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做好了。”沃尔顿夫人招呼道,“去叫你爸来,让他洗手吃饭。你也一样要洗手,小伙子。”她端着一口冒着热气的砂锅走向收拾整齐的餐桌,“他应该在车库里。”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他才八岁,可脑子里的烦恼,怕是能令希勒尔①无所适从。“我……”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不对吗?”琼·沃尔顿察觉了儿子语气中的惶惑,作为母亲,她心里马上警觉了起来,“泰德没在车库里吗?天哪,他刚刚还在那边磨剪树篱的大剪刀呢。他没去安德森家吧?我跟他说过,晚餐马上就要做好了。”
“他就在车库。”查尔斯说,“但他在……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沃尔顿夫人解下鲜艳的塑料围裙,把它搭在门把手上,“泰德吗?怎么会?他从来都不自言自语。去叫他来。”她把滚烫的黑咖啡倒进小小的中式青花瓷茶杯里,然后把奶油玉米舀到盘子里,“你到底怎么了?快去叫他!”
“可我不知道该叫哪一个。”查尔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他俩长得一模一样。”
琼·沃尔顿握着铝煎锅的手指一松,锅中的奶油玉米差点儿洒出来。“小伙子……”她正要发火,泰德·沃尔顿就大步走进了厨房。他一面使劲闻食物的味道,一面期待地搓手。
“啊,”他开心地叫道,“炖羊肉。”
“是炖牛肉。”琼嘟囔着纠正道,“泰德,你刚在外面干了什么?”
泰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开餐巾,“我把剪刀磨得像剃刀一样锋利。还上了油,现在它快得很。最好别碰它,你的手会被割掉的。”他是个帅气的男人,刚刚三十岁出头。浓密的金发,强壮的臂膀,灵巧的双手,方脸,一双闪亮的棕色眼眸。“哇,炖肉看起来真不错。今天上班真累。周五了,你懂的。好多事儿堆在一起,我们必须在五点钟之前理清所有账目。艾尔·麦金利说,要是我们把午餐时间安排得更合理一些,我们部门的工作效率就能提高百分之二十。他想让我们错开吃饭时间,这样就始终都有人在工作。”他招呼查尔斯坐过来,“坐下,我们开饭吧。”
沃尔顿夫人给大家盛上冻豆子。“泰德,”她慢慢地坐下,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他眨眨眼睛,“不,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平常那些事儿。怎么了?”
琼·沃尔顿不安地看看儿子。查尔斯僵硬地坐在他的位置上,面如死灰,毫无表情。他没动,既没打开餐巾,也没碰一口牛奶。她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紧张情绪。查尔斯把椅子从他父亲身边挪开。他蜷缩着,身体紧绷,尽可能远离父亲。他嘴唇翕动,念念有词,但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怎么了?”她探身向前问。
“另外一个,”查尔斯正在小声嘟囔,“进来的是另外一个。”
“你是什么意思啊,亲爱的?”琼·沃尔顿大声问,“什么另外一个?”
泰德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表情,但转瞬即逝。在那个短暂的瞬间,泰德·沃尔顿的脸变得极为陌生。怪异、冷漠的神情闪现在那张扭曲、抽搐着的脸上。他的目光失去了焦点,瞳孔向后收缩,一层古老的隔膜覆盖在眼珠之上。完全不是平常那副疲惫的中年居家男人模样。
然后他就恢复了常态,虽然仍旧有细微的差别。泰德咧着嘴笑,狼吞虎咽地开始吃炖肉、冻豆子和奶油玉米。他大笑,搅动他的咖啡,一边开玩笑,一边吃。但事情很不对劲。
“他是另外一个。”查尔斯说。他脸色煞白,双手开始颤抖。他突然跳起来,从餐桌前退开。“你滚开!”他喊起来,“滚到外面去!”
