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个子男人看上去疲惫不堪。他步履迟缓地挤出往来的人流,穿过车站的大厅,来到售票窗口前,神色焦急地排队等候。他佝偻着背,棕色外套耷拉着穿在身上。
“下一位!”售票员艾德·雅各布森扯着嗓子叫道。
小个子男人往柜台甩下一张五美元钞票,“给我拿一本新的月票簿。上一本用完了。”他看了一眼雅各布森身后墙上的挂钟,“天啊,已经这么晚啦?”
雅各布森收好那张五美元钞票,“好的,先生。一本月票簿。去哪儿?”
“麦坎海茨镇。”小个子声音清楚地说。
“麦坎海茨镇。”雅各布森查询着路线板,“麦坎海茨镇。没有这个地方。”
他狐疑地板起脸来,“你在开玩笑吗?”
“先生,没有麦坎海茨镇。除非真有这么个地方,我才能卖车票给你。”
“你在说什么?我住在那里!”
“嘿,我可不关心你住哪儿。我已经卖了六年的票,真没有这个地方。”
小个子震惊得瞪大了眼睛,“但我的家在那里,我每晚都会回家。我——”
“给你。”雅各布森把铁路路线板推给他,“你自己找。”
小个子将路线板拿到一边,疯了似的查看;他颤抖的手指顺着镇名条目往下移动。
“找到没?”雅各布森将胳膊倚在柜台上,大声问道,“找不到,对吧?”
小个子茫然地摇着头,“我不明白。没有道理啊,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肯定有——”
突然,他消失了。路线板落在了水泥地上。小个子不见了——眨眼间,没了踪影。
“撞鬼了!”雅各布森倒吸了口冷气。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水泥地上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块路线板。
小个子男人消失不见了。
“然后呢?”鲍勃·派恩问。
“我出去看了看,捡起路线板。”
“他真的消失了?”
“真的,没骗你。”雅各布森擦了擦前额,“我真希望你在场。就像灯泡熄灭一样,倏地不见了。无影无踪,没发出任何响动。”
派恩点燃了一支烟,向后靠在椅子上,“你以前见过他没有?”
“没有。”
“当时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候?”
“差不多就在这个钟点。”雅各布森走到售票窗口前,“有几个人来买票。”
“麦坎海茨镇。”派恩翻看着本州的城镇指南,“这些线路薄的条目栏里并未收录。如果他再出现,我想跟他谈谈。请他到售票室来。”
“当然。我可不想跟他扯上什么关系。事情太诡异了。”雅各布森转身面向窗户,“你好,夫人。”
“买两张到刘易斯堡的往返票。”
派恩捻灭了烟头,又点燃了一支,“我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我似乎以前听到过这个地名。”他站起身,踱步来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但它并未被收录。”
“没有收录是因为不存在这个地方。”雅各布森说,“你不会觉得我每天站在这里,卖出一张又一张车票,却不知道这么个地方吧?”他转向售票窗口,“你好,先生。”
“我想买一本到麦坎海茨镇的月票簿。”小个子男人说,紧张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麻烦快点儿。”
雅各布森闭上了眼睛,紧紧地闭着,然后又睁开,小个子还在那儿——皱眉皱眼的小脸,稀疏的头发,戴着眼镜,神色疲倦,身上的衣服耷拉着。
雅各布森转身走到派恩身前,“他回来了。”雅各布森咽了口口水,脸色发白,“又是他。”
派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请他进来。”
雅各布森点了点头,回到售票窗前,“先生。”他说,“能否进来一下?”他指了指门,“副总裁想见你。”
小个子的脸阴沉了下来,“有什么事?火车就快开了。”他低声咕哝着,推开门走进了售票室,“以前可从没发生过这种事。买本月票簿真是越来越难了。如果我错过了火车,我非得把你们公司——”
“请坐。”派恩示意了一下桌子对面的椅子,“先生,就是您想买去麦坎海茨镇的月票簿?”
“有什么好奇怪的吗?你们所有人都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像以往一样卖给我月票簿呢?”
“像……像以往一样?”
