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回到闵行那个老小区时,也是春花缤纷的季节。他背着大背包风尘仆仆而来,像离家好长的样子。
这里的时间好像静止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有楼下小道上两棵繁茂的樱花树,让他感受到一些新意。
江父正在楼下修一辆自行车,看到儿子回来,开心地朝他扬扬手。
“帅儿子,这里!”
江沅走过去,打量了几眼自行车,看着样式古老,却又和别的自行车不一样,忍不住好奇地问,“爸,怎么买了辆自行车?你还会修?”
“现在都要环保,当然要买辆自行车喽!有啥不会修的,我以前在西北,车都自己修。”
“樱花什么时候种的?”
“好几年了吧?你真粗心!跟你说,现在上海到处种樱花。”
樱花是春天的劳模,尽责地装点人们心中的浪漫,从第一次绽放开始,直到花落尽,有始有终地贡献着落英缤纷的美景。江沅坐在落满花瓣的水泥台阶上,看爸爸修车,却一眼看到了他的满头银发。
“老江,怎么头发都白了?”
“都70多了,还不让白?”
江沅一愣,觉得不对,“现在哪一年?”
“2028年啊,怎么了?”江父笑儿子日子过得糊涂,又数落道,“要说,都2028年了,你还是单身?既不成家也不立业,我能不长白头发吗?”
江沅悲从中来,哇哇直哭。
梦醒了,满头虚汗。他伸手摁开床头夜灯,缓了好一会儿。
“好家伙!”江沅摸到眼角粘哒哒的,吓一跳,“一说单身哭成这样,梦里的心思真不骗人。”
“还有,老头子70多了,还在对我失望呐!”
翻身下床,去厨房拿了瓶冰水,咕嘟嘟喝了半瓶,转身便去了父母曾经的房间。
脚下就是梦里的那个老房子。
楼下前两年刚栽了樱花树,那时父母已经不在了,他有时路过,看到还很低矮的小树,心想父母要是看到多开心。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居然在梦里如愿了。
梦里的樱花树长得好茂盛。
父母房间里也有一个大书柜,没有玻璃门也没有后挡板,从天花板到地板,专门订做的大隔断,塞着满满当当的书。
前段时间他想打扫一下,先把几架书搬到**,墙上便赫然出现几排书的灰尘印儿。那印迹以书脊为笔,以灰尘为墨,高矮宽窄排列有序,就像戒指戴久了留在指上的印痕一样。
江沅相信能循着墙上的印儿把书准确地放回原来的位置。
父母浪漫,说灰尘也是书的一部分。还真做到了。
父亲有个小本子,细细的篾竹做成的封皮,平常用根牛皮绳捆着,沉甸甸的。本子没有上锁,也没人偷看,江沅在整理父母遗物时,正好牛皮绳开了,他猎奇心起,忍不住偷看了几页。
本子写得很满,内容没有重点,都是大大小小的生活记事和心情。虽然再偷看也没人管了,可江沅还是做贼心虚,翻了几页就打算放回去。
突然他看到有一页是写他的——
“这大半生尽是圆满,唯有儿子放心不下。他散漫成性,没丁点事业心,可这又怪不得他,是我们夫妻过度宽松的教育所致,只教会他快乐,没教会他承担,给他看了太多浪漫,没让他见识更多残酷。希望他一生衣食无忧,又最怕他潦倒。十分担心。”
当时刚处理完父母后事才两天,心还在最悲痛的时刻,江沅看到了这段话,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只是寥寥几句不能对他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如针扎得他心都在渗血。他呆愣在这个房间,迟迟缓不过神来。
如果是寻常父母,念叨儿女比这更重的话,应该也能轻易出口,可对江沅父母就太难了。这些话意味着对儿子失望,而他们一直只善于鼓励。
江沅想起有一次在自己的房间玩线上“狼人杀”,他戴着耳机,杀得面红耳赤。等他失误出局,摘下耳机抱怨的空档,无意间听到过父母类似的对话。
母亲说:“可能是我们起到不好的示范作用了吧?”
