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钟,埃德·洛伊斯洗漱完毕,戴上帽子,套上外衣,开车去位于小镇另一头的他的电视机店。他很累,腰酸背痛。因为之前他在地下室挖土,又用小推车把土倒进后院。但是对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来说,他的情况还算不错了。詹尼特可以用省下来的钱买个新花瓶,他也很享受自己整修地面带来的满足感。
天快要黑了。夕阳的余晖照着那些走在回家路上、脚步匆匆的上班族。人们阴沉的脸上都是疲惫之色。女人们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大学生们也纷纷拥出校园回家,跟小职员、生意人和衣着古板的秘书们走在一起。他停下自己的帕卡德①老爷车等红灯,然后再次发动车子。他不在的时候,店铺也在正常营业。估计等他赶到,正好可以替换一部分员工,让他们去吃晚饭。他要看看今天的销售单据,也许还能亲自做成几桩生意。他缓缓驶过街道中央的那一小块绿地,那儿是城市公园。洛伊斯电视销售服务中心的门口已经没有停车位了。他低声咒骂,调转车头。当他再次经过那小片绿地时,看到里面有一台孤零零的喷泉式饮水器、一张长椅和一根灯柱。
路灯柱上吊着个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一捆,在风中微微摇摆。看不出具体形貌,但像是假人模型。洛伊斯摇下车窗,向车外看去。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什么特别的展示品吗?有时候,商会的确会在广场里挂些展品之类的东西。
他再次掉头,驶回绿地。他到了公园边,仔细查看那一捆东西。它不是假人模型,也不是平常见到的展品。他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颈后寒毛直竖。汗珠从脸上和手上滑落下来。
那是一具尸体。人类的尸体。
“你们看它!”洛伊斯大喊道,“快出来看!”
唐·弗格森慢慢走出店门,从容地扣上细条纹外套的纽扣,“这可是个大单子,埃德。我不能把客户晾在那里,让人傻站着。”
“看到那个没有?”埃德指向渐浓的暮色里,“就那个东西。这他妈都挂了多久了?”因为激动,他的嗓门更大了,“这些人都怎么了?人人都视而不见!”
唐·弗格森慢悠悠地点燃一支香烟,“别激动,老伙计。这事儿肯定有合理的解释,要不然它也不会出现在那里。”
“解释!会是什么样的解释?”
弗格森耸耸肩,“估计跟上次交通安全局把别克车残骸挂在这里差不多,某种治安方面的原因。我怎么会知道?”
开鞋店的杰克·波特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出啥事了,伙计们?”
“灯柱上挂着一具尸体。”洛伊斯说,“我要报警。”
“他们肯定知道这件事。”波特说,“要不,那东西也不会出现在那儿。”
“我该回店里去了。”弗格森向店里走去,“生意可比玩乐重要。”
洛伊斯开始变得歇斯底里,“你看到那东西了,对吧?清清楚楚地看到它挂在那里了吧?那是人的尸体!一个死人!”
“是啊,埃德。我今儿下午出去喝咖啡的时候就看到了。”
“你是说,它一整个下午都在那儿挂着?”
“是啊。这有什么不对吗?”波特看了下手表,“我有事先走了。回头见,埃德。”
波特匆匆离开,汇入了人行道上的人流中。众多的男女行人经过公园。有几个人抬起头,好奇地打量那捆黑乎乎的东西——然后继续赶路。没有人停步,没有人在意。
“我要疯了。”洛伊斯小声说。他从车流中穿过马路,向花园边缘走去。有几个人生气地向他猛按喇叭。他抵达了花园边缘,跨入那一小片绿地。
死者是个中年人。他身上的灰色外套已经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其上布满了干掉的泥浆。这是个陌生人。洛伊斯以前从没有见过他。他不是本地人。他的脸本来朝向另外一侧。夜风吹过,他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无声地、缓缓地转过脸来。他的皮肤上满是戳伤和割伤,血液凝固在血红的伤口和深深的割痕上。一副钢框眼镜挂在他一侧的耳朵上,可笑地摇摆着。他两眼突出,嘴巴张开,肿大的舌头泛着可怖的青色。
“我的天……”洛伊斯嘟囔着,觉得很恶心。他强忍着没吐出来,走回人行道。他全身颤抖,一半出于反感,一半出于恐惧。
为什么?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被吊在这里?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还有……为什么其他人都不在乎?