小个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去年十二月,我和妻子搬到了麦坎海茨镇。我每周要乘坐十次火车,每天两次,已经有六个月了。每个月我都会买一本新的月票簿。”
派恩向小个子倾过身去,“您具体乘坐的是本公司的哪一列火车,您叫——”
“克利切特。厄内斯特·克利切特。B线火车。你连自己的火车时刻表都不清楚吗?”
“B线火车?”派恩拿起一根铅笔,笔头沿着B线的路线图移动,仔细察看。上面没有麦坎海茨镇。“行程有多长?您要坐多久火车?”
“正好四十九分钟。”克利切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如果我能准时上车的话。”
派恩在脑中默算。四十九分钟。大约驶出城市三十英里①。他站起身来,走到挂在墙上的大地图前。
“有什么问题吗?”克利切特脸上现出疑虑的神色。
派恩在地图上等比例地画出一个半径为三十英里的圆圈。圆圈穿过了几个镇子,但没有一个是麦坎海茨镇,而且与B线的相交点上根本空无一物。
“麦坎海茨镇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派恩问,“住了多少人?能告诉我吗?”
“我不太知道。五千人,也许吧。我大多数时间在城里。我是布拉德萧保险公司的记账员。”
“麦坎海茨镇是个很新的地方吧?”
“倒是个挺现代化的地方。我们有一栋双卧室的小房子,建成有两三年了。”克利切特不耐烦地挪动了下身子,“能卖给我月票簿吗?”
“恐怕——”派恩缓缓地说,“我不能卖给您月票簿。”
“什么?为什么不能卖给我?”
“我们不提供运送旅客到麦坎海茨镇的服务。”
克利切特跳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没有这么一个地方。请您自己看地图。”
克利切特张口结舌,脸色变幻不定。然后他愤恨地转过头,双目喷火一般,扫视墙上的地图。
“现在的情况非常奇怪,克利切特先生。”派恩低声道来,“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方,本州的城镇地址录上也并未收录;我们没有包含这个地址的火车时刻表,也没有针对它制定的月票簿。我们没有——”
派恩的话戛然而止。克利切特消失了。一瞬间前,他还在那儿,研究着墙上的地图。下一瞬间,他就不见了,消失了。如一缕青烟,消散了。
“雅各布森!”派恩吼道,“他不见了!”
雅各布森睁大了眼睛,汗珠从他的额头冒了出来,“我真的见鬼了。”他喃喃道。
派恩凝视着厄内斯特·克利切特原来所在的位置,陷入了沉思,“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他自言自语道,“很奇怪的事。”他忽地抓起大衣,向门口走去。
“别留下我一个人!”雅各布森乞求道。
“如果你需要我,我会在劳拉的公寓。电话号码就在我桌子上。”
“现在可不是找姑娘游戏人生的时候。”
派恩推开通向大厅的大门,“我怀疑,”他严肃地说,“这事儿可不是什么游戏。”
派恩一步两级阶梯地爬到了劳拉·尼科尔斯的公寓门前。他倚靠在门铃按钮上,直到门打开。
“鲍勃!”劳拉惊喜地眨了眨眼睛,“我交了什么好运——”
派恩推开她,进了公寓,“希望我没打扰到你。”
“没有,不过——”
“有件大事要处理。我需要一些帮助。我能信任你吗?”
“信任我?”劳拉关上了门。她的公寓布置得很雅致,光线半明半暗。深绿色长沙发的一端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有一盏不亮的台灯。厚重的窗帘已经拉起。角落里,留声机低声播放着曲子。
“也许我要疯了。”派恩一下子躺倒在豪华的绿色沙发上,“我要去查明一件事情的真相。”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劳拉双手抱着胸,唇间叼着根香烟,慵懒地走了过来。她晃了晃头,将遮住眼睛的长发甩开,“说吧,什么事儿?”
派恩感激地对她露出了笑容,“你会大吃一惊的。我需要你明天大清早进一趟城,然后——”
“明天早上!我有工作的,记得吗?办公室这个星期要做个新的系列报道。”
“别管报道了。明早请假,到城里最大的图书馆去。如果你在那儿查不到信息,就到市法院大楼,逐一查阅纳税记录存档,一直找到它为止。”
“‘它’?找什么?”
