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进利就那样消失了,迅速的,彻底的,消失在他曾活跃的那个城市。
肥肥曾委托父亲去打听过,说尤进利退了租,应该是走了。那几个他老家的装修工人也帮着打听了,说有人在老家见过他,但后来就再也没见着人。
父亲说,“让你妈多在你那儿住几天。或者你俩商量一下,把老房子卖了,买个新楼盘,这样安全点。要带电梯的,钱不够的话我给你。”
肥肥说,“不用,你老婆会跟你闹的。”
“你不用操心这些,回头试着和你妈商量一下,啊?等你消息。”
有些熟识的亲朋见冯慈云久久不归,也纷纷过来问候,顺便打听尤进利的消息。
冯慈云知道老家那边肯定说啥的都有了,就含含糊糊地解释,说两人一起来上海,是正好都有事就一起来了。他忙完他的事就先回去,我在姑娘这儿多住几天,别的事就不知道了。
解释就是一种否认,管他编的理由真不真,别人信不信,说了,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渐渐地,果然也就没什么人问了。
肥肥问,“妈,你没有把他带给亲戚们看吧?”
“又不是啥光荣的事,没带。”说得心虚。
“那就好。”
想想就后怕,要不是尤进利两次急吼吼的借钱,让她有了抵防心理,冯慈云说不定就在亲戚面前公开关系了。看来脸皮薄有脸皮薄的好,那事稍拖了一下,结果就千差万别了。
肥肥把想买新房子的想法对妈妈说了,她没说是父亲的主意,只是强调这样安全,而且老房子住得久了,问题也多,还得成天爬楼梯。
原以为妈妈会恋旧房子,不料她却爽快同意了。她说,她更胆小,更想躲,更想有个新环境。
“我这边工作几年也有一点存款,到时都给你……”肥肥说得吞吞吐吐,“反正我也没资格买上海的房子,就在老家买一套也行。”
“别骗我了,是你爸给你的吧?”
肥肥不得不服,大人总比她想象得更聪明。
冯慈云又说,“我问过小布上海的买房政策,要社保,要结婚,所以也不一定没资格,找个男人结婚就有资格了。”
“……”
话题转眼又归到婚配上,肥肥一点都不奇怪,毕竟冯慈云是那种无论你讲天文地理宇宙苍穹,她都能把重点回归到催婚上的母亲。
有一天晚上她和童小布看一个国宝综艺,里面讲到天文学家王贞仪,肥肥就说,“我们老师以前还讲过她,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学骑射、通星象、精历算、通医理、破礼教’,虽然生在清朝,可人家的长辈都可开明了。”
童小布会意,配合道,“是啊,所以才能培养出这么能文能武的人才吼!”
冯慈云当时正嗑瓜子,听完后只淡淡地插了一句。
“哦,那她结婚了吗?”
“……”
肥肥和童小布面面相觑,就像花拳绣脚嗷嗷耍了一堆花样,然后被人拿个小石头一砸就趴下了一样,还击无力。
王贞仪的确结婚了,但婚后郁郁不得志,年纪轻轻就去世了。而且她心灰意冷,把自己的著作一把火全烧了,令人惋惜。
肥肥当时挣扎着解释,“她可是和居里夫人同时入选《影响世界历史的50位女科学家》的,这种成就的女人,怎么能用普通的结不结婚来定义呢?而且她最后的结局,多少与婚姻有点关系!”
“你看,还有这个‘居里夫人’。是‘夫人’,那肯定有丈夫,这位外国人肯定也结婚了呀!”
“……”
后来,肥肥用“王贞仪死的时候才29岁”才堵住了妈妈的嘴。因为她也正值29岁,冯慈云迷信,怕这是个不吉利的信号,当晚没再提结婚的事。
童小布说,“大人们的思想太根深蒂固了。”
是啊,每次当我们以为长辈突然豁达和开明了的时候,他们总会不失时机地告诉你,是你想多了。
肥肥想起身体交换的那段时间,童小布每次被冯慈云唠叨烦了,都会回怼一通大道理,听得肥肥在一旁瑟瑟发抖。但不得不说,沟通虽然有点激烈,可的确是有效果的。
思绪收回来,肥肥今天也决定有样学样。
“妈!”
这一声很坚定,把冯慈云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她看看妈妈,为自己打满了气,“妈,有句话我问过你很多次,如果这辈子我真的没人要,你会觉得没面子吧?”
冯慈云想像以前那样躲闪,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在搜寻好听的话。可她的反应肥肥再熟悉不过,追着说,“你肯定会说,是怕我孤单嘛。”
“是呀,面不面子的不在乎,是怕你孤单,没有人照顾……”
“那我爸,还有那个男人,还有尤进利,他们都照顾你了吗?别人我不知道,我爸就稍稍勤快了一点点,他在别人口中就是爱家顾家的好男人了。你们分开的时候,人们都在说你不好,说他多好,可明明是你照顾他更多!”
真是杀人诛心。
冯慈云的伤疤连带着羞耻一层层被撕开,脸色骤变,“小航,你这是干啥?你不想找男朋友就不找嘛,好好地说这些干什么?”