他在人行道撞到了一个身形矮小的赶路的人。“看着点儿!”那人气愤地喊道,“哦,是你啊,埃德。”
埃德恍惚地点头,“你好,詹金斯。”
“出什么事儿了?”文具店的店员扶住埃德的胳膊,“你看上去不太舒服。”
“因为那具尸体。公园里那个。”
“是啊,埃德。”詹金斯把他扶到洛伊斯电视销售服务中心的门口,“别太在意了。”
珠宝店的玛格丽特·亨德森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埃德有点儿不舒服。”
洛伊斯挣脱詹金斯的手,“你们怎么能站在这里无动于衷?难道你们看不见?上帝啊——”
“他在说什么?”玛格丽特紧张地问。
“尸体!”埃德喊了起来,“挂在那边的那具尸体!”
更多的人围拢过来,“他是不是病了?是埃德·洛伊斯。你没事儿吧,埃德?”
“尸体!”洛伊斯尖叫起来。挣扎着想要挤过人群。有很多只手想要拉住他,但都被他摆脱了。“让我过去!找警察!报警!”
“埃德——”
“还是找位大夫来吧!”
“他一定病了。”
“或者是喝高了。”
洛伊斯在人群的包围下挣扎着。他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他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一排排的人脸,有人好奇,有人担心,有人着急。男女行人纷纷止步,想知道是什么引起了混乱。他吃力地挤过这些人,向自己的店面靠拢。他能看到弗格森正在店里跟一个男人交谈,向他介绍一款爱默生牌的电视机。彼得·福利在服务台后面,忙着组装一台菲尔柯牌的新机子。洛伊斯疯狂地向他们喊叫,但他的声音却被周围车辆的喧嚣声和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吞没。
“做点儿什么!”他尖叫,“别傻站在那里!做点儿什么!这外边出事了!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两位大块头的警官出现了。人群敬畏地分散开来,让他们能尽快赶到洛伊斯身边。
“姓名?”拿笔记本的警察咕哝着问。
“洛伊斯。”他疲倦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爱德华·C.洛伊斯。请听我说,外面那里——”
“家庭住址?”警察继续问。警车敏捷地在车流里穿行,快速地绕过小汽车和大巴车。洛伊斯瘫软在座位上,又累又迷茫。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
“赫斯特路1368号。”
“这地方在我们派克维尔镇吗?”
“在。”洛伊斯费了很大力气打起精神,“听我说,在刚才那个小广场里,灯柱上挂着——”
“你今天去过哪些地方?”开车的警察问。
“哪些地方?”洛伊斯疑惑地重复了一下对方的问题。
“你白天都不在自己店里,对吧?”
“的确不在。”他摇摇头,“嗯,我在家。一直在地下室。”
“你在……地下室?”
“我在挖土,想重铺一下地面。现在把土挖掉一些,回头就可以铺上水泥。为什么问这个?这跟我说的有——”
“有没有其他人跟你在一起?”
“没有。我妻子进城去了,孩子们在学校上学。”洛伊斯来回打量这两名强壮的警察。他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闪现出期待的神色。“两位的意思是说,因为我在地下室,所以错过了……解释?我没有听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而其他人早就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拿笔记本的警察说:“你说得对。你是没有听到解释。”
“那么这就是官方行为?那具尸体——它是故意被挂在那里的?”