“嘿,”泰德凶神恶煞地吼道,“你中了什么邪?”他严厉地指指男孩的椅子,“你乖乖给我坐好了吃饭,小子。你妈妈辛辛苦苦做饭,不能让你随便糟蹋。”
查尔斯转身,跑出厨房,向楼上自己的房间跑去。琼·沃尔顿非常震惊,坐立不安,“这……这到底是……”
泰德继续吃饭。他的脸色难看,眼神凶狠。“那个熊孩子,”他咬牙切齿,“就是欠教育。也许我应该私下跟他好好谈谈。”
查尔斯蹲下来,听着楼下的动静。
那个父怪正走上楼梯,离他越来越近。“查尔斯!”他愤怒地大叫,“你在那儿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无声地退回房间,把门关严。他的心怦怦直跳。父怪已经踏上二楼,再过一会儿,就将进入他的房间。
他快速跑到窗前。他很害怕。那怪物已经在黑暗的走廊里摸索门把手。他掀开窗户,爬到房顶上。伴随着一声闷哼,他跳到正门旁边的花园里,摇晃了一下,痛得直抽冷气。然后他跳起来,逃到透出窗口的亮光照不到的地方。在漆黑的夜晚,灯光在地上刻出一方金黄的印记。
他来到车库。它矗立在前方,像是矗立在地平线上的黑色方块。他呼吸急促,在衣兜里翻找手电筒,然后他小心地推开滑门,进入车库。
车库里是空的,汽车停在库门口。左边是他爸爸的工作凳。锤子、锯子之类的工具挂在木板墙上。墙边放置着割草机、草耙、铁锹、锄头,还有一大桶煤油。到处都钉着废旧车牌。水泥地板上积了一层灰,房间正中有一大摊油迹。在手电筒晃动的光线照耀下,还能看到几簇沾满黑色油污的野草。
门后就有一个巨大的垃圾桶,桶盖上放了一堆皱巴巴的报纸和杂志,已经潮湿发霉。查尔斯搬动它们时,闻到一股刺鼻的腐朽味道。蜘蛛从报纸杂志中掉落到水泥地上,惊惶四散。他踩烂它们,继续寻找目标。
接下来看到的情景让他尖叫。他扔掉了手电筒,本能地向后跳开。突然之间,车库又是一片漆黑。他勉为其难地跪下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手电筒。他有时会碰到死蜘蛛,有时会摸到油腻的青草。像是花了无数个世纪,他终于找到了手电筒。他压抑着自己的恐惧,将手电筒的光照进他搬开那堆杂志后露出的井口一样的地方。
父怪把它藏在了桶的最底端,就藏在枯叶和碎纸板之间,在腐烂的杂志和窗帘布之间,在妈妈从阁楼中取下来准备烧掉的杂物堆里。那东西还有一点爸爸的形貌,足以让他辨认出来。他找到了它,但它的样子令他作呕。他手扶着垃圾桶,闭上眼,好一会儿后才有勇气再看。桶里是他爸爸残留的身体。他真正的爸爸。父怪不需要的残渣被丢弃在此。
他拿来草耙,伸进桶中去戳那残骸。它很干,被草耙轻轻一碰,就散架了。那些碎片就像是被丢弃的蛇蜕,单薄易碎,只是一层空壳,里面的部分都不见了。那些才是重要的部分。他爸爸就剩了这么点儿,只有一层易碎的干皮儿,被揉作一小团,丢在垃圾桶最底下。这就是父怪留下的;他已经吃完了其余的部分。他吞噬了父亲的精华,然后取代了他。
有声音。
他丢下草耙,快步赶向门口。父怪正沿着院子里的小路向车库走来。他的鞋子踩在砂石路面上。他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过来。“查尔斯!”他生气地叫嚷,“你在里面吗?别被我抓到,你这小混蛋!”