看妈妈气得胸脯一起一伏,肥肥很矛盾,不忍气她,又想一吐为快。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找男朋友。”肥肥尽量换了温柔的语气,说得肯挚,“我只是觉得,连亲妈都觉得我条件很差,我也不把自己当回事,那我们这个心态和叫花子有什么分别?天天乞求男人,说‘来吧!来看我一眼吧!爱我吧!我快嫁不出去啦’?妈,你觉得别人会把我们当回事吗?”
肥肥说的是“我们”,冯慈云听清楚了。
肥肥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也听明白了。
可她担心的显然不只是肥肥的意愿问题,终归还是为她的身材而愁。如果是童小布那么漂亮,她担心的就是别的事了。冯慈云看着肥肥又叹一声气。
另人讨厌的叹气!为什么总叹气?搞得好好的日子整日里忧心忡忡。你知道叹气也是会传染的么?
“但我看你就完全没当回事。你三十了,行,就按你说的,周岁二十九,可是你连恋爱都没谈过,说明……”
“说明什么,我很胖很丑,没人喜欢,是吗?胖,就代表着懒,馋,可笑,连嘴都管不住的人其他的事肯定也做不好。妈,这些话我听了快三十年了。我懒吗?其它的事没做好吗?可笑吗?也许你会说我馋,但没有人不喜欢吃好吃的,只不过因为我胖,我稍微馋一点就是罪过。”
肥肥突然伤感起来,“外面的人这么看我,回到家你也这么说,你和他们……”
“我和他们一样,是吧?”
冯慈云也很伤心。她当然知道女儿胖肯定会被人诟病,所以她才想鞭策,想击打,从未真正体会她的喜怒嗔愁。她只觉得横竖都是为女儿好,有血浓于水这层高度,不用太讲究方式方法。
可对人和人的相处来说,方法可能就是一切。
冯慈云心里不安,不想再讨论了,话题又将戛然而止。她向来如此,唠叨琐碎但浅尝,话说一点及时撤退,所以两人从没有更深的交流。
“行,随你吧。”
“你看,又是这样,‘随我’,什么时候真的能随我?”
肥肥开始有点烦燥,沉默数秒,把情绪调整好后,说:“妈,这世上的成见太多了,你明明也是闲言碎语的受害者,不是吗?我们谁都被别人的成见伤害过。这个人胖,那个人矮,这个人离婚了,那个人太妖艳。农村人,外地人,河南人……处处充满偏见。就算有人得个病,这病既不传染,也没有见不得人,依然会被人歧视。我们不反击偏见,还助纣为虐,帮着外人欺负自己,不是蠢透了吗?”
“我只是操心你找男朋友的事嘛,也没说什么,你……”
“那就说找男朋友的事。你操心我,觉得我条件不好,或者根本以为我心理有病,不会喜欢男人。可我喜欢过人,因为太不自信,成天像个小可怜,差点被人骗了还不自知。我是个正常人啊!”
“我早就想好了,以后的人生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好好地接纳自己!别人爱咋咋地,爱怎么争奇斗艳都不关我事。以前,我也天天怨气冲天,觉得自己出生就没拿到一手好牌,还自嘲说,是你怀孕的时候把双胞胎当成一个娃生了,否则我怎么会这么大!可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我挺好的……”
肥肥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下来,进而便一发不可收拾,泪流满脸。
上一次崩溃落泪是什么时候,肥肥记不大清了,她近来很少哭,更很少说这么多的道理。因为人微言轻,没有人会认真听她说话。
冯慈云这回认真听了,越听越不安,怔怔地看着肥肥,那表情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女儿的这些话很熟悉,不是说的内容熟悉,而是那种语气,想争取,想说理,想让大人理解她,多像她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她也曾笑过大人迂腐,也说要自由来着。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胆怯的?还是每长大一天,每多认识一个人,她就越胆怯?
不过,冯慈云这时才反应过来肥肥刚才说的话,“小航,你说,你差点被人骗了,是什么事啊?没听你说过啊。”
到底是妈妈,最关心的依然是孩子的安危。肥肥一听,紧绷的情绪立刻松下来,无所谓地说,“没事,都过去了。我最庆幸的是,当我发现不对头的时候,脑子没那么热。”
冯慈云就自嘲,“这点,咱母女俩又像了,关健时刻也有脾气。”
肥肥哭笑不得,这种需要以受伤为代价的觉悟,还是少点吧!
“妈其实也理解你……”
肥肥“嘁”了一声,“你的理解从不超过一周。”
“那我就唠叨两句还不行?”
“反正我想好了,我的男朋友必须是真的喜欢我,接纳我,不能一边说欣赏我,一边都羞于把我带出去,怕没面子。如果他觉得喜欢我是恩赐,对我各种要求,对不起,我不接受这种恩赐。我就这样了,再瘦也瘦不到哪里去,跑韩国全身整容也不可能比明星还好看,要是一辈子没人接受我,那至少我得接受自己。”
肥肥说得动容,可惜她的一番真情表述,冯慈云又听出别的新意来。大人们捕捉重点的能力,真的从不让人失望。
“那个江老板……不就把你带给他的朋友了吗?”
肥肥觉得刚才那些话算是全白说了。
“妈!”肥肥绝望地闭眼,“我是他的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