“它故意被挂在那里,好让每个人都能看到。”
埃德·洛伊斯虚弱地笑了,“上帝啊。我想,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我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你知道,就像是3K党②之流制造了暴力事件,又或者是其他极端分子暴动。”他掏出胸前衣兜里的手绢,擦擦脸,双手颤抖着,“现在知道一切正常,我很高兴。”
“完全正常。”警车离司法大楼③越来越近了。太阳已经落山,路灯尚未亮起,街道阴沉幽暗。
“现在我感觉好多了。”洛伊斯说,“之前那会儿,我确实过激了。我想自己打扰到了大家的安宁。既然全都已经弄明白了,那么两位就不用拘捕我了,对吧?”
俩警察没理他。
“我应该回自己店里去。伙计们还没吃晚饭呢。我现在全好了,不会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是不是就没有必要——”
“这边用不了多长时间。”开车的警察打断了他,“履行一个简短的例行手续,几分钟就完。”
“如果很快就能结束,那最好了。”洛伊斯嘟囔着。汽车停下来等红灯。“我想,我还是扰乱了正常的秩序。挺滑稽的,我居然那么激动,还……”
突然,洛伊斯一把拽开车门,四肢并用地爬出车厢,在街上滚了一圈才站起来。绿灯亮起,他周围的汽车都开动起来。洛伊斯跳上人行道,在人群中快速奔跑,专挑人多的地方钻。从他的背后传来抱怨声,还有人奔跑的脚步声。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两个人不是真的警察。派克维尔镇所有的警察他都认识。在这个小镇中,他开店做生意已经二十五年了,怎么可能认不全所有的警察?
那两个人不是警察,但洛伊斯也不清楚他们的身份。波特、弗格森、詹金斯,他们都不知道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们不知道,但也不关心。这才是最诡异的部分。
洛伊斯躲进一家五金店。他向店的深处跑去,经过错愕的店员和顾客,闯进储藏室,从后门出去。他被一个垃圾桶绊了一下,接着一步跨上水泥台阶。他翻过一道栅栏。落地之后,大口地喘着气。
身后再没有声音传来,他成功脱身了。
他身处一条幽深小巷的入口,里面散落着一些木板、废弃的板条箱和轮胎之类。他可以看到小巷尽头的那条街道。街头华灯初上,灯光摇曳。街上有男女行人、商店、霓虹标志牌,车辆川流不息。
而在他的右手边,则是警察总局。
他离那里很近,近到可怕。跨过旁边杂货店的装货平台,就是司法大楼的白色水泥墙。那儿有装着铁条的窗户、警用天线和矗立在黑暗中的巨大的水泥墙。他不应该接近这地方。他离它们太近了,必须继续逃跑,远离它们。
可它们……又是谁?
洛伊斯小心翼翼地穿过小巷。走过警察局,就是市政厅——一座传统的木质结构建筑,漆着黄色,点缀着黄铜装饰,有宽大的水泥台阶。他能看到无数排办公室的漆黑窗户,还有入口两边的雪松木和花坛。
还有——另外的东西。
市政厅上空悬着一片乌压压的影子,呈圆锥体状,显得比夜色还要深沉。它那黑色的顶端向四周蔓延,最终消失在天空中。
他侧耳倾听。上帝啊,他听到一些声音。他恨不得捂住耳朵,封闭知觉,让自己再也听不到那声音。那是一种嗡嗡声。一个遥远又低沉的声响,像是来自一大群蜜蜂。
洛伊斯抬头看去,顿时被吓得浑身僵硬。那片黑影笼罩了整个市政厅。那黑色如此浓郁,几乎凝成固态。在那黑暗的旋涡中,有东西在动。那是些闪烁的身影。这些从天而降的东西,集结成密密麻麻的一群,在政厅上空略作停留,在空中飞舞一阵,然后无声地降落在房顶上。
这些身影,从天空盘旋而下的身影,从黑暗的天空中张开的裂缝里飞来的身影。
他看到了……它们。
被压弯的栅栏围绕着漂满浮沬的池塘,洛伊斯蜷缩在里面,观察了很久。
它们在降落。它们成群结队地降落在市政厅的房顶上,然后消失在建筑物内部。它们有翅膀,样子像某种巨型昆虫。它们飞翔,悬停,落下休息。然后像螃蟹一样,侧着爬过房顶,进入那座楼房。
他感觉很恶心,同时又被这场景吸引。冰冷的夜风拂过他,他打了个寒噤。他很疲惫,大脑因为震惊一片空白。市政厅前的台阶上,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人。时不时还会有一群人从房子里面走出来,略作停留,然后离开。
它们还有同伙吗?
