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肥请青梅入座,但没有叫咖啡,也没有泡茶。
青梅没有立即坐下,先在书店里环顾打量。她穿着一件款式和质地都极好的长款风衣,披着门外清凉而来,婷婷站着,有种寂寞美。她连转头的动作都像精心设计过,你可以捕捉她各个角度的好看。
肥肥承认,青梅气质真好,若她不做这些无聊的事,该是多么耀眼的女人。
“你把这里弄得很不错。”
青梅总结完,坐下了,半仰着脸看肥肥,似笑非笑。
其实店里变化并不大。少了收银柜多了张木桌;少了一角的悬空小书架,多了几框照片;另外最红火的也就只有那面锦旗了。肥肥不知她从哪里看出来这里弄的不错。
她其实是在搜寻是否还有她自己的痕迹吧?
肥肥被她盯着很不自在,脸色淡淡的,没说话。
青梅开始主动找话题,像审问一样的,短兵相接,每一句都居高临下。
“你比以前瘦了吧?”
“没有,年龄增长,还比以前重了几斤。”肥肥从小到大回答过无数次的问题,都答得麻木了。
“你……不愿瘦点吗?你瘦了应该挺好看的,你五官……”
“上来就对别人的五官挑三拣四,不礼貌吧?”肥肥打断了她的话,并坦言说,“我是想瘦,但我没那种毅力,就不为难自己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没魅力?你知道吗,我上初中的时候也是个胖子,中考的时候体重就130多斤了。因为是重要的考前体检,这个数字我一生难忘。江沅没跟你说过吗?”
肥肥轻轻摇头,不过她对青梅曾是胖子的确有点意外。可能是出于胖子的惺惺相惜,她紧绷的脸舒缓了不少,认真听青梅接下来的话。
可她马上就知道自己又天真了,青梅的真情流露只有刚刚短暂几秒,她并没有要与肥肥共情的意思。
“看来,江沅也不是什么都跟你说啊?”
肥肥一愣,转而笑了,“你不用挑拔,没意思,挑不动的。我很了解他,他不说只是因为,在他心里你小时候胖不胖并不重要。”
话到这里,肥肥的耐心已用尽大半,她不自在地看看两边,焦灼地想怎么下逐客令。
最后她盯住青梅的脸,径直问道,“今天找我什么事?都成年人了,有话直说好不?我挺忙的。”
“干吗那么卖力?江沅舍得吗?”青梅说着下巴又扬了起来,打探的眼神,“他给你多少钱啊,做这么多工作?又是店铺又是视频的,还弄什么公益项目……”
“嗬……”
肥肥真是服气了。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又飒又美的职业女性,成天无聊至极去视奸别人的生活,以满足自己奇怪又危险的偷窥欲望,真是浪费一身才华。
肥肥最不爱看的电视剧,就是那种有错综复杂感情的、一地鸡毛或一瘫狗血的剧,多看两眼都觉得脑壳疼。她自认其貌不扬,桃花不多,也没能力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可谁料想自己也会遇到这种“前任事件”呢?
“这么关注我们,真是辛苦你了。”肥肥被青梅扰得很烦燥,说话也越来越没耐心,“有事的话,快说吧。”
青梅一句敷衍的“没啥事,就是来看看老朋……”还没说完,肥肥已抬起手掌打断她的话,“我俩不是朋友。要不,我把江沅叫过来你俩念念旧?”
青梅果然脸色骤变,不安地抿了抿嘴唇,“不用了。”
“那你随意吧,我确实挺多工作的。”肥肥将手掌翻转手心朝上,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便低下头忙碌去了。
此时店里没有客人进来,她也并没有心思工作,却只能肃着一张脸,敲打着健盘,心里暗涌着许多的思绪。肥肥努力为自己打气:没关系,对方都不觉得尴尬,我有什么好尴尬?
一时间,店里除了键盘的击打声和门外偶尔经过的汽车和人声,静得出奇。
青梅梗着一口气,坐得还是端端正正的,身体一点都没垮下来,不愧是美女,时刻要保持形象的。她并没有走,而是静静地看肥肥工作了一会儿,突然又接上文,继续她的真情流露了,一点都不嫌突兀。
“我初中时喜欢过我的同桌,他跟我也挺好的,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年级的男生有个小团体,专门互相帮忙追女生,也给女生姿色排名。我同桌在小团体里说,和我接近是为了让我帮他学习,因为我成绩很好,要不是为了这个,他说他碰一下我的胳膊都恶心。”
肥肥敲打健盘的手果然停下了,但她怕又上当,仍垂着眼帘不说话。
“然后我决定减肥,升高中那年的暑假瘦了30斤,从此就很自律,再没胖回去。”青梅顿了顿,继续回忆,“去年同学会又见到那个男生,才三十出头就脑满肠肥。他看到我两眼放光,都结婚了还要和我暧昧……”
说完,得意地笑了。
肥肥这时回应了一句话,“那恭喜你!爽文情节。”
“其实还要感谢他呢,不是他,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么好。”
“那你要不要给她写封感谢信呢?”肥肥说着指了指墙角的那面锦旗,“送个锦旗也行。”
肥肥继续低下头忙碌,嘴角的笑很冷很不屑。是爽文情节,还是《妻子的**》的复仇情节呢,听着真爽啊!