接着房子门廊处亮起灯光,他能看到妈妈丰腴的身形,她显得紧张而僵硬,“泰德,别打他。他只是被什么事吓得厉害。”
“我不会打他的。”父怪没好气地回答。他停下来,擦亮一根火柴,“我只是想要跟他谈谈。他需要学着讲规矩。就那样离开餐桌,大半夜往外跑,还爬上房顶……”
查尔斯偷偷从车库溜出来。火柴光照亮了他跑动的身影。父怪吼了一声,猛冲上来。
“到这里来!”
查尔斯逃掉了。他比那个父怪更了解周围的地形,虽说对方对环境也挺熟悉。他吞噬了父亲的精华,吸收了其中的知识,但没有人比男孩更了解周边环境。他到达篱笆墙,翻过去,跳进了安德森家的院子,钻过晾衣绳,然后再沿着他家房子的侧面狂奔,进入枫树街。
他蹲下来,屏住呼吸静听。父怪没有追来,他已经回去了,又或许他绕到了房子外的人行道。
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他必须继续逃。或早或晚,那家伙总会找到他的。他环顾左右,确定他没在暗中窥视,然后弯下腰,像小狗一样快速跑掉。
“你想干吗?”托尼·佩雷蒂挑衅地问。托尼十四岁。佩雷蒂家的餐厅以橡木板装修而成。他坐在餐桌前,身边都是书本和铅笔,还有吃了一半的火腿花生酱三明治和一杯可乐。“你是沃尔顿家的孩子,对吧?”
托尼有份校外兼职工作,在镇上的约翰逊电器商店拆装炉具和冰箱。他个子很高,神情木然,黑头发,橄榄色皮肤,一口雪白的牙齿。他揍过查尔斯几次。附近几乎所有的小孩都挨过他的揍。
查尔斯扭扭捏捏地说:“那个……佩雷蒂。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想干啥?”佩雷蒂觉得很烦,“找人打得你鼻青脸肿吗?”
查尔斯郁闷地低下头,握紧双拳,支支吾吾地简单讲了此前发生的事。
等他讲完。佩雷蒂轻声吹了个口哨,“不是耍我的?”
“这是真的。”他马上点头,“我带你去看哦。你跟我去,我就指给你看。”
佩雷蒂慢慢站起来,“行啊,带我去吧。我想看。”
他从自己房间里拿来BB枪②,两人一起沿着黑暗的街道走向查尔斯的家。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佩雷蒂沉着脸,想着心事。查尔斯还没回过神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在安德森家的私人车道那里转弯,从他家后院斜穿过去,爬过篱笆,小心地跳进查尔斯家的后院。周围没有一点儿动静,院子里很安静。房子前门紧闭。
他们透过起居室的窗户往里看。百叶窗已经关闭,但还留着一条窄缝,从中透出金黄色灯光。沃尔顿夫人坐在沙发上缝补一件棉布T恤衫。她的大脸膛是一副难过又焦虑的表情,无精打采地忙碌着。在她对面,就是父怪。他正靠坐在爸爸的安乐椅里面,脱掉了鞋子,读着当天的晚报。角落里的电视机开着,但却无人观看。一瓶啤酒放在安乐椅的扶手上。那个父怪的坐姿跟他爸爸一模一样,他还真学会了不少。
“看起来跟你老爹没什么两样。”佩雷蒂狐疑地小声说,“你真的没骗我?”
查尔斯带他去了车库,给他看垃圾桶。佩雷蒂把他晒黑的长胳膊伸下去,小心地把干枯、焦脆的残渣取出来。两人铺开那东西,爸爸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佩雷蒂把残骸放在地上,然后将散掉的部位归位。那残留物带着点儿像琥珀一样的黄色,几乎算是没有颜色,近乎透明。它薄得像纸一样,干燥,而且毫无生气。
“就剩这点儿了。”查尔斯含着眼泪说,“他就剩下这么一点儿,怪物已经把他里面的东西吃干净了。”
佩雷蒂脸色变得苍白。他哆哆嗦嗦地把残骸放回垃圾桶。“这可真是严重了。”他咕哝着,“你之前说,你见过他们两个在一起?”