看似不太可能的样子。他看到的那些从黑暗的裂缝中飞下来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人类。它们是外星人,来自另外一颗星球,另外一个维度。这个宇宙的外壳裂开了一道缝,它们就从中潜入。来自另外一个有生命的空间中的有翼生物,就从那道裂缝进入了我们的世界。
市政厅的台阶上,一群人分散开来。其中几个走向一辆等待着的汽车。留下的身影中有一个转身想返回市政厅,但后来却改变了主意,跟随其他人一起离去。
洛伊斯惊恐地闭上了眼睛,感到天旋地转。他拼命抓住那道弯折的栅栏。那身影,明明像人的那一个,突然就张开了翅膀,追随其他异类一起飞速离去。他飞到人行道上,然后降落在人群里。
它们是伪人,人类的模仿者,是能假扮成人类的昆虫。就像地球上常见的其他昆虫一样。它们有保护色,能拟态伪装④。
洛伊斯勉强振作起来,慢慢站起身。夜已深,小巷里一片漆黑,但或许那些怪物能在黑暗中视物。或许对它们来说,黑暗不会带来任何不便。
他小心地离开巷子,来到大街上。现在还有男女行人经过,但不再像之前那么多。公交车站有些人在等车。一辆巨大的巴士懒洋洋地沿街驶来,车灯在夜色中闪耀。
洛伊斯紧走几步,穿过等待的人群。巴士一停,他立马上了车,坐在后排座位上,靠近后门。片刻之后,大巴再次启动,发动机轰鸣着行驶在大街上。
洛伊斯放松了一点儿,开始打量周围的人们,打量着呆板又疲惫的脸孔。下班后赶着回家的人,样貌都很普通。没有一个人留意他。所有人都安静地瘫坐在椅子上,身体随着车子左右晃动。
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打开一份报纸。他开始阅读体育版,嘴唇微微动着。这也是个普通人。他穿着蓝西装,打着领带。是个商人,或者是推销员。正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妻子和家人的身边。
过道对面是个年轻女子,大约二十岁。黑眼睛,黑头发,膝盖上放着包。穿着尼龙袜、高跟鞋,红色外套里面是白色羊毛衫。她心不在焉地盯着前方。
还有个高中男孩,身穿牛仔裤和黑色外套。
一个有三层下巴的胖妇人,带了一个大购物袋,里面装满大小包裹。她肥硕的脸上满是疲惫。
普通人,就是每天傍晚都会坐公交车回家的那类人。回家去陪伴家人,吃晚饭。
回家。带着他们已死的头脑回家。他们被控制,变成了外星人的伪装。那些家伙一到,就控制了这些普通人,夺走了他们的小城、他们的生活。他自己本来也会被控制,但他碰巧没去商店,而是待在远离地面的地下室。出于某种原因,他就被忽略了。那些家伙错过了他。它们没能彻底控制局势,做到万无一失。
也许还有其他逃过一劫的人。
洛伊斯的心里燃起希望之火。它们并非无所不能。它们已经犯下一个错误,没能控制自己。他没有被它们掌控。他从地下室出来时,还跟进去的时候一样。显然,它们能控制的范围有限。
过道旁,隔着几排座位的地方,有个男人在观察他。洛伊斯暂停思考。那是个瘦弱的男人,深色头发,留着小胡子,穿着很得体,棕色西装,擦得锃亮的皮鞋,一双小手中捧着一本书。他在观察洛伊斯,细细察看他的一举一动。突然,他移开视线。
洛伊斯紧张起来。这是它们中的一员吗?或者——是它们错过的另一个人?
