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个人紧张地等待着。他们抽着烟,来回踱步,漫无目的地踢着路边的野草。炎热的正午阳光炙烤着棕色的田野,一排排整齐的塑料房西边是遥远的山脉侧影。
“时间快到了。”厄尔·费林将两只皮包骨的手扭结在一起,“到达时间会根据负载变化——重量每增加一磅,到达时间就延迟半秒。”
莫里森不满地回应他:“这你都知道?你跟它是一路货色呀。省点儿心吧,就当它只是凑巧晚到了。”
第三个人什么都没说。奥尼尔是另一个居住区的访客,他跟费林和莫里森没熟到可以随意争辩的程度。他正蹲在地上整理铝质活页夹上的纸张。艳阳下,奥尼尔黝黑多毛的两臂上汗珠闪耀。他的身材瘦削结实,一头凌乱的灰发,戴一副角质框架眼镜,比两名同伴年长一些。他身着宽松长裤、运动衫、胶底鞋。指间的钢笔闪着金属光泽,简单、实用。
“你在写什么?”费林咕哝着问。
“只是在列出我们将要采取的步骤而已。”奥尼尔温和地说,“最好现在就理清头绪,省得到时胡乱尝试。我们应该知道自己试过哪些方法、哪些没有用,要不然就可能毫无进展地原地绕圈。在我看来,我们目前面临的应该是沟通问题。”
“沟通问题。”莫里森瓮声瓮气地表示同意,“可不,我们根本就没办法跟那个该死的东西交流。它每次来,卸完货就走——我们跟它之间根本就没有接触。”
“它是个机器,”费林激动地说,“它是死的——又聋又瞎。”
“但它跟外部世界还是有联系的。”奥尼尔指出,“一定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它。特定的语言信号对它有效,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出这种信号——事实上,是找回。在十亿种可能性之中,或许有半打是有效的。”
一阵低沉的轰鸣声打断了三人间的谈话。他们既警觉又谨慎地抬头观望。终于到了。
“它来了。”费林说,“好了,聪明仔,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哪怕能让它的日常程序改变一点点也好。”
卡车非常巨大,隆隆驶来,货物塞得满满当当。在很多方面,它都像传统样式的人工驾驶运输车,但有一个区别——没有驾驶室。车斗部分同样用于装卸货物,但平常安装车头灯和散热片的地方却是纤维质、海绵状的接收器,那是这种自动货运装置仅有的传感部分。
发现三名人类后,卡车减速,换挡,停车,拉起手刹。过了一会儿,控制装置开始运转,接着,载货面的一部分自动倾斜,一串沉重的纸箱滚落到马路上。跟货品一起掉落的,还有一张详尽的货物清单。
“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奥尼尔语速很快地说,“快点,抢在它离开之前。”
三个人沉着脸,熟练地抬起地上的纸箱,扯掉上面的防护包装。崭新的货物:一台双筒显微镜,一台便携式收音机,成堆的塑料盘子、医疗设备、剃须刀片、服装、食品。跟往常一样,食物占大多数。三个人开始有条不紊地破坏东西。几分钟后,他们身边便一片狼藉。
“就是这样。”奥尼尔喘息着说,他抓过自己的活页夹,“现在我们看看它会怎么做。”
卡车已经启动离开,但却突然停住,又向他们倒车回来。它的感应器已经发觉有三个人类破坏了送达的货品。它叽嘎响着,绕了个半圆掉转方向,再次靠近人类旁边的卸货区域。卡车将天线竖起,开始跟工厂通信。指令已经发出了。
第二批完全相同的货品从卡车里倾泻出来。
“我们失败了。”费林眼看着一张同样的货品清单悠然飘落,呻吟道,“我们白白浪费了那批物资。”
“现在怎么办?”莫里森问奥尼尔,“我们下一步做什么?”
“帮把手。”奥尼尔抱起一只纸箱,吃力地把它搬回卡车旁边。他把纸箱装回车斗,马上转身搬下一个。另外两个人也笨拙地模仿他,把货品重新塞回卡车里。卡车再次启动,准备离开时,所有货品都已经被装回车上。
卡车犹豫了一下,它的感应器已经发觉了货品被退回的情况。它的内部传出持续的低沉嗡嗡声。
“这可能会让它疯掉。”奥尼尔一面冒汗,一面评论说,“它完成了既定操作,但什么目标都没有达成。”
卡车启动了一小会儿,打算离开,但随即放弃。然后它目标明确地再度掉头,迅速把同一批货品又倒在路面上。
“装回去!”奥尼尔大叫。三个人抓起纸箱,疯狂重装。但纸箱被放进水平的车斗后,马上就被卡车自动推上斜坡,从另一侧卸到地面上。
“这样没用的,”莫里森喘着粗气说,“竹篮打水。”
“我们输了。”费林喘息着,可怜兮兮地表示同意,“跟以前一样,我们人类每次都输。”
卡车冷静地看着他们,它的接收器一片空白,波澜不惊。它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遍布整个行星的自动工厂始终顺畅地执行五年前下达给它们的任务。那时候,全球战争才刚刚开始。
“它要走了。”莫里森惨兮兮地说。卡车的天线已经收回;它切换到低速挡,收起了停车闸片。
“最后再试一次。”奥尼尔抓过一只纸箱,把它扯开,他从中拿出一个十加仑装的牛奶罐,把盖子拧开,“尽管这办法看起来很傻。”
“这太荒谬了。”费林不情愿地从废物堆里找来一只杯子,伸进去舀牛奶,“简直是小孩儿把戏!”
卡车停下来观察他们。
“开始做。”奥尼尔严厉地下令,“就像我们此前练习的那样做。”
三人迅速喝了一些罐子里的牛奶,特意让奶汁顺着他们的嘴角流下一点儿。必须让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显而易见。
按照计划,奥尼尔第一个喝完。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把杯子丢开,用力把牛奶吐在路面上。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哽咽道。
另外两个人也照做,一面跺脚,一面大声咒骂,他们踢翻了牛奶桶,并且怨愤地狠狠瞪那辆卡车。
“这牛奶是坏的!”莫里森大喊。
卡车好奇地缓缓退回。电子神经元咔咔嗒嗒地响着,对眼前的状况做出回应,它的天线像旗杆一样竖起。
“我觉得这招管用。”奥尼尔颤抖着说。在卡车的注视下,他又拖出第二罐牛奶,拧开盖子,尝了下里面的东西。“一样的!”他对卡车喊叫,“全是坏的!”