“他们在谈话,两个人看起来一模一样。我是碰巧跑进去的。”查尔斯擦掉眼泪,打了个寒噤。他已经无法继续隐瞒,“那怪物是在我眼前把他吃掉的。然后他走到房子里,装作是我爸爸。但他不是。他杀了我爸,把他皮肤之下的部分都吃掉了。”
佩雷蒂默然半晌。“我跟你说,”他突然开口,“我以前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这事儿很棘手,你必须开动脑筋,不能光顾着害怕。你现在不害怕了,对吧?”
“我不怕。”查尔斯硬撑着小声说。
“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找出杀死他的办法。”他摇了下自己的BB枪,“我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你爸爸可是个大块头,不会轻易就被人控制住。”佩雷蒂想了想,“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他可能还会回来。人们说杀人犯总是会回到现场。”
他们离开车库。佩雷蒂蹲下身,再次透过窗户往里看。沃尔顿夫人已经站了起来,她正焦急地说着什么。他们隐约能听到里面的声音。父怪丢下报纸。两人正在争吵。
“看在上帝的份上!”父怪喊道,“不要做这样的蠢事。”
“一定是出事了,”沃尔顿夫人伤心地说,“发生了可怕的事。你让我给医院打个电话问问。”
“你不用给任何人打电话。他没事,很可能就在街上玩儿。”
“他从来不会这么晚出门,他也从来都不会不听话。他今天就是被吓坏了——被你吓坏了!我觉得今天不能怪他。”她难过地哽咽,“你到底是怎么了?现在的样子真奇怪。”她走出房间,来到门口,“我要到邻居家看看。”
父怪恶狠狠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接着,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查尔斯惊叫起来,就连佩雷蒂也在小声咕哝。
“你看,”查尔斯小声说,“那是……”
“天啦。”佩雷蒂瞪大了眼睛说。
沃尔顿夫人一出门,父怪就瘫倒在椅子上。他开始变软,嘴巴张开,眼睛无神地瞥向一侧。他的头向前垂下,像个被丢弃的提线木偶。
佩雷蒂从窗前退开。“这就清楚了。”他小声说,“我已经弄清了真相。”
“这是怎么回事?”查尔斯问。他又惊又怕,不明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被关闭了电源一样。”
“正是如此。”佩雷蒂缓缓点头,脸色阴沉,忍不住战栗着,“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控制他。”
查尔斯被吓坏了,“你是说,他被我们世界之外的某个东西控制?”
佩雷蒂不耐地摇摇头,“只是这座房子外面而已!就在这院子里。你知道怎么找到那东西吗?”
“不是很懂。”查尔斯强打精神,“但我认识一个很会找东西的人。”他努力回想那个名字,“博比·丹尼尔斯。”
“那个黑小孩?你说他会找东西?”