派恩若有所思地点燃了一支香烟,“但凡和麦坎海茨镇这个地方有关的信息。我感觉自己以前听说过这个地方,在好多年前。你明白要找什么了吗?去翻看老地图,阅览室的旧报纸、旧杂志、报道、城市议案、提交给州议会的法律修正案。”
劳拉徐徐地在沙发扶手上坐下,“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
“要查到多久以前?”
“也许十年前——如果有必要的话。”
“老天爷!我可能不得不——”
“待在那儿,找到为止。”派恩突然站起身来,“我以后再来看你。”
“你要走了,你不准备带我出去吃晚餐吗?”
“抱歉。”派恩走向门口,“我很忙。真的很忙。”
“忙什么?”
“去拜访麦坎海茨镇。”
疾驰的火车外,一望无际的田地向两边平铺开去,间或有农场仓房闪过。傍晚的天空下,一根根电线杆萧索而立。
派恩看了下手表;现在还未驶出多远。火车穿过了一座小镇,这里有两三家加油站、几个路边小摊和一家电视机店。不久后,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火车在一个车站停了下来——路易斯堡。几个穿着大衣、挟着晚报的通勤客下了车。车门关闭,火车再次发出。
派恩向后靠坐在座位上,陷入了沉思。克利切特是在看墙上地图时消失的;他第一次消失时,雅各布森给他看了路线板……克利切特自己查看时,并没发现麦坎海茨镇这个地方。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某种线索?整件事极不真实,就仿佛发生在梦境中一样。
派恩向外看去。他差不多快到了——如果真有这么个地方的话。火车外,平坦的棕色田地向远方延展,与山丘相接。沿途的电线杆一晃而过。州际高速公路上奔驰的汽车,恍如一个个小黑色小点,驶入了暮光中。
但他仍未见到麦坎海茨镇的路牌。
火车呼啸着一路前行。派恩看了看手表。时间已过五十一分钟,但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满眼的田地。
他走过车厢,在一位白发苍苍的年老列车员旁坐下。“你听说过一个叫麦坎海茨镇的地方吗?”派恩问。
“没有,先生。”
派恩向他出示了身份证明,“你确定没听说过叫这个名字的地方吗?”
“我确定,派恩先生。”
“你在这条路线上工作多少年了?”
“十一年,派恩先生。”
派恩在下一站——杰克逊维尔站——下了车,随后转乘回城的B线火车。太阳已落山,天色几乎黑了下来。透过车窗,他勉强能看清外面昏暗的景色。
他突然紧张地屏住呼吸。火车刚行驶了一分钟不到,也许四十秒。有什么东西闪了过去?平坦的田地。斑驳的电线杆。两个镇子之间的一块废弃荒地。
两个镇子之间?火车轰鸣前行,行驶在暗沉的夜色中。派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外面真的有什么东西吗?除了田地之外的东西吗?
荒地的上方,大片淡淡的烟雾拖曳成一条长长的尾巴——均匀散布长达数英里。那是什么?火车头喷出的烟气吗?但火车烧的是柴油。或是高速公路上卡车的尾气?灌木丛起火?但田地里看起来没有燃烧的迹象。
突然,火车开始减速。派恩心头一震。火车越行越慢,“轰隆”一声彻底停了下来;尖锐的刹车声响起,车厢猛烈地摇晃了几下,而后恢复平静。
车厢过道间,站起一个穿轻便大衣的高个男人。他戴上帽子,匆忙向车门走去,然后跳下火车,踏上地面。派恩迷惑地看着他。那个男人快步从火车边离开,走进了黑压压的田地。他径直朝着那片烟雾前进,似乎那是他的目的地。
那个男人上了缓坡——距地面一英尺高,向右拐去,接着又沿缓坡向上爬了三英尺。有那么一会儿,他弓着身子前行,几乎要贴到地面。他渐行渐远,走进了朦胧的烟雾里,不见踪影。
派恩急忙起身,几步跨到车厢过道上。但火车已经开始提速,车外的地面向后退去。派恩找到列车员,一个靠在车厢壁上、脸胖嘟嘟的年轻人。
“听着,”派恩粗声粗气地问,“刚才的那个站是什么地方?”
“你说什么,先生?”
“刚才那个站!我们刚才到底在哪里?”