卡车里弹出一个金属圆筒。圆筒掉在莫里森的脚下,他迅速捡起,将其打开。
申明缺陷类型
这张指令表格上列出了各种可能的产品缺陷,每一种缺陷旁边都有精致的小框,同时提供的还有一根打孔棒,便于标出产品的缺陷信息。
“我应该选哪个?”莫里森问,“污染?细菌问题?酸腐?变质?标示错误?包装损坏?压碎?破损?混杂异物?”
奥尼尔反应很快,马上回答说:“哪一个都别选。工厂肯定有办法重新取样进行测试。它会自行得出检验结果,然后无视我们。”他的脸洋溢出突发奇想时的光彩,“填在页底的空格上,那是个开放区域,可填写其他信息。”
“写什么呢?”
奥尼尔说:“就这么写:这种产品完全屁轴了。”
“这是什么意思?”费林很困惑。
“先写上!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胡扯——工厂也会无法理解它。或许我们可以这样子干扰它的工作。”
莫里森用奥尼尔的钢笔认认真真写下“牛奶屁轴”了。他摇着头,把金属圆筒交还给卡车。卡车将牛奶罐清洗干净,将其整齐地回收归位,然后轮胎刺耳地响着,加速离去。车身插槽里弹出最后一个金属圆筒。卡车匆忙离去,只有金属圆筒躺在尘埃里。
奥尼尔打开圆筒,把里面的纸张展示给其他两人看。
我们将派出一名工厂代表
请准备好提供产品缺陷的完整数据
有一会儿,三人陷入沉默。然后费林开始咯咯笑,“我们做到了,我们联系到了它,我们成功传递了消息。”
“我们当然成功了。”奥尼尔同意说,“它从来没听说过有产品‘屁轴’。”
群山深处是堪萨斯城工厂的巨大钢铁立方。它的表面已经开始生锈腐蚀,夹杂着辐射斑及五年战火留下的伤痕和裂缝。工厂的主体部分大都埋在地底,只有入口可见,卡车就像一个小点,轰鸣着高速驶向黑色金属王国。过了一会儿,单调的地表出现一个小小入口。卡车冲过入口,消失在工厂内部。入口随即迅速关闭。
“更重要的工作还在后面。”奥尼尔说,“现在我们必须说服它关闭——让它自行关闭。”
二
茱迪斯·奥尼尔给客厅里环坐的人们送上热腾腾的黑咖啡。她丈夫在讲话,其他人在听。在与自动工厂相关的问题上,奥尼尔已算是现有的顶级权威了。
在他原先的住区,芝加哥附近,他曾经令当地工厂的防护系统瘫痪了一段时间,得以取走了其辅助系统中的数据带。当然,那座工厂随即就重建了更好的防卫系统。但他还是证明了一点:工厂并非无懈可击。
“应用控制研究所,”奥尼尔解释说,“曾经掌握着工厂网络的全部控制权。都怪这场战争,都怪通信线路上的巨大噪音,抹掉了我们需要的知识。不管怎样,研究所没能把它们的信息传输给我们,所以我们就无法给工厂下达指令——眼下战争已经结束,我们想要恢复对工厂生产的控制。”
“而与此同时,”莫里森闷闷不乐地补充道,“该死的自动工厂网络不断扩张,不断消耗我们的自然资源。”
“我有种感觉,”茱迪斯说,“要是我使劲跺脚,就会掉进一条工厂隧道。现在,它们的采矿场一定已经遍布各地。”
“难道就没有什么限定机制吗?”费林紧张地问,“难道它们原本就被设定成无限扩张型?”
“每座工厂都只能在它的设定区域内运行。”奥尼尔说,“但工厂网络本身是不受限制的。它可以永不停息地攫取我们的资源。研究所决定给它们最高优先权,我们人类只能退居二线。”
“那还能给我们剩下什么?”莫里森想知道答案。
“除非我们能阻止工厂网络的运行,它已经耗尽了六种基本矿物。每一座工厂都有自己的搜索队,它们始终都在不懈搜寻最后残余的矿物,拖回其本部。”
“要是两座不同工厂的隧道交叉,会发生什么?”
奥尼尔耸耸肩,“正常情况下,那种事不会发生。每座工厂都分配到我们行星的某个特定区域,像是供它们独享的馅饼。”
“但毕竟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
“嗯,它们都极为看重原料。只要世上还有任何原料残余,它们就会不断搜寻、占有。”奥尼尔顺着这个思路,越想越兴奋,“这事儿值得考虑。我想随着物资越来越稀缺——”
他闭了嘴。有个人影走进了房间。它在门口默默站住,观察在场的所有人。
在阴影的笼罩下,那玩意儿的形体看上去很像人类。有一会儿,奥尼尔还以为它是迟到的当地居民。然后,当它走上前来,他才意识到这东西仅有人类的轮廓而已:它的体态是直立的两足动物,顶端有一个数据接收器,效应器和本体感受器装在下体的一写多读磁盘上,底部是抓地器。它的类人形态适可而止,仅满足实用需求,并没有刻意追求让人产生亲密感的外表。
工厂代表到了。
来者开门见山,“这是一台数据收集机器,可以进行口头交流。它载有广播和接收系统,并可以整合与其调查相关的事实。”
那声音动听、自信,显然是在播放战前由某位研究所技工录制的磁带。这个声音从这个近乎人形的躯体里发出,听起来有些怪异。奥尼尔能够想象出这位已不在人世的年轻人的样子,现在只剩他欢快的声音还在从这个直立的钢铁系统的机械嘴中传来。
“提醒一下哦。”那个讨人喜欢的声音继续说,“请不要把这台接收器当作人类,对它提出预设范围之外的问题,那样毫无意义。尽管它有专长,但却没有抽象思维的能力。它只能重组目前已经掌握的信息。”
那个乐观的声音戛然而止,另一个声音继续下去——它跟第一个声音有些相像,但没有任何语调,也不再有个性。系统开始用前者的语音模式进行沟通。
“对退回产品的分析表明,”它宣布,“其中并未包含任何异物,也没有检测出任何可察觉的变质现象。该产品符合整个工业生产网络目前通用的检验标准。退货理由不在当前检测范围之内。你们采用了一种工业网络未收录的鉴定标准。”
“没错。”奥尼尔同意道,他小心地权衡语句,“我们发现那些牛奶未达标,我们完全不想要那种东西。我们要求得到品质更好的产品。”
机器稍后做出回应,“‘屁轴’这个概念让工业网络感到陌生,我们数据带中的辞典并未包含这个概念。你能否提供一份那些牛奶的实际参数分析,列出其中存在或者缺失的具体成分?”