“他最棒了。”
“那好吧。”佩雷蒂说,“我们去找他来。我们必须找到屋外的控制者。那东西派他进入房子,还遥控着他……”
“它就在车库附近。”佩雷蒂对那小个子、瘦脸盘的黑人小孩说,后者正跟他们一起蹲在黑暗处。“受害者就是在车库里被它攻击的。所以,从那边找起吧。”
“从车库里面?”丹尼尔斯问。
“是车库周围。沃尔顿已经翻找过车库里面了。我们就在周围找。它不会跑远。”
车库旁边有一片小花坛,还有一大丛杂乱的竹林。车库到房子之间散落着废旧物品。月亮已经出来,一层冷冷的、雾一样的光辉照耀着一切。“如果我们不能马上找到它,”丹尼尔斯说,“我就得回家。我不能熬得太晚。”他比查尔斯大不了多少,好像只有九岁。
“行。”佩雷蒂同意,“开始找吧。”
三人分散开来,小心地搜寻地面。丹尼尔斯的动作快到难以置信。他瘦小的身体迅速地移动着,令人眼花缭乱。他爬过花丛,翻开石块,察看房子下面,然后分开植物枝干,熟练地在夹杂着肥堆、荒草的树木枝叶间翻找,每一英寸都不肯放过。
佩雷蒂找了一会儿就停下了,“我来站岗吧。这事儿或许有危险,父怪也许会跑来阻止我们。”他拿着BB枪站在后门台阶上,查尔斯跟博比·丹尼尔斯继续搜寻。查尔斯动作比较慢,他很累,身体冰冷麻木。一切看起来都不像是真的,那个父怪,还有他亲生父亲的遭遇。但恐惧还是促使他继续寻找。万一同样的劫难降临到他妈妈,乃至他自己身上呢?或者其他人身上?甚至整个世界。
“我找到它了!”丹尼尔斯尖细地叫起来,“你们都快过来看啊!”
佩雷蒂举起他的气枪,小心翼翼地靠近。查尔斯快步走过去。他将手电筒的黄色光柱照向丹尼尔斯站着的地方。
那个黑人小孩刚才翻开了一大块石头。在潮湿、腐臭的泥土里,光柱照亮了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这是只细长的节肢动物,数不清的弯折的腿正在拼命掘地。它像蚂蚁一样,体表覆盖着甲壳。这只红棕色的甲虫正迅速从他们面前消失。它成排的细腿儿扒拉着,地面很快就被挖开。它拼命向自己挖开的隧道中逃窜,长得丑怪狰狞的尾巴在空中疯狂摇摆。
佩雷蒂跑进车库,拿回草耙,用它插中了那虫子的尾巴,“快动手!用气枪打它!”
丹尼尔斯抓过枪来瞄准,第一枪就把那虫子的尾巴打折了。虫子在地上狂扭,没用了的尾巴拖在身后。它还掉了好多条腿。虫子足有一英尺长,像一条巨大的千足虫。它还在拼命挣扎,想要逃入地下。
“再打!”佩雷蒂下令。
丹尼尔斯笨拙地摆弄着那支枪。虫子扭动着身体低声嘶鸣,它的头来回晃动,扭转身来咬那支钉住它的草耙,小黑豆似的眼睛里闪着仇恨。它徒劳地攻击了草耙一阵子,然后,毫无征兆地,它的身体突然开始猛烈地抽搐起来。所有人都惊恐地后退。
查尔斯感觉到自己脑子里有嗡嗡的响声。嗡嗡声响亮、急促,带着金属音色,像是有十亿根钢丝同时在震动。那股力量摇晃着他,金属的噪音让他耳鸣不止、头晕目眩。他摇摆着站起来,向后退去。其他人也一样,全都脸色苍白、心惊肉跳。
“如果用枪打不死它。”佩雷蒂急促地说,“我们可以淹死它,或者烧死它,或者用针刺穿它的脑子。”他紧握草耙,把虫子死死钉在地面上。
“我带了一小罐甲醛,”丹尼尔斯咕哝说。他用手指紧张地摆弄着气枪,“这玩意儿到底怎么使啊?我好像没有办法……”
查尔斯把枪从他手里抢过来,“我来杀了它。”他蹲下,一只眼睛盯着准星,扣住了扳机。那条虫子还在扭动、挣扎。它散发出的力场仍在冲击他的鼓膜,但他握住了枪,手指收紧……
“好了,查尔斯。”父怪说。他强有力的手指抓住了他,那力道让他手腕发麻。他徒劳地挣扎,枪掉在了地上。父怪还想推倒佩雷蒂。那男孩灵巧地跳开。但虫子也趁机摆脱了草耙,成功地钻进了隧道。
“我要狠狠打你一顿屁股,查尔斯。”父怪继续说,“你吃错药了吗?你可怜的妈妈担心得都要疯掉了。”
他一直都在,藏在暗影里,蹲在黑暗中观察他们。他平静又无情的声音,就像父亲嗓音的伪劣复制品,回荡在查尔斯耳边。他拖着他走向车库。怪物冰冷的气息吹在他脸上,冰凉又清新,像是正在腐朽的泥土。他的力气非常大,查尔斯什么都做不了。
“别跟我斗。”他平静地说,“跟我走,去车库里。这是为你好。我想得很清楚了,查尔斯。”
“你找到他了?”他的母亲打开了房子后门,急切地大声问道。
“是的,我找到了他。”
“你现在要干什么?”