那男人又在观察他。一双小小的黑眼睛充满活力和智慧,显得非常精明。因为他太过精明,所以躲开了它们的控制;或者它就是它们中的一员,一只来自太空的外星昆虫。
公交车停下来。一位老人慢腾腾地上了车,把钱币投进票箱。他沿着过道走来,坐在正对洛伊斯的座位上。
这位老者留意到了那个眼神锐利的男人的眼光。在一瞬之间,两人像是进行了某种交流。
一个含义丰富的眼神。
洛伊斯站了起来。公交车已经开动。他跑到后门,沿着下车的阶梯下了一级。他用力拉扯应急车门,门上的胶条被扯开了。
“嘿!”司机在怒吼,把车子刹住,“你他——”
洛伊斯已经挤出应急车门。公交车在减速。周围都是房子。这里是住宅区,有草地和高耸的公寓楼。在他身后,眼神锐利的男人已经跳起来,那老者也站了起来。他们正打算追赶他。
洛伊斯纵身一跳。他重重地摔在柏油路面上,滚到马路边。他浑身疼痛,视线也被黑暗吞没。他绝望地挣扎,勉强跪起来,却又再度滑倒。公交车已经停住。人们纷纷下车。
洛伊斯到处乱摸。他的手指握住了什么东西。是块石头,本来躺在排水沟里的石头。他爬起来,痛得连声呻吟。面前有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男人,刚才拿着书的亮眼睛男人。
洛伊斯猛踢一脚。那人吸了口气,跌倒在地。洛伊斯抡起石头砸下去。那人连声尖叫,滚开了。“住手!看在上帝的份上,听我说……”
他又砸了一下。可怕的碎裂声。那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变成了含糊的呻吟。洛伊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后退。其他人也已经赶到,全都围在他周围。他开始跑,动作非常笨拙,先是沿着人行道跑,然后又跑上一条车道。没有人追他。他们都停留在原处,弯腰看着一动不动的躯体。那个拿着书、跟着他下车的亮眼睛男人的躯体。
他是不是搞错了?
但现在担心这个已经太晚。他必须脱身,远离它们。离开派克维尔镇,离开那个黑暗的裂缝,离开连通着两个世界的缺口。
“埃德!”詹尼特·洛伊斯紧张地后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
埃德·洛伊斯反手关上房门,进入客厅,“把百叶窗都关上。快点儿。”
詹尼特走向窗前,“但是……”
“照我说的做。除了你之外,家里还有谁?”
“没外人,只有咱家的双胞胎。他们都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出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很奇怪。你怎么回家来了?”
埃德锁上前门。他在房子中搜寻,然后进了厨房。从洗碗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大剔肉刀,用手指试了下刀刃是否锋利。刀够快。他回到客厅。
“听我说。”他说,“我没有多少时间。它们知道我逃了,一定会来找我。”
“逃?”詹尼特的脸因惊恐而扭曲,“谁会找你?”
“整个小镇都已经被占领。它们已经掌权。我已经完全明白了真相。它们从上层开始动手,从市政厅和警察局开始。它们对付真正的人类的做法是——”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们遭到了入侵。敌人来自另外一个宇宙,另外一个维度。它们是昆虫,能够拟态伪装。它们还有更多的技能,能够控制意识,你的意识。”
“我的意识?”
“它们的入口就在这里,在派克维尔。它们已经控制了你们所有人。整个小城,只有我是例外。我们面对的是极为强大的敌人。但它们的能力也是有限的,这就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它们并非无所不能!它们也会犯错!”
詹尼特摇摇头,“我听不懂,埃德。你一定是疯了。”
“疯了?不,只是运气好而已。如果我不是碰巧待在地下室,早就跟你们一样了。”洛伊斯向窗外窥视,“但我不能傻站在这儿聊天。穿上你的外套。”
“我的外套?”