“我们一直都在那个站停车。”列车员慢腾腾地将手伸进衣服,掏出一沓火车时刻表。他整理了一下,抽出一张递给派恩,“B线火车一直都会在麦坎海茨镇站停车。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时刻表上印着呢。”年轻人又翻开了他的廉价小说杂志,“一直都在那儿停车,以前是,以后也会是。”
派恩打开了时刻表。果然如此。列表中,麦坎海茨镇位于杰克逊维尔镇和路易斯堡之间,正好距离城市三十英里。
那团范围广大的灰色烟雾翻滚着,快速聚拢成某种形态,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事实上,真的有东西渐渐显现出来。
是麦坎海茨镇!
第二天早上,他在公寓里见到了劳拉。劳拉穿着淡粉色运动衫和黑色休闲裤,正坐在咖啡桌前。桌面上放着一沓笔记、一支铅笔、一块橡皮擦和一杯麦芽乳。
“你的进展怎么样?”派恩急不可耐地问。
“还不错。我查到了你要的信息。”
“具体细节呢?”
“相关的材料非常多。”她拍了拍那沓笔记,“我对主要部分做了归总。”
“说说都总结出了什么?”
“七年前的这个时候——八月份,市议会投票决定是否在城市外的郊区新建三片住宅区。麦坎海茨镇是其中之一。但此事争议很大,大多数城里的商人反对建新区,他们说,这些新区会将很大一部分的城市零售业分流出去。”
“继续。”
“双方打了很长时间的嘴仗。最后,沃特维尔镇和雪松林镇两片新区获准建设,但没有麦坎海茨镇。”
“我明白了。”派恩若有所思地低声说。
“麦坎海茨镇被取消了,作为折中方案,三中留二。那两片住宅区马上就破土动工了。你应该知道的。有一天下午,我们路过了沃特维尔镇,很不错的小地方。”
“但没建麦坎海茨镇?”
“没有。麦坎海茨镇被放弃了。”
派恩摩挲着下巴,“这就是全部的细节。”
“是的。你知不知道,因为这件事,我损失了整整半天的工资?你今晚必须带我出去。也许我该换一个男朋友。我都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派恩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七年前。”突然间,他想到了什么,“投票!麦坎海茨镇差几票落选?”
劳拉查看了下笔记,“以一票惜败。”
“仅差一票。七年前。”派恩推开房门,进了一楼大厅,“谢谢,亲爱的。事情开始讲得通了。非常讲得通!”
他在公寓楼前拦下一辆计程车。计程车载着他穿行于城市中,驶向火车站。车窗外,标牌、街道、行人、商店和车辆一闪而过。
他的直觉是正确的,他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七年前。市议会爆发了一场关于新建郊区住宅区的激烈争论:两个镇子被批准;一个镇子被取消,并被遗忘了。
但现在,这座被遗忘的小镇渐渐出现了——七年之后;与之一起出现的还有那片地区未为可知的现世状况。怎么会这样?难道过去有什么被改变了吗?过去的时间区间发生了变化吗?
这似乎可以算作一个解释。投票结果仅差一票。麦坎海茨镇差一点儿就被批准了。也许过去的时间区间的某个部分并不稳定。七年前那段特殊时间也许是关键;也许那段时间一直没有“稳固”。他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过去已经发生,但过去正在改变。
派恩的瞳孔骤然缩小,他当即坐直了身体。在街对面的中间段,一间不起眼的小铺面上方,悬挂着一个广告牌。当计程车驶过时,派恩凝神望去。
布拉德萧保险
【兼】
公证服务
他思量了一会儿。这是克利切特上班的地方;它也会突然出现又消失吗?它一直在那里吗?诸如此类的问题纷至沓来,搅得他烦躁不已。
“请开快点儿,”派恩要求司机,“加快速度。”
当火车减速即将进入麦坎海茨镇站时,派恩已快速站起身,穿过车厢过道来到车门前。伴着车轮与轨道之间的刺耳摩擦声,火车猛地停了下来。派恩跳下火车,踏上了滚烫的砾石路面。他环视了一下四周。
午后的阳光下,麦坎海茨镇闪闪发光,一排排整齐的房屋向各个方向延伸开去。镇子中央悬挂着放露天电影的大幕布。
这里甚至还有露天电影!派恩穿过铁路向镇子走去。火车站外有一个停车场。他走过停车场,顺着一条小路经过一个加油站,走上人行道。