“不能。”奥尼尔谨慎地说,他正在玩的把戏复杂又危险,“‘屁轴’是个笼统的概念,它不能被归纳为具体的化学成分。”
“那么‘屁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那台机器问,“你能不能用其他语义符号来定义它?”
奥尼尔犹豫了。他必须引导这位机器代表,从它设定好的提问问题转到更有普遍性的讨论领域,然后引出关闭整个工业网络的问题。如果他能找到任何突破口,开启抽象讨论的话……
“‘屁轴’这个词,”他宣称,“是描述产品状态的,它们已经不再被需要,却还在被生产。这个词表示:某种产品被拒绝的原因,是人们不再想要它。”
工厂代表说:“工业网络的分析表明,这个地区依然需要经过巴氏杀菌的高品质奶类营养品。但目前并没有替代来源。工业网络控制着世界上现存的所有奶制品合成设备。”它补充说,“最初录入磁带的指令中写明:奶品是人类食谱的重要组成部分。”
奥尼尔发现自己没能骗过对方,机器又把讨论引回了具体细节上。“我们已经下定决心,”他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不再想要更多牛奶。在我们得到奶牛之前,我们宁愿不要牛奶。”
“你的言论并不符合网络磁带指令,”代表反对说,“世上已经没有奶牛。所有牛奶都是工业合成的。”
“那我们就要自己生产合成奶。”莫里森不耐烦地插嘴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接管机器?上帝啊,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我们可以照料自己的生活!”
工厂代表向门口移动,“在你们的社区找到其他奶源之前,工厂网络将继续为你们供奶。分析与评估机器将留在本地区,进行例行的随机取样工作。”
费林怒气冲冲地喊起来:“我们怎么可能找到其他奶源?你们把所有设备全都占据了!你们在主宰一切!”然后他又吼道,“你们说我们不能管理一切——声称我们没有这样的能力。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断言?你们完全没给过我们机会!我们永远都不会有机会!”
奥尼尔在发呆。那台机器已经在离开的路上了,它一根筋的头脑大获全胜。
“听着,”他挡住机器的去路,“我们想要让你们关闭,懂吗?我们想要接管你们的设备,自己操作它们。战争已经结束了。该死的,你们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存在!”
工厂代表在门口稍微停顿了一下。“停止运行程序的触发条件,”它说,“是外界生产能取代工厂网络——仅在那时才能停运。根据我们的取样鉴定,目前仍不存在外界生产系统。所以工厂网络还要继续生产下去。”
莫里森突然猛挥手中的钢管,将它重击在人形机器的肩膀上,深深陷入其胸部复杂的感应器件中。接收器外壳碎裂,玻璃、导线和小零件雨点般纷纷掉落。
“这根本就是个悖论!”莫里森喊叫起来,“一个文字游戏,由它们强加在我们身上,控制论者是在成心耍我们。”他高举钢管,再次重击在毫不反抗的机器身上,“它们已经制住了我们的要害。我们完全没有反击之力。”
房间里吵成一团。“我们别无选择。”费林喘息着从奥尼尔身边挤过,“我们必须摧毁它们——我们跟工厂网络势不两立。”他扯下一盏灯,向工厂代表的“脸”上丢去。灯泡和那张复杂的塑料表面同时破裂。费林艰难地靠近,抽打那台机器。房间里所有人都在逼近这直立的圆柱体,他们暗藏的反感已经溢出。机器倒地,逐渐消失在愤怒的人群身下。
奥尼尔哆嗦着转开视线。他的妻子抓住他的胳膊,带他到房间的另一边。
“这帮白痴。”他郁郁不乐地说,“他们无法摧毁工厂,这样做只会让它加强防卫。他们只会让情况更糟。”
一支工厂网络维修队伍冲进客厅。那些微型机械从半履带式的虫状运载机上下来,逼近那帮忙着施暴的人。它们从人缝里钻过去,迅速在人群脚下掘出一条通往运载机的隧道。片刻之后,工厂代表呆滞的躯体就已经被拖回虫状运载机的货舱。零件被重新收集,扯坏的部件也被回收、带走。塑料残肢和散落的设备也被找到。然后小机械们重回虫状运载机,成队离去。
穿过大开的房门,第二名工厂代表登场了,它跟第一台一模一样。外面门厅里还站了另外两台直立型机器。整个居住区会被一系列工厂代表随机访问,它们就像一群蚂蚁,可动型数据收集机遍布整个城镇。现在,其中一台正驶近奥尼尔。
“毁坏自动数据收集机的做法有损人类自身利益。”工厂代表对房间里所有人说,“当前原料收入处于危险水平。我们现存的基础材料都应该用于生产消费品。”
奥尼尔和机器面面相觑。
“哦,”奥尼尔小声说,“这真有趣。我想知道你们缺少些什么——你们会为那些资源真正开始战斗。”
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从奥尼尔头顶隐隐传来,他不予理睬,仍通过不远处机舱底部的视窗向外望去。
到处是熔渣和废墟。杂草丛生,羸弱的草茎间有昆虫跳来跳去。偶尔能看见鼠舍——黯淡的窝棚用白骨和垃圾搭建而成。辐射让鼠类发生了变异,跟其他很多昆虫和野兽一样。稍远处,奥尼尔看到一群鸟儿正在追赶一只平原松鼠,松鼠钻进熔渣地面上一条细心准备好的窄缝里,鸟儿们受挫而去。
“你觉得我们永远都无法重建文明?”莫里森问,“这情形我看看都觉得恶心。”
“需要时间。”奥尼尔回答,“当然,也要假设我们能夺回工业控制权,假设世上还有原料可以被加工。最乐观的情况下,也只能缓慢发展。我们必须从现有的居住地出发,步步为营。”
右边是一个人类拓荒区,居民像衣衫褴褛的稻草人,瘦弱又憔悴,住在曾经是城市的废墟里。几公顷贫瘠的土地被开垦出来,庄稼无精打采,被阳光晒得枯黄,几只鸡蔫蔫地来往徘徊,被苍蝇困扰的马儿在简陋的凉棚下喘息。
“废墟遗民,”奥尼尔脸色凝重地说,“他们离工业网络太远,不属于任何工厂的补给范围。”
“这都怪他们自己,”莫里森气哼哼地告诉他,“他们本可以加入其他居住区的。”
“但那是他们自己的城市。他们正在做我们想做的事——自己重建文明。但他们没有工具,也没有机器,仅靠空手拼凑垃圾碎片。这样行不通的。我们需要机器,我们不可能靠人力修复废墟,我们必须开启工业生产。”
前方是一条起伏不定的山梁,曾经的连绵山势如今却只剩些突兀的断脊。更远处是巨大而丑陋的地表伤痕——氢弹爆炸后的环形坑有一半被积聚其中的泥水占据,成了一片疾疫横行的内陆湖。
而在湖对岸,是一片繁忙景象,光芒频闪。
“在那边,”奥尼尔紧张地迅速降低直升机,“你能说出它们来自哪个工厂吗?”