可是,因为被伤害过而形成抗体,从此对其他人再无真诚,变成一个拒绝光明的人,这也要感谢那个差劲的男生吗?
感谢个屁!
青梅转动着她漂亮的天鹅颈,不满地问,“你冷笑什么?”
肥肥仍埋着头,声音轻轻的,“没什么。”
青梅的火腾腾往上冒,她无法容忍肥肥以那种冷笑轻蔑她。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保持住优雅,用平缓的语气说,“你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的,不敢表达,有话不说,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其实……”
肥肥掀开眼皮看向她,“其实什么?其实我是‘扮猪吃老虎’是吗?我说过了,不要装着很了解我的样子,我们不是朋友,你也没资格评价我!”
肥肥语气突然激动,青梅怔住了。
她对肥肥的印象仍停留在几年前,习惯了她的唯唯诺诺,因此很是意外。她双手一摊耸耸肩,用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她居然紧张了。
青梅故作潇洒地表示,“我只是随便说说。”
又说,“你不用对我这么有敌意,我对他早都没啥想法了。”她说着望了望不远处的书架,每次看向那里,她眼里都有欣喜的光。
“是吗?”肥肥歪了歪头,,“那你来干什么?”
“想看看老……”青梅后面的字吞了回去,因为肥肥反复强调过他们不是“老朋友”。
“我真的挺忙的。”肥肥将桌子上一大摊子东西给她看,眉心微拧,耐心即将用尽。
有两个年轻人走进书店,大概是感受到书店里有一触即发的微妙气氛,他们说话声音极低极低,然后飞快地在书架间走了几步,转身就出去了。
肥肥单手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痛。
她不想跟青梅斗嘴,不想将蘸满狗血的柴火烧得更旺。再说这里是书店,最静谧安宁不过的地方,她不愿破坏这里的氛围。
肥肥看着青梅,言辞肯切,“你如果真的有事,可以马上说,我会认真听。但如果没事找事……你每天暗地里关注我,应该知道我工作量有多大。”
说完不等青梅回答,肥肥拿着手机,故意用发语音的方式给冯千语:“千语,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快回来吧。”
青梅神色终于黯淡下来,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微微低头思忖着什么。过了良久,她终于开口了,侧过脸看着肥肥,弓样的眉梢提着眼,睫下双目落寞。
“江沅会娶你吗?会和你领证吗?”
就这么一个普通的问题,青梅这一问却仿佛用了好大的力气。面子与她而言比天大,就这一问,她内心的不安焦虑全展现无疑,还有她的卑微。
肥肥将电脑啪一声合上,失望地看着她,咬牙咬得腮帮子都要鼓起来了。
青梅脸上突然又有了一抹笑意,她觉得自已似乎问到了肥肥的痛处。可她又要失望了,这不是肥肥的痛处。
肥肥目光就像扫描仪一样从上到下扫她,“好看的发型,浑身上下只有Tiffany黄金双链这一个首饰,普通的灰色打底衫,Burberry的风衣,还戴着很酷的手表。你就是电视剧里那些高级白领的样子,看着聪明能干又有品味。可惜,你这样的人物,居然会问老奶奶裹脚布一样的问题。”
真是比基尼的外表,布卡罩袍的心。
肥肥死死地盯着青梅,目光并不冰冷,而是不怒不喜,没什么感情色彩。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青梅说,“什么时候,男人承诺女人一个婚姻都成了恩赐了?那我要不要每天三柱清香烧起来,还个愿?领了证,就是完美大结局了吗?然后呢?日子不是还要继续吗?”
肥肥看青梅的假笑僵在脸上,目光躲闪,大概在想回击的措辞,但她没给对方思考的机会,接着说:“你想知道的事,我一一回答你。”
“你问江沅给我多少钱,我只能说薪水不错,劳有所得;关于领证,他提过,是我反而不着急;他没提过你曾是胖子的事,那是因为他没有把这当回事,至少对我也是这样的;我可能一辈子也瘦不下去,我爱吃又很懒,所以,你想在我身上找优越感,那就找吧,那是你的事。但你从我身上永远看不到什么‘丑女逆袭报复谁谁’的戏码。我不屑于那些狗血玩意儿!”
肥肥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书架旁,把上面摆放着的一个拼图画拿下来,回来递给青梅。
那是A4纸大小的一块拼图,雄奇的西北大漠风光,是江沅和青梅两人曾一起拼的拼图。上次整理仓库时翻出来,是拼好装在文件袋里的。江沅让肥肥来决定怎么处理,肥肥就给它装了个相框,擦得干干净净地摆在书架上。
肥肥说,“你从一进门开始就往那边看,我想应该是看这个。你一定觉得,他是因为旧情难忘才把它装得这么好看,还摆在那里。但这相框是我装的。”
青梅顿时兴味索然,嫌弃地将拼图放在桌上,“都缺掉一块了,不完美了,我不要。”
那幅大漠风景缺掉的是一块灰黄的土的部分,这幅画里有许多类似的灰黄拼块,所以它平平无奇。可是画布因为丢掉一块,就只能露出一个不协调的歪歪扭扭的几何空白。
只有那块拼图才能融入到这画里,不可缺,也无法取代。
“不完美就不要了啊?”肥肥故意嗤笑她,“那你觉得,什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