衣服了吧?
“叔,你看门有钱拿吗?”
“这哪有钱啊?”大叔大概觉得这是一个笑话,自嘲地笑笑,“我在村委会有事做,这是额外加的活,平常也不上来,就拿个钥匙,有需要的话先跟村长请示,再过来开个门,还能赚钱了?谁给我钱了呵呵,你这姑娘。”
唐子末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十分无奈。
“也就只有你还把这儿当宝。”大叔突然谦卑地笑着,一看就是想打探消息了。他神秘地压低声音,虽然这个举动在这空无一人的大院里十分多此一举。
“我听说,其实有领导想开发这块的,但被人挡了。你知道是啥原因不?”
“我不知道啊!”
“要开发也是开发镇里吧?这儿肯定还是没人管吧?”
“这个,真得问县长和镇长喽!”
大叔还是嘿嘿笑着,他看唐子末的眼神很怪,“从没见过你这种女的,大半夜的一个人在山里,守着个破庙,也不害怕,我就老觉得你是个男人。”
唐子末哭笑不得,“这与男女没关系,很多男人都胆小如鼠。”说完又突然想起刚刚被这大叔看了不该看的,难受得打了个哆嗦。
车停在一堵墙边,两人说着几句闲话便走到了。唐子末对大叔说了感谢,上车时蓦然看到墙根有一块石头,职业病犯了,一定要走过去瞧几眼。
看唐子末往那个方向走,大叔笑不可支,“你在看那个石头啊?那是我和我婆姨从外面搬来的,以前村里人有时会在这里打扑克……”
唐子末脑子里马上浮现出一群大男人嘴里叨着烟喷云吐雾打牌的场面。
一个普通的石头的确没什么特别,可上面却好像写着一些小字。字不知道是用什么笔写的,风吹雨淋褪了颜色,染成一小片,但能从用力较深的笔划看出来是整齐的两行。
“这个啊,是一个姓董的专家教我写的。他第一次来是跟着领导们,一个啥考察团,后来就只有他再来过。”
唐子末一下来了精神,“是吗?这位董专家什么样子?”
大叔描述了一下董继远的外形,接着说,“那天他在这儿坐了一下午,和你一样写写记记的,人一点架子也没有,我还挺爱和他说话的。我问他,‘专家,外面柱子上原来有对联,现在看不清了,你知道是啥不?’他说,‘知道。’接着他跟我说了两句诗,但我记不住了嘿嘿,我们村里人哪记得住那些?反正意思就是,这庙没人打扫,风一吹就当是扫地了;这庙没通电,晚上月亮一出来就亮堂了。就是这个意思……”
大叔指指那个石头说,“他让我写,我写不好,他就拿起笔帮我写完,现在也看不清了。”
“庙内无僧风扫地,寺中少灯月照明。”唐子末不禁想起这首,“是这两句吗?”
回想起昨晚院中的明月皎皎,这诗果然是诚不欺人啊。
“对对对对,就是这个。”大叔笑得嘎嘎的,又说,“不过董专家说啦,他是骗我的,柱子上那对联写的啥他也不知道,只不过觉得这两句比较适合这里,就和我开了个玩笑。我说他,你一个专家,看着挺严肃一个人,还挺有意思的啊……”
唐子末突然咧嘴一笑,“我也可有意思了。”
大叔应付得十分尴尬,不知为何又上下看了看她的装束,呵呵干笑着点头说“是是是”,可心里话明明都写在脸上了,那就是:你才没意思!
唐子末又看了会儿那个石头,转身回到车前,朝青龙寺多望了两眼。此时天空银光万丈,山中薄雾消散,空气无比的清爽。她上了车,摇下车窗玻璃来,问大叔要不要载他下山。
大叔还挺懂得人情世故,摆摆手说不用了,大清早坐一个年轻女人的车下来,村里人肯定说啥的都有了。再说,这次她来的事还没和村长说过呢。
“叔,你想当‘文物协管员’吗?就是文保员,你们附近显平村、宝化村还有镇上都有文保员。”
“那是啥?给钱不?”
“给钱,但钱不多,一年大概几千块吧,是我们那边聘请的,很正规。主要职责就是守护文物单位,定期巡查、拍照、检查防火防盗设备,有什么情况及时向上汇报。不过……不过有时也会遇上危险,比如会遇到偷盗文物的人,很多都不是好惹的。”
“那我不干!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唐子末点点头,表示理解。
文物守护这事并不容易,必须是真心热爱、甚至热爱得有点偏执的人才愿意做,得靠一腔热血撑着,否则对文物和对个人都不负责任。她可以不说那些可能遇到的危险,这样会很轻易地找到人,村子里闲置人口多的是。
可她不能那么做。
“好的。”唐子末再次谢过大叔,准备走了。
车刚刚发动大叔却突然追上来,扒着车窗问起关于“文保员”的事,问这个在哪里能办?问如果他想清楚了,她是否可以帮忙?
唐子末哭笑不得,让他先好好考虑,不急。
“秋冬季才招新,到时我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