“我们要离开这里,离开派克维尔。我们必须去寻求支援,对抗那群怪物。它们能被打败。它们并非从不犯错。时间不多了,但如果动作快点儿,或许我们还有机会逃脱。快!”他粗暴地抓住妻子的胳膊,“拿上你的外套,叫上双胞胎。我们马上就走。不要准备行李,没时间管这个了。”
他的妻子脸色煞白,走到衣柜那里,取出她的外套,“我们要去哪儿呢?”
埃德拽出桌子的抽屉,任由里面的东西掉得满地都是。他抓起一幅公路地图,将其展开,“它们会封锁全部主干道,这是一定的。但还有一条偏僻的路,通往橡林镇⑤。我走过一次。那条道几乎没有人走。也许它们会忽略它。”
“老牧场路?上帝啊!它早就被封了。没人能在那条路上开车。”
“我知道。”埃德沉着脸,把地图塞进上衣口袋,“这是我们绝佳的逃生机会。现在把双胞胎叫下来,我们马上出发。你的汽车加满汽油了,对吧?”
詹尼特一片茫然。
“那辆雪弗兰吗?我昨天下午加满了油。”詹尼特走向楼梯口,“埃德,我——”
“叫双胞胎下来!”埃德打开前门的锁,向外窥探。没动静。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迄今一切顺利。
“你们都下楼来吧。”詹尼特用颤抖的声音喊,“我们要……离开家一段时间。”
“现在吗?”汤米的声音传来。
“快点儿。”埃德凶巴巴地说,“你们两个,都马上给我下来。”
汤米出现在楼梯顶端,“我还在做作业。我们刚开始学分数。帕克小姐说,要是我们不做完作业的话……”
“你可以忘掉分数了。”埃德抓住刚走下楼梯的儿子,推着他走向门口,“吉姆在哪儿?”
“他马上就来。”
吉姆慢腾腾地开始下楼,“出什么事了,爸爸?”
“我们要出门兜风。”
“兜风?去哪儿?”
埃德转向詹尼特,“把灯都留着。还有电视机,去把它打开。”他把妻子推向电视机,“让它们以为我们还在……”
他听到了嗡嗡声。他马上半蹲下来,亮出了长长的尖刀。他惊恐地看着那东西沿着楼梯向他扑来。它调整方向,翅膀扇动成了模糊的一团。它的样子仍旧有点像吉姆。它很小,是个幼虫。那东西用那冷漠的、非人类的复眼,剜了他一眼。那东西虽然有翅膀,但身上还穿着黄色T恤衫和牛仔裤,仍然留有人类小孩的轮廓。靠近他时,它的身体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它想干吗?
一根刺针。
洛伊斯猛戳它。它退开,疯狂地嗡嗡叫。洛伊斯连滚带爬地逃向门口。汤米和詹尼特都像雕像一样站在原处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地旁观。洛伊斯刺向它。这次刀命中了目标。那东西惨叫一声,坠落下来。它撞到了墙,拍打着翅膀落了下来。
某种东西入侵了他的意识。那是一股力量,一股能量。外星人的意念探入了他的身体。他突然动弹不得,那意念侵入他的大脑,短暂地压制住了他,令他震惊不已。先是一种极为陌生的存在笼罩了他,然后,当那怪虫瘫倒在地毯上时,那意念的力量也突然消失了。
它已经死了。他用脚将其翻转过来。它是一只昆虫,像是某种苍蝇。黄T恤,牛仔裤。他的儿子吉姆……他尽力控制自己的思绪。现在想这些都太晚了。他粗鲁地捡起刀子,走向门口。詹尼特和汤米都像石头一样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汽车就不用考虑了。他不可能逃过车里的埋伏。它们一定会在车里等他。现在只能徒步走完十英里。这十英里是一场艰难的跋涉,要经过溪谷、旷野和遍布杂树的荒山。他只能一个人走。
洛伊斯打开门。他快速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然后他摔上门,跑下门廊的台阶。
没过一会儿,他已经在路上了。他快速地在黑暗中穿行,向城镇边缘进发。