父亲说:“可我们一直都踏实地工作,是因为工作赚钱,才有基础去追寻了一点潇洒啊。”
“哎,大不了,还有这老房子,还有书店。这两个地方旧是旧,但地段好,还是很值钱的。”
“你希望儿子沦落到卖家产度日么……”
他们的话没听全,耳机里已经有人在喊他上线,吵嚷又急迫。他来不及多想就再次挂上耳机,父母说这些话给他带来的失落,当晚被游戏稀释了一半。
但从那天开始,他知道了父母对他并没那么满意,他们更因对他失望而自责。
直到后来又看到小本子……
他们对他很失望,他没让他们安心,这些让江沅心如刀割。
所有的回忆纷纷袭来,江沅努力回过神,想起刚才梦里父亲的操心,又一次感慨日有所思。
他望着书架发呆。前几天,他最终还是将那些灰尘打扫了,他提前拍好了照片,归置回去的时候也按原来位置放。
那个小本子,也在其中一排书上继续横放着。
他一直想跟父母说,你们的担忧我听到了,也在努力改变,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如果发现了,走的时候对我的担心是不是能少一些?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能把心里的话讲给彼此多好。
还有,你们离开以后,我开了创业公司,撑到现在,养着我们家的书店。我没有卖他们度日。
江沅突然开心起来,这么几年过去,他像是终于可以放下。他关了父母房间的灯,跑回自己的**,闭上眼努力睡,想让刚才的梦继续。
“老爸,我现在可勤奋了,勤奋得都不像我。你和妈,总得拿点什么来奖励我吧?”
***
这一晚,肥肥也辗转难眠。
晚上跟冯慈云视频,她看到那个男人了,那个即将要当她爸爸的男人。
尤叔叔,果真跟油锅里打捞出来的一样,全身油腻。
看得出他为了这次视频精心拾掇了一番,可大晚上的弄这么刻意,竟把本该有的一点亲切随和全拾掇走了。
视频只能看到人局部特点,可也够够的。平头抹香油,手腕戴佛珠,腰带挂钥匙,指尖夹中华。他随着视频远近左右晃动而时隐时现,勾勒出肥肥最近而远之的那种中年男人形象。
况且都快五月份了,穿着藏青半立领毛衣,不热吗?
那是肥肥在拒绝他加微*信后,头一次正式与他“碰面”。她还来不及准备,看到是老妈的微*信请求马上就接了,幸好当时衣着还算整齐。
“妈,终于想起你还有个大胖闺女呢?真有意思,你……”
肥肥先入为主的抱怨还没说完,对方镜头里出现这个男人的脸。男人对着摄像头朝肥肥打了个招呼,开始煞有介事地调整手机的角度,忽远忽近,肥肥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看清他身上的那些配件的。
然后,就是乏味的自我介绍与寒暄。
男人每说一句话,肥肥对他的厌恶就升一级。也不知是不是最近婚姻暴力的新闻看得多了,她总觉得这男人不是个善茬。他是那种无论怎么装平和都没用的人,他越笑,她越瘆。
她心里无数次想说“你住嘴吧”,都怯怯不敢说。
她不怕他,但她担心男人会把怒气转向冯慈云。
男人开始时还提着精气神,毕竟他曾被肥肥冷脸对待过一次,提着斗志。但发现肥肥如此平凡,他的自信突然起来,人也放松多了,后半段便是吐着烟圈,大肆讲述他的人生观。
再后来,就是男人催着冯慈云快结束聊天,“说了这么久了,孩子上班也累了一天了,都早点休息吧……”
可就在这次视频聊天要结束的时候,男人蔫哒哒的脸突然起死回生。
“小航,你后面那个……是你的室友吗?”
男人脸凑近手机屏幕,鼻孔就像特写镜头一样晃动了几下,眼睛瞪得老大,而且眼里分明还有欣喜。
“哦,你好,你好。看你室友,不错,哦,人不错……两个女孩子住,要小心啊……”
肥肥再对男人没有经验,无奈对方的馋相实在太明显啊!
厌。
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多,肥肥蜷缩在被窝里,不断地变换着睡姿,怎么都不舒服。
尤姓男人像幽灵一样长在四周的空气里,让她心生害怕,又很窒息。
童小布在视频里跟那男人打了招呼后,悄悄跟她说,“赶紧让你妈离开这货!”
肥肥抱着被子沮丧地想,“她要是能听我的话就好了。”
***
江沅的老房子里。
江沅期待爸爸能再次出现在梦里的希望落空,睡不着了,干脆下床,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肥肥租住的房子里。
肥肥盘算着近期必须回老家一趟,想正式见见这个男人,但该怎么面对妈妈,她还没有想好。心思成行,再也睡不着,也干脆下床,坐在书桌前拼命地画。她的《大码女孩历险记》的漫画,快要画完了。
在这个无眠夜,他们都有那么一刻,想把心里的苦恼跟对方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