“在我看来,它们都长得一个德行。”莫里森一面嘟囔着,一面欠身去看,“我们必须等一会儿,等它们装满之后,再尾随它们返回。”
“假如它们能装满的话。”奥尼尔纠正说。
自动工厂的探索队无视头顶轰鸣的直升机,只顾专心干活儿。核心卡车前面还有两辆牵引车,它们绕过成堆的垃圾,探针像触角一样伸向前方,从远方的山坡上飞驰而下,消失在熔渣表面飞扬的尘土中。两台侦察车向下挖掘,直到仅剩触角可见,然后又冲出地面,继续前行,履带飞转,铿锵作响。
“它们在找什么?”莫里森问。
“天知道。”奥尼尔专心翻看他的剪贴本,“我们必须好好分析收到的所有延期交货单据。”
在他们下方,自动工厂探索队已经被丢在后面。直升机掠过一片荒芜的沙地与矿渣,这里毫无生气。然后出现一片灌木丛,右边的远处是一串微小的、移动的小点。
一队自动工厂矿石车正在快速驶过荒凉的熔岩地,卡车首尾相接。奥尼尔将直升机转向它们,几分钟后,就已经悬停到矿场上方。
已经有大批巨大的采矿设备到达现场。钻杆深入地下,空的矿石车耐心地排队等待。满载的矿车源源不断地驶向地平线,沿途时有矿石掉落。现场一片忙碌,机械噪音回荡空中,荒凉的矿渣场中突然出现了繁忙的工业中心。
“那边的寻矿队也来了。”莫里森回头朝来路看,“你觉得它们或许能打起来?”他微笑,“不,我猜这是痴心妄想。”
“这的确是痴心妄想。”奥尼尔回答,“它们很可能在找不同的矿物。而且它们在通常情况下都会被设定成无视对方的存在。”
最前面的几辆虫式探矿车进入了矿车的运行线路,它们微微转向,继续搜寻。卡车也在沿原路没完没了地运输,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莫里森很失望,从窗前转开视线,骂了几句:“没用,它们都当对方不存在。”
渐渐地,探矿队远离了卡车行列,经过矿场边缘,又翻过更远处的一座山。它们不紧不慢,离去时,对采矿区毫无反应。
“也许它们都属于同一座工厂。”莫里森抱着希望说。
奥尼尔指着主要采矿设备上的可见触角,“它们的视准器朝着不同方向,应该分属不同工厂。这事儿肯定很复杂,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否则就不会有任何效果。”他打开无线电,跟居住区的空管取得联系,“对延迟送货清单的分析有进展吗?”
接线员给他接通了居住区行政办公室。
“结果正在陆续送达。”费林告诉他,“我们一旦有了足够多的样本,就会尝试推算出工厂缺少何种原料。这样肯定有出错的风险,毕竟是从复杂的最终产品来倒推。这里可能有些基础原料,在很多系统会被用到。”
“我们确定了目前短缺的原料之后,又能干些什么呢?”莫里森问奥尼尔,“我们找到两座相邻工厂共同短缺的原料,又能怎么样呢?”