清晨阳光眩目。洛伊斯停下来喘口气,身体前后摇晃。汗水流进他的眼睛里面。他的衣服已经被扯破了,被沿途爬过的荆棘丛扯成了一条条。他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连夜奔逃了十英里。他的鞋上糊满了泥巴。他浑身都是划痕,一瘸一拐,筋疲力尽。
但橡林镇已经在他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下山。沿途他两次跌倒,又站起来,蹒跚着前进。耳鸣声一直不断。身边的景象向后退去,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到达了目的地。他已经逃脱,远离了派克维尔镇。
田里有一名农夫盯着他。一座房子前有个年轻女子也惊异地打量他。洛伊斯到了公路上,开始沿路前行。他前面有一座加油站和一间汽车餐馆。几辆卡车停在路边。几只鸡在土堆里刨食,一条狗被拴在绳子上。
他艰难地走向加油站,穿白衣的加油站服务员狐疑地看着他。“谢天谢地。”他扶住一堵墙说,“我都没料到自己能成功。它们跟了我大半路。我一直都能听到它们的嗡嗡声。它们嗡嗡叫着,在我身后飞。”
“发生了什么事?”服务员问,“你碰上车祸了?还是被绑架了?”
洛伊斯疲惫地摇头,“它们占领了整个城镇,包括市政厅和警察局。它们还把一具尸体悬挂在灯柱上,那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反常现象。它们封锁了所有道路。我看见它们悬停在进城的车辆上空。今天凌晨大约四点的时候,我逃出了它们的控制范围。我立马就知道自己已经脱身了,我感觉到它们渐渐远离我。然后太阳就出来了。”
服务员紧张地舔舔嘴唇,“你疯了。我最好找个大夫来。”
“让我进入橡林镇。”洛伊斯喘着粗气,倒在了砾石地面上,“我们必须开始动手,把它们清除出去。必须马上开始动手。”
那些人用录音机一字不漏地录下了他说的话。等到他说完,那名警官关闭录音机,站了起来。他站了一会儿,沉思着。最后拿出香烟,慢慢地点着了一根,满是横肉的脸很严肃。
“你不相信我。”洛伊斯说。
那位警官递给他一根烟。洛伊斯不耐烦地推开,“随你便。”警官走到窗前站了一会儿,看向窗外的橡林镇。“我相信你。”他很突兀地说。
洛伊斯长出一口气,“感谢上帝。”
“这么说你逃过一劫。”警官摇摇头说,“你没去上班,而是待在自家地下室里。这也太幸运了吧,简直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
洛伊斯呷了几口他们给他的黑咖啡。“我有个推断。”他嘟囔着。
“关于什么?”
“关于它们,它们的身份。它们每次控制一个地区,都会从上层机构开始,然后以这个地区为中心,不断扩大自己的圈子。等它们站稳脚跟,就向下一个城镇扩张。它们扩张的速度很慢,稳扎稳打。我觉得,这个过程一定持续很久了。”
“很久?”
“几千年。我不认为这是才发生的事儿。”
“你为什么这么说?”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圣经联盟⑥,他们给我们看过一幅画。一幅宗教画,是早期的印刷品。画的是被吾主耶和华打败的异教诸神——摩洛⑦、别西卜⑧、摩押⑨、巴力⑩、亚斯他录-……”
“然后呢?”
“它们都有自己的形象。”洛伊斯抬头看那名警官,“别西卜的形象就是……一只巨大的苍蝇。”
警官咕哝了一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
“它们早就被击败过。《圣经》就是它们失败的证明。它们曾经取得过一些战果,但最终还是被击败了。”
“为什么被击败了呢?”