“教训他一下。”父怪推开车库门,“去车库里。”他嘴角露出虚假的微笑,既没有欢欣,也不带其他情绪,“你回客厅去吧,琼。我来处理这些就行了。这更适合我,你从来都不喜欢惩罚孩子。”
后门不情愿地关上了。光线暗下来,佩雷蒂趁机弯腰摸索气枪。父怪马上停住了脚步。
“你们都回家吧,孩子们。”他冷冷地说。
佩雷蒂手里握着气枪,拿不定主意。
“快走。”父怪重复说,“放下那个玩具,离开这里。”他慢慢向佩雷蒂逼近,一手拉扯着查尔斯,一手抓向佩雷蒂,“城里不准持有气枪。你老爸知道你有这东西吗?市规里有这一条。我想你最好把那东西先给我,否则……”
佩雷蒂一枪击中了他的眼睛。
父怪呻吟了一声,按住被击中的眼睛。他猛地扑向佩雷蒂。佩雷蒂沿着车道逃开,举起了枪。父怪一个箭步,然后用强有力的手指从佩雷蒂手里夺走了枪。他一言不发地挥枪撞向房子外墙,把它砸得粉碎。
查尔斯趁机挣脱他的手逃跑了。他整个人都麻木了。他能躲到哪里去呢?怪物就位于他和房子之间。他现在已经过来找他了。那个黑影摸索着,凝视着黑暗的环境,仔细地搜寻着他的位置。查尔斯后退,如果有个地方能藏身就好了……
竹林。
他迅速钻进竹林。竹子又老又粗。他钻进去后,竹子就在他身后簌簌地合上了。父怪从衣兜里翻找出一根火柴点亮,然后点燃了整包火柴。“查尔斯,”他说,“我知道你就在这里,藏在某个地方。藏起来是没用的。你只不过会使自己的处境更为艰难。”
他的心在狂跳,继续蹲在竹林里。这里,垃圾和污垢散发出腐臭的味道。到处堆积着野草、垃圾、废纸、盒子、旧衣服、木板、白铁罐、瓶子。蜘蛛和蜥蜴在他周围乱爬。竹子在夜风中摇摆。到处都是虫子和脏东西。
而且还有其他东西。
一个静默不动的身影,像喜阴的蘑菇一样从垃圾堆里面长出来。它是一个白色的圆柱体,湿软的一大坨,被月光蒙上了一层湿润的光泽。层层织网包裹着它,就像发霉的蛹。在它身上,隐约可见胳膊和腿。还能模模糊糊看出尚未成形的头部,只是其上还没有清晰的五官。但他能看出它是什么。
是长得跟妈妈一样的怪物。它在车库与住房之间的阴暗污秽之处生长,就躲在高耸的竹子后面。
它就要成形了。再过几天,它就会成熟。现在它还只是一个蛹,苍白、柔软、饱满多汁。但太阳会把它晒干、晒暖,使它的外壳硬化。它会变得强壮,颜色会变深。它将破茧而出。等哪天他的妈妈来到车库,那个母怪就会……母怪后面,还有一个松软的白色幼体,那是成虫不久前才产下的。它刚长出来,还很小。查尔斯能看到父怪是从哪儿离开的。它也是在这儿生长,然后发育成熟。最终,他的父亲在车库碰到了它。
查尔斯魂不守舍地走着,经过那些发霉的木板、恶臭的垃圾和废料,经过饱满多汁的蘑菇蛹。他虚弱地伸手抓住篱笆,钻了过去。