“到时候,”奥尼尔严峻地说,“我们就开始自行收集这种原料——就算为此把居住区所有物资重新回炉变成原料,也在所不惜。”
三
群蛾飞舞的深夜,吹起一阵微风,凄冷又轻柔。密集的灌木丛发出低沉的沙沙声。偶尔会有一只夜行鼠类出现,它的感官特别警觉,它窥探着、谋划着,以寻求一点儿食物。
这片地区很荒凉,几英里内都没有人烟。整个地区已经被荡平,被一遍又一遍的氢弹爆炸炙烤过。幽暗中的某处,一股缓慢的涓滴细流穿过自动工厂的废弃物和野草丛,滴入曾经复杂如迷宫的地下排水系统。远处有开裂、倒塌的烟囱,耸立在暗夜中,上面爬满藤蔓。风吹起云团一样的黑灰,在野草丛中旋卷。一只巨大的变异鹪鹩在睡梦中被惊醒,它把夜里御寒的破布片盖紧,再次睡去。
有一段时间,周围毫无动静。只有一带星痕闪耀在天空里,明亮、幽远。厄尔·费林打了个冷战,抬头看看,向三人中间搏动的加热器靠近一点儿。
“现在怎么办?”莫里森的牙齿在打战。
奥尼尔没回答。他抽完一根烟,把烟头捻灭在腐烂的垃圾上,取出打火机,另点一支。那堆钨——他们的诱饵——就放在三人前方一百码的地方。
过去几天来,底特律跟匹兹茅斯的工厂都缺钨。而且至少一个领域内两座工厂的机器设备有重叠。那一堆可怜兮兮的诱饵中有精密切割工具、电路开关里拆下的部件、高端医疗器械、永磁体碎块、测量仪器等人们能找到的各种含钨元素,它们被狂热地收集至此。
黑雾笼罩在钨冢上。偶尔会有一只夜蛾被上面反射的星光吸引,扑着翅膀落下。飞蛾在空中悬停片刻,有力地拍打它那对颀长的翅膀,停在扭结的金属堆上方,然后飘然远去,消失在缠绕着断裂污水管的藤蔓之间。
“这破地方的景致真是不咋地。”费林干巴巴地说。
“不要骗自己。”奥尼尔反对,“这是地球表面最美的地方了。这将是埋葬自动工厂网络的关键之地。将来总有一天,人们会寻访此地。这儿会竖起直冲天际的纪念碑。”
“你不过是在给自己鼓劲而已。”莫里森不屑地说,“其实你自己也不信它们会为了一堆外科器材和灯丝自相残杀。它们很可能有某种机器深入地底,从岩石中吸取钨。”
“也许吧。”奥尼尔边说边拍蚊子。那只昆虫狡猾地躲过了他,嗡嗡叫着跑去骚扰费林。费林没好气地转向蚊子叫的方向,气哼哼地蹲在洒满露水的草丛里。
然后,他们盼望已久的情景出现了。
奥尼尔意识到,自己已经看了它好几分钟,却没有认出它是什么。那只虫形探矿车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停在一座小小垃圾堆的顶端,它的触角微微耸起,接收器完全展开,样子就像是被人丢弃的残骸。它纹丝不动,不像具备感知能力的样子,没有任何生命迹象。虫形探矿车跟烈火焚烧过的周边环境完全融为一体。在夜色下,它只是一个模糊的筒状暗影,由金属片、齿轮和履带轮组成。它等待着,同时监视一切。
它在检视那堆钨。诱饵引来了第一条“鱼”。
“有鱼上钩。”费林低声说,“鱼线在动。我感觉浮子沉下了水面。”
“你这家伙乱嘟囔些什么呢?”莫里森抱怨着,然后他也看到了那台探矿车,“上帝啊。”他轻声感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巨大的身躯探向前方,“好,有一边已经出动了。现在我们只需要另一座工厂也派来机器就好。你们猜,这一台是哪边的?”
奥尼尔找到了通信天线,看清了它的指向,“匹兹堡,所以——为底特律祈祷吧……疯狂地祈祷。”
那只探矿虫已经得到满意的结果,离开停驻地,继续向前,它小心翼翼接近那堆诱饵,随即开始了一系列复杂运作,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三个旁观的人类一头雾水——直到他们瞥见更多探矿虫的探测触角。
“用运行线路召唤同伴。”奥尼尔轻声说,“就像蜜蜂一样。”
现在,五台匹兹堡探矿虫正在接近那堆含钨材料。接收器兴奋地挥舞着,它们加快速度,喜悦地从原料堆的一侧冲上顶端。一只探矿虫向下挖洞,很快消失在挖出的洞中。整个钨堆都在抖动,探矿虫已经深入其内部,确认发现的规模。
十分钟后,第一辆匹兹堡采矿车出现了,开始勤勤恳恳地运走它们发现的宝贝。
“真该死!”奥尼尔气急败坏地说,“底特律工厂赶到前,它们就能把诱饵全部运走了。”
“我们能不能做点儿什么来延缓它们的进度呢?”费林无助地问。他跳起来,抓起一块石头,丢向最近处的那辆卡车。石头弹开了,卡车继续工作,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奥尼尔站起来,来回踱步,他强忍愤恨,身体紧绷。它们在哪儿?每座自动工厂应该是一模一样的,而这个地方离两座工厂的距离相等,它们本应该同时到达现场。但底特律方面却没有动静——而最后一批钨材料正在他面前被装车。
但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掠过。
他最初没有认出它,因为那东西的速度过快。它就像一颗子弹从扭结的藤条间飞过,快速掠上一道山坡,停了一瞬间确定方向,然后从另一侧飞驰而下。它直接命中领头的卡车。一声巨响,飞弹及其目标一起被炸成碎片。
莫里森跳起来,“靠!怎么啦?”
“棒极了!”费林尖叫起来,挥舞着两根瘦胳膊转着圈儿,“是底特律!”
底特律探矿虫出现了,它略微停顿了一下察看状况,然后径直冲向撤退中的匹兹堡厂卡车。含钨碎片飞得到处都是——同样漫天飞舞的还有来自两个阵营的零件、电线、碎裂的盘面、齿轮、弹簧和螺栓。剩余的卡车尖啸着掉头,其中一台卸掉所有货物,以最高速度落荒而逃,但还是有一台底特律探矿虫追上它,径直拦在它前面,差点儿让它翻车。探矿虫和卡车一起滚下一道浅壕,落入死水洼里。两者都滴着水、泛着微光,被水淹没了一半却还在搏斗。
“好啦!”奥尼尔的声音有些动摇,“我们的目标达成,现在可以回家了。”他觉得两腿发软,“我们的车子在哪儿?”
他发动卡车引擎时,远处有什么在闪光,某个巨大的金属物正在残骸与灰烬间移动——那是一大批卡车和重型矿石运输车正在赶来现场。它们来自哪座工厂呢?
这不重要了,因为在这垂落的黑色藤蔓间,一大批迎战队伍正在悄悄向来敌接近。两座工厂都在集中它们的机动力量。探矿虫从四面八方滑过或者爬来,向剩余的含钨材料逼近。两座工厂都不会放弃它们急需的原料,两者都不肯让出自己发现的资源。它们在指令的控制下盲目地、机械地动员起来。双方都在竭尽全力集中优势战斗力量。
“快呀。”莫里森焦急地催促,“我们赶紧离开这里。整个地狱的恶魔都在赶来呢。”
奥尼尔急忙让卡车掉头,驶向居住区方向。他们冲破夜色,上路回家。时不时还有金属外壳的机器从他们身边经过,驶向他们离开的地方。
“你们看到刚才那辆卡车上装载的东西了吗?”费林担心地问,“那不是空车。”
后面跟上的卡车全都不是空的,而是一整支由一个精致的高级评测系统指挥的物资运输车队。
“枪炮。”莫里森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它们带了武器。但谁来使用武器呢?”