“因为它们无法控制所有人。这次就没能控制我。它们从未控制住希伯来人。希伯来人把信息传递给了全世界,使人们意识到了危险。公交车上的那两个人,我觉得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像我一样,逃脱了魔掌。”他握紧双拳,“我杀死了其中一个。我犯了错。我只是不敢多冒一丝风险。”
那警官点点头,“是的,他们肯定也是逃脱了控制的人,就跟你一样。非常侥幸。但镇上的其他人都已经被牢牢控制。”他从窗前回过头来,“好了,洛伊斯先生。你好像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并没有明白一切。那个被吊着的人,被悬挂在灯柱上的死人。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为什么它们要故意把他挂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呢?”
“这原因看起来很明显啊。”警官难以觉察地笑笑,“诱饵。”
洛伊斯的身体僵住了,他的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诱饵?你什么意思?”
“为了把你们引出来,让你们自己暴露身份。这样它们就会知道哪些人被控制了、哪些人逃脱了。”
洛伊斯被吓得瑟缩了一下,“那就是说,它们早就料到会有失手的情况!它们预料到……”他突然停顿了,又接着说,“它们早有准备,设下了陷阱。”
“你暴露了自己。你反应激烈,也就让它们知道了你的状况。”警官突然走向门口,“跟我来,洛伊斯。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们得赶紧行动,时间紧迫啊。”
洛伊斯神情木然,慢慢地站起来,“还有那个人。他到底是谁?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不是本地人。他是个陌生人,浑身都是泥浆和灰土。他的脸被割伤……”
警官的表情很奇怪,他细声细气地回答说:“也许这个谜团你也能自己解开。跟我来吧,洛伊斯先生。”他扶着门,眼睛里闪过一道光。洛伊斯瞥见了警察局门口的街道。那儿有好多警察,然后是一座平台,平台上有一根电话线杆,上面挂着一根绳子!
“这边请。”那名警官冷笑着说。
太阳落山时,橡林镇商业银行的副总裁从地下金库出来,关上沉重的定时锁-,戴上帽子,披上外衣,快步出门,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外面只有几个人,都赶着回家吃晚饭。
“晚安。”门卫一边说,一边在他身后锁上银行大门。
“晚安。”克拉伦斯·梅森小声地回应。他沿着街道走向自己的汽车。他感觉非常累,一整天都在地下金库里摆弄保险箱,看看能不能挪出点空间,多放一层箱子。终于收工了,他觉得很高兴。
他在转角处停了下来。这时街灯还没亮。昏暗的街道上,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的。他四下看看,然后愣住了。
警察局前面的电话线杆上,悬挂着一大捆东西,看不出形状。被风一吹,微微晃动。
这是什么鬼东西?
梅森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又累又饿,想回家。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还有晚餐桌上热乎乎的饭菜。但那形状怪异的黑乎乎的东西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让他想一探究竟。
光线很差,他看不出那是什么,但它还是吸引他不断靠近。他想要看个清楚。那模糊的轮廓让他感到心惊肉跳。他害怕那件东西,害怕,又被它吸引。
奇怪的是,其他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
(郝秀玉译)
①一度处在业内尖端的美国豪华车品牌。生产公司成立于1898年,20世纪60年代初彻底停产。
②三K党(KuKluxKlan,缩写为K.K.K.),是美国历史上和现在的一个奉行白人至上和歧视有色族裔运动的民间排外团体,也是美国种族主义的代表性组织。
③在美国,一个城市的警察总局也被称为司法大楼。法院和拘留所通常也坐落在同一个位置。
④指一个物种在进化过程中,获得与另一种成功物种相似的外表,以欺骗捕猎者远离拟态物种,或者是引诱猎物靠近拟态物种。
⑤即美国小镇奥克格罗夫。
⑥基督教组织。
⑦古代迦南人所拜祭的神明。
⑧腓尼基人的神。
⑨摩押人的祖先,是亚伯拉罕的内甥罗得与大女儿乱伦所生的儿子。
⑩巴力是迦南宗教里东地中海沿岸来范特地区西北闪族城市之男保护神的头衔-
腓尼基人的丰饶神之一,亦是爱神,是巴力神的妹妹和妻子-
银行金库常用的一种保险装置,不到固定时间,锁不会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