他又看到了一个,又一只蛹。他之前没看到这一只。它不是白色的,色泽已经变深,表面的丝网、饱满多汁的柔软质感和水汽,都已经消失。它准备好了。它动了一下,微微挪动双臂。
这是……查尔斯怪。
竹子被分开,父怪伸手紧握住男孩的手腕。“你待在这儿别动。”他说,“你站在这里正好。别动。”他用另一只手撕扯着查尔斯怪身上残留的茧,“我得帮它脱壳,它现在还有点儿虚弱。”
最后一丝潮湿的灰色表皮也被扯开,查尔斯怪蹒跚走出。它试探着前进,父怪帮它清理出一条道来,方便它走向查尔斯。
“这边走。”父怪轻声说,“我帮你抓紧他。等你吃饱了,就会变强壮。”
查尔斯怪的嘴巴一开一合,它贪婪地向查尔斯伸出手。男孩拼命挣扎,但父怪巨大的手掌把他死死按在原处。
“别挣扎了,年轻人。”父怪命令道,“你要想好过点儿,就必须……”
父怪突然高声尖叫,浑身抽搐。他放开了查尔斯,踉跄后退,身体剧烈扭动,然后撞在车库墙上,四肢抽动。他翻滚着、摆动着,像是在跳一段痛苦的舞蹈。他惨叫、呻吟,想要爬走。接着,他渐渐安静了下来。查尔斯怪也静悄悄地瘫倒在地,躺在竹子和腐烂的废物之间,身体绵软无力,神色空洞,显得愚蠢至极。
终于,那父怪也不再动弹。只有竹林还在夜风里轻轻呜咽。
查尔斯笨拙地站起来。他来到水泥车道上。佩雷蒂和丹尼尔斯向他走来,两人都瞪大眼睛,神色戒备。“别靠近他。”丹尼尔斯严厉地说,“他还没死透,还得等一会儿。”
“你们做了什么?”查尔斯喃喃问道。
丹尼尔斯放下一大桶煤油,长出一口气,“我在车库里发现了这个。我家住在弗吉尼亚州的时候,常常用煤油烧蚊子。”
“丹尼尔斯把煤油倒进了那只爬虫的洞里。”佩雷蒂解释说,他还是惊魂未定,“是他的主意。”
丹尼尔斯小心地踢了下父怪的尸体,“他现在死了。虫子一死,他就会死。”
“我猜其他那几只也会死。”佩雷蒂说。他推开竹子,检查垃圾中长出的蛹。查尔斯怪不再动弹。佩雷蒂用小棍子扎它胸口,它都没有反应。“这只已经死了。”
“我们最好还是确保万无一失。”丹尼尔斯沉着脸说。他抬起那桶沉重的煤油,把它拖到竹林边,“我丢了些火柴在车道上。你去拿来吧,佩雷蒂。”
他们对视了一下。
“好的。”佩雷蒂小声说。
“我们最好先把喷水龙头打开。”查尔斯说,“万一火势蔓延。”
“我们动手吧。”佩雷蒂不耐烦地说。他已经向前走去了。查尔斯快步跟上,他们在月亮的微光下寻找火柴。
(郝秀玉译)
①希勒尔(公元前70-公元10年),全名希勒尔·哈·撒根,习称大希勒尔。公元前后巴勒斯坦犹太人族长,犹太教公会领袖和拉比。其阐释的犹太教经书对后世犹太教解经学家具有重大影响。编有《古代犹太拉比格言集》,成为后人编写《塔木德》的依据之一。
②仿真玩具,可发射较不具杀伤力的塑胶子弹(BB弹),也可译作“彩弹气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