“它们。”奥尼尔回答,提示同伴注意右边的动静,“看那边。这可是我们没有料到的。”
他们看到第一位工厂代表投入了战斗。
卡车进入堪萨斯城居住区时,茱迪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们面前,手里挥舞着一张金属箔纸。
“这是什么?”奥尼尔一面问,一面把东西从她手里抓过来。
“刚到的。”他的妻子还在竭力平复呼吸,“一台自动车快速开来,丢下这东西,然后就开走了。出大事了。神啊,整个工厂灯火通明,你从几英里之外就能看到。”
奥尼尔扫视那张纸。这是工厂对居住区最后一份订单的正式确认函,包括居民主动要求以及工厂认为应该派发的所有货品表格。表格上方用粗大的黑体字印了十二个可怕的大字:
所有货品延期,日期另行通知
奥尼尔长出一口气,把那张纸递给费林。“日用消费品供给停止。”他讽刺地说,脸上带着紧张的微笑,“工业网络要进入战时模式了。”
“也就是说,我们成功了?”莫里森犹豫地问。
“正是。”奥尼尔说。现在冲突已被触发,他感觉到不断增长的、冰冷的恐惧。“匹兹堡和底特律将会死战到底。我们现在想后悔也不可能了——现在,双方都在拉拢盟友。”
四
清冷的晨光洒在遍布黑色金属残骸的破败荒原上。残骸闪着危险的暗红光芒,它还尚未冷却。
“小心脚下。”奥尼尔提醒说。他扶住妻子的胳膊,领她走下那辆锈迹斑斑、几乎要散架的卡车,两人踩在一堆混凝土碎块的顶上,这些碎块本来是一个规整的碉堡装置。厄尔·费林跟在后面,小心踌躇地寻找去路。
在他们身后延伸的是大量减员的居住点,小屋、楼房和街道组成不规则的棋盘格。自从自动工厂不再提供补给品和维修服务以来,人类居住点就渐渐退化到了半野蛮状态。剩余的生活用品纷纷损坏,仅有极少数仍可使用。最后一次见到满载食品、工具、衣物和替换零部件的卡车,也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儿了。如今的山脚下只有灰黑的水泥和金属残渣,那个方向再也没有驶来过任何东西。
他们得偿所愿——他们断网了,脱离了工业网络。
只能靠自己了。
居住区周围有几片零星的农田,种着些小麦,还有些枯干病弱的蔬菜,正被艳阳暴晒。简陋的手工工具被分发到居民手中,那是各个居住区费尽心机制造出来的。各居民点之间的联络渠道如今也只剩下马车跟笨拙的电报。
不过,他们还是成功地保留了原来的社会组织。商品和服务仍然可以缓慢、稳定地进行交换,生活必需品能够继续生产和消费。奥尼尔夫妇跟费林身上的衣服都很粗糙,而且没有染色,但还算结实。他们还设法改造了几辆卡车——不烧汽油,改烧木柴。
“我们到了,”奥尼尔说,“从这里就能看到。”
“这样做值得吗?”茱迪斯精疲力竭地问。她弯下腰,百无聊赖地抠着鞋底,想把一块卵石从皮跟上去掉,“来一趟那么远,看到的却是十三个月以来每天都能看到的情形。”
“的确。”奥尼尔承认,一只手在妻子瘦削的肩膀上略作停留,“但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这正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在他们头顶的灰暗天空中,有一颗灰黑的小点儿在持续盘旋。它又高又远,旋转、疾飞,遵循着复杂又谨慎的飞行线路。渐渐地,它的回旋路线靠近了群山,还有山底基地中的那片废墟。
“它来自旧金山,”奥尼尔解释道,“远程搜索用机械鹰,从西海岸长途跋涉而来。”
“你觉得它会是最后一只吗?”费林问。
“这是我们一个月以来看到的唯一一只。”奥尼尔坐下来,开始把散碎的干烟丝裏进一片棕色草纸中,“我们以前能看到上百只呢。”
“或许它们有了更好的侦察手法。”茱迪斯猜想。她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疲惫地坐下,“有可能吗?”
她丈夫讽刺地笑笑,“不。它们并没有什么更先进的招数。”
三人陷入沉默。盘旋的黑点更加接近,那片被熔平的水泥和金属地面上却毫无动静。堪萨斯城的自动工厂依然呆滞,完全没有反应。几波热灰掠过地表,墙角堆满了瓦砾残垣。工厂已经被正面击中多次。平原上,其地下隧道也已经多处暴露,堆满了机械残骸,还有在任何有水的地方都会疯长的藤蔓。
“那些该死的藤蔓。”费林一面嘟囔着,一面摸索胡子下面的旧伤疤,“它们简直在接管全世界。”
工厂周围时不时会有车辆和机械残骸,它们在晨露下已经生锈了。重卡、小卡、探矿虫、工厂代表、武器运输车、火炮、补给车、地下发射器,多到无法辨认的各种机械部件堆在一起,混成杂乱无章的一大堆。有些是在返回工厂的途中被摧毁;还有的是刚从厂里出来就被击中——后者满载物品,携带大量装备。工厂剩余的部分早已深陷地底,露在地表以上的部分几乎完全被浮尘覆盖。
四天来,没有任何明显的活动迹象,没有任何动静。
“它完蛋了。”费林说,“你们都看得出,它彻底完蛋了。”
奥尼尔没回答。他蹲下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等待。他依然确信,仍有部分机能还在遭到重创的自动工厂内残喘。时间会揭示真相。他看看手表,现在是八点三十分。在以前,这是工厂开始每天例行任务的时间。成群结队的卡车和其他机械设备会驶出地面,装载着各种补给,前往周边的人类居住区,开始它们的探险。
右手边,有什么东西在动,它很快吸引了奥尼尔的注意力。
一辆破旧的采矿车正在笨拙地爬向那座工厂。这是最后一个自动单位,虽遭重创,仍在试图完成它的任务。卡车几乎是空的,车厢里仅有几片寒碜的金属片。像个拾荒者……那些金属片应该是从路边被击毁的设备上扯下来的。那车子就像一只盲目的金属昆虫,孱弱,然而固执地向工厂方向靠近。它的行程艰难到超乎想象,时不时就会停下来,颤动、颠簸,有时会偏离路线。
“连控制中心都坏掉了,”茱迪斯的声音里透着恐惧,“工厂甚至很难引导卡车返回。”
是啊,奥尼尔也看出了这一点。纽约附近的那座工厂已经完全失去了高频信号传输能力。它控制的自动单位全都在疯狂打转,随机高速转圈,撞到岩石和树木上,滑进壕沟里,翻车,最终失去活力,不甘心地停转。
那辆矿石车已经到了废墟所在荒原的边缘,稍稍停留片刻。在它上方,那颗孤独的黑点仍在盘旋。有一会儿,卡车一动不动。
“工厂现在进退两难。”费林说,“它需要这点儿原料,但又害怕头顶那只鹰。”
工厂在犹豫,外面不再有动静。然后矿石车再度开始它摇摇摆摆的行程。它离开扭结的藤蔓,穿过战火焚烧过的荒原,痛苦地、小心地驶向山脚下那片混杂着混凝土和金属的黑暗土地。
机械鹰不再盘旋。
“快趴下!”奥尼尔大声喊道,“它们给那东西装备了最新型的炸弹。”
他的妻子跟费林都在他身边趴下,三个人警觉地看着那片平原,还有地面上艰难爬行的“机械昆虫”。天空中,黑鹰直线逼近,悬停在卡车正上方。然后,它毫无征兆地径直向下俯冲。茱迪斯两手捂脸,尖叫起来:“我看不下去了!这太可怕了!简直就像禽兽一样!”
“它的目标不是卡车。”奥尼尔咬着牙说。
在空中捕猎者俯冲的同时,卡车在拼命加速。它轰鸣着冲向工厂,车身摇摆,部件铿然互撞,试图在最后一次徒劳尝试中安全抵达。焦急到忘乎所以的工厂也像是忽视了头顶的威胁,打开了入口,引导它的运输机械直接进入。而机械鹰等到了它想要的机会。
在大门重新关闭之前,飞鹰直扑而下,沿着与地面平行的轨迹疾行。就在卡车将要消失于工厂深处时,飞鹰开火了,一道模糊的金属残影追随轰响的卡车而去。工厂突然意识到了威胁,迅速关闭闸门。卡车怪异地挣扎着,它被卡在了关闭一半的闸门里。
但它能否脱身已不再重要。山下传来一波隐约的战栗。地面微微颤动,闷雷一样的声音传来,然后复归于宁静。三个旁观的人类都感到了脚下的那波冲击。工厂方向腾起一道黑烟。地表的水泥像熟透的果实一样开裂,它颤抖、裂开,把内部的碎片散入空中,雨点一样落下。黑烟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然后随着晨风漫无目的地飘走。
工厂已经被烧作灰烬,从内部炸成了废墟。它已被突破,被完全摧毁。
奥尼尔僵硬地站起来,“结束了,一切都已终结。我们已经达成了最初的目的——摧毁整个自动工厂网络。”他扫了一眼费林,“但是,我们真的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他们回望身后的居住区。曾维持数年的规整房舍和街道都已经所剩无几。没有工厂网络,居住点退化得很快。最初那繁荣富足的面貌早已消失,整个居民点显得破旧萎靡。
“当然。”费林有点儿迟疑地回答,“一旦我们进入工厂,开始运行我们自己的生产线……”
“那里还能有任何东西剩下吗?”茱迪斯问。
“总会剩下点儿什么的。上帝啊,那些工厂可是深入地下好几英里呢!”
“战争末期,它们开发出来的炸弹威力极为巨大。”茱迪斯指出,“比我们人类战争中使用过的任何武器都更强。”
“还记得我们看到过的野人营地吗?那些战场遗民?”
“那次我没去。”费林说。
“他们就像一群野兽一样,吃树根和块茎,打磨岩石,硝制皮革。野蛮又原始。”
“但那种人想要的不就是那种生活吗?”费林抗辩道。
“是吗?我们想要这个吗?”奥尼尔指了下萧索的居住区,“我们收集含钨物品时,想要的是不是眼下这种生活?更早时候,我们又是不是这样想的?那次我还对工厂送货卡车说,它的牛奶——”他想不起那个词来了。
“屁轴了。”茱迪斯提醒他。
“好了。”奥尼尔说,“我们动手吧,去看看工厂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剩下给我们。”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们来到了工厂废墟前。四辆卡车轰鸣着,摇摇摆摆停在了被炸毁的巨坑前。卡车的发动机冒着烟,尾气管滴着水,工人们小心翼翼爬下车,警觉地踏过依然烫热的灰烬。
“或许我们来早了。”一个人警惕地说。
奥尼尔早等不及了。“跟我来。”他下令道,抓起一支手电筒,下到弹坑深处。
堪萨斯城自动工厂的地下主体就在他们前方。它被炸坏的“嘴巴”仍然咬着那辆矿车,但它已不再挣扎。卡车身后是一片可怖的黑暗。奥尼尔用手电照向里面,那些犬牙交错的破损的支柱依然清晰可见。
“我们要深入下去。”他告诉莫里森,后者正伏在他身旁,“如果还有什么东西留下,那也一定在底部。”
莫里森咕哝道:“那些亚特兰大工厂发射的钻地弹摧毁了底部的大部分区域。”
“我们要抢在其他势力彻底摧毁矿场之前找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奥尼尔小心地钻进摇摇欲坠的入口,爬过内部炸飞出来的大堆废墟,发现自己已经进入工厂——这里到处是奇形怪状的残骸。
“熵。”莫里森喘息着,很郁闷的样子,“混乱之熵,这曾是工厂一直痛恨的东西。人们建造工厂的目的就是对抗无序。随机粒子散乱分布,毫无目的。”
“在我们脚下。”奥尼尔固执地说,“我们可能会找到某些被封闭的储藏室。我知道它们已经分成了多个独立运转的区域,其中有专门负责维护的部门,以便重建可能损毁的工厂组成部分。”
“应该也被钻地弹干掉了吧。”莫里森一面泼冷水,一面笨拙地跟在奥尼尔后面。
在他们身后,工人们缓缓跟随。部分残骸区域出现了可怕的塌方,烫热的碎片像雨点一样落下。
“你们先回卡车里去吧。”奥尼尔说,“我们没必要让更多人冒险。如果我和莫里森回不来,忘掉我们就好——不要冒险派人下去搜救。”其他人离开时,他指着一架下行升降机对莫里森说,“我们下去吧。”
两个男人默默无语,一层层深入地底。连绵几英里的黑暗废墟在他们面前延伸,毫无声响,死气沉沉。黑暗中,机器的模糊轮廓、静默的传送带和卷扬机侧影还隐约可见,部分完成任务的弹壳在最后的爆炸后扭曲、变形。
“那些设备我们还能回收一部分。”奥尼尔嘴上这样说,自己也不信。那些机械都已经严重变形。工厂里的一切都粘到了一起,只是一堆熔化的无法利用的金属渣。“只要把它们运回地面就好……”
“我们做不到。”莫里森沉痛地反驳他,“我们既没有起重机,也没有绞盘。”他踢了一脚传送带上半熔的机器,曾被液化的金属流得到处都是。
“当时还感觉是个不错的主意。”两人继续穿过一堆空闲停滞的机器,奥尼尔沉吟着说,“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没有那么确信了。”
他们已经深入工厂内部,最底层展现在他们面前。奥尼尔用手电到处照,想要找到完全没被破坏的区域,寻找依然完好的生产线。
是莫里森先感觉到的。他突然手脚着地伏倒,庞大的身躯紧贴地面,他贴耳静听,表情严峻,圆睁双眼,“我的上帝啊——”
“怎么了?”奥尼尔惊问。然后他也感觉到了。从他们下方隐约传来持续的震动声,像是持续忙碌的嗡嗡声。他们一直都搞错了,那只黑鹰并未完全成功。在更深处,工厂还活着。在封闭区域里,仍有部分职能部门在继续运行。
“它是完全孤立的。”奥尼尔一面嘟囔着说,一面寻找继续下行的升降机,“它被设定为在工厂其他部分被毁后启动。我们怎么下去呢?”
下行梯已经被切断,外面覆盖了一层熔化后又凝固的金属。他们脚下仍在运行的工厂分支被完全隔离。现在根本就没有入口。
他们快速沿原路返回。奥尼尔回到地面,向第一辆卡车招呼,“那该死的焊枪在哪儿?快拿给我!”
那支宝贵的焊枪被递给他,他喘息着快速返回,又到了工厂深处莫里森等待的地方。两人一起动手,拼命切割歪斜的金属地板,烧掉了上面覆盖的防护网。
“松动了。”莫里森喘息着说,在焊枪的强光下眯起眼睛。伴着一声巨响,地板消失在下面一层。一道白光在他们周围亮起,两人都吃惊地向后跳开。
那封闭的厂房里一派忙碌,轰鸣声接连不断,传送带周转不息,机械设备嗡嗡直响,机械监工往来巡视。在房间一端,原料持续不断地进入生产线。而在远端,最终产品被迅速推出,检验后装入传送筒。
短短一个瞬间,这一切都清晰可见,随即,他们就被发现了。自动控制被触发。强光闪烁几下,然后熄灭。整个装配生产线停滞下来,所有活动全部中止。
机器关闭,周遭再次变得无声无息。
房间一端,有一台设备自动脱离原位,快速爬上墙面,向着奥尼尔和莫里森开出的孔洞急驰,它把应急挡板覆在缺口上,然后熟练地将其重新密封。下面的景象又消失了。片刻之后,地板继续颤动,下面的生产活动恢复了。
莫里森脸色煞白,他转头看向奥尼尔,“它们……在做什么?它们……在生产什么?”
“不是武器。”奥尼尔说。
“那东西正在被向上输送,”莫里森本能地向上指点,“送往地面。”
奥尼尔心乱如麻,站起身来,“我们能确定出口地点吗?”
“我……觉得可以。”
“最好可以。”奥尼尔抓起手电,向电梯走去,“我们必须去看看,确定一下他们扔上去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传送管的出口位于一大片藤蔓和废墟之间,距离工厂区四分之一英里,它藏在山脚下一片乱石之中,看上去像个炮口,十码以内才可以看清它。两个人发现它的时候,已经快要站到上面去了。
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一颗弹丸式的东西从传送管里出来,喷射到天空里。出口会自动旋转,调整下一次的发射角度。每颗弹丸都以不同的角度喷出。
“它们能飞出多远?”莫里森问。
“很可能每颗弹丸飞出的距离都不同,它们是被随机抛撒的。”奥尼尔小心地靠近,但发射装置并不在意他。侧面竖立的岩石面上有一颗撞瘪了的弹丸,发射孔径直把它射到了近处的岩石上。奥尼尔爬上去,拿到它,然后跳下来。
那颗弹丸是个被撞坏的容器,里面藏着各种金属元件,小到要靠显微镜才能看清。
“不是武器。”奥尼尔说。
那层椭圆形外壳已经破裂,不知道是被撞破了,还是有什么内在机制在起作用。裂口处有金属微粒像黏液一样流出。奥尼尔蹲下来,细细观察它们。
那些小颗粒已经开始行动。这是些极小的微缩机器,比蚂蚁还小,比针尖还细,但却极有活力地运行着,目标明确,它们在建造某种东西,看上去像是小小的钢铁堡垒。
“它们在建造。”奥尼尔不无敬佩地说。他站起来,走向一旁。在这条洼地的另一端,他注意到一座早已存在的弹丸基地。显然,它已经被发射出来一段时间了。
这座基地已经运作到一定阶段了,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了。尽管很小,它看起来却很眼熟。这些机器正在建造一座微型自动工厂。
“好吧。”奥尼尔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又重新回到了起点。这到底是凶是吉……我也说不清。”
“我猜它们现在已经遍布整个地球。”莫里森说,“到被弹射到各地后,它们就开始预定的工作。”
奥尼尔突发奇想,“也许它们中的有些个体能够超过逃逸速度。那就厉害了——全宇宙都遍布自动工厂。”
在他身后,喷射孔还在继续忙碌,持续播撒着钢铁的种子。
(郝秀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