他来到镇子的主街道上。在他的面前,道路两旁的商店次序排开:一家五金店、两家药房、一家廉价日用品商店、一家现代百货商店。
派恩双手插兜,沿路漫步而行,打量着麦坎海茨镇。一栋高大宽阔的公寓楼赫然矗立。守门人正冲洗着门前阶梯。一切都看起来崭新而现代:房屋、商店、人行道和停车收费器。一个穿褐色制服的警察正在给一辆汽车开罚单。路边按间距隔开生长的树木,修剪得很整齐。
他经过了一家大型超市。超市门前,放着一个装有橙子和葡萄的箱子。他拿起一颗葡萄,咬了一下。
毫无疑问,葡萄是真的——康科德紫葡萄,又黑又大,甜美多汁。但是二十四小时前,这里除了一片废弃荒地,空无一物。
派恩走进其中一家杂货店。他翻了翻几本杂志,然后坐在吧台前。他向脸红扑扑、身材娇小的女招待点了一杯咖啡。
“这真是一个漂亮的小镇。”派恩在她端来咖啡时说。
“可不是嘛。”
派恩犹豫了一下说:“你……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三个月。”
“三个月?”派恩仔细看了看这位金发碧眼、身材丰满的小美女,“你住在麦坎海茨镇?”
“哦,是的。”
“住了多久了?”
“我想有两三年了。”她走开了,去招待一个在吧台前坐下的年轻士兵。
派恩抽着烟、喝着咖啡,清闲地看着店外往来的行人。普通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占大多数。几个人提着购物袋、推着购物车。路上的汽车慢慢驶过。这是一个宁静的郊区小镇,中产阶级居住的现代化上流社区。这里没有贫民区。房屋小巧而吸引人,商店挂着霓虹灯招牌,门口面向草坪斜坡。
几个高中学生你推我、我推你,欢笑着跑了进来。两个穿着亮色运动衫的女孩在派恩旁边坐下,点了两杯青柠饮料。她们快乐地聊着天,欢声笑语飘进了他的耳朵。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心情不知为何闷闷不乐起来。她们都是真实的——彻头彻尾的。涂着口红的双唇,蔻丹红的十指;穿在身上的运动衫,挟在胳膊下的课本。又有十几个高中学生迫不及待地拥进了杂货店。
派恩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这看起来根本不可能。也许他精神失常了。这个镇子是真实存在的,绝对真实;它肯定以前就一直存在。一整座镇子不可能无中生有,不可能从一团灰色雾气里凭空出现。五千人口、房屋、街道和商店,这一切,不可能。
还有布拉德萧保险公司。
残酷的现实让他打了个冷战。他突然明白了。麦坎海茨镇的影响正在扩散,它扩散到了镇外,到达城市内。城市也在发生变化。布拉德萧保险公司,克利切特工作的地方。
如果麦坎海茨镇不影响城市,它将不能独存。它们之间相互关联。五千人来自于城市;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都离不开城市。
但影响有多深呢?城市改变的程度有多大?
派恩往吧台上丢下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急匆匆地出了杂货店,向火车站而去。他必须赶回城市。劳拉是否发生了变化?她是否还在那里?他自己的性命是否还安全?
他感到极度的恐惧。劳拉,他所有的财产,他的计划、期盼和梦想。突然,麦坎海茨镇变得无关紧要。他自己的生活正处于危险中。现在只有一件紧要事情:他必须去确定,确定自己的生活仍在那儿,没有被从麦坎海茨镇不断发散、不断扩大的影响圈触碰。
“到哪儿去,伙计?”计程车司机问,此刻派恩刚跑出城市火车站。
派恩告诉司机地址。计程车轰然启动,驶入车流。派恩紧张地靠坐在座位上。车窗外,街道和办公楼一闪而过。白领员工已经开始下班,大批的人群走出办公楼,人行道的各个角落都站着人。
变化会有多大?他聚精会神地看着街边建筑。那座大型百货商店是否一直在那儿?旁边的那家小擦鞋店,他以前怎么从未注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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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记得是否见过这个广告牌。但他又怎么确定呢?他有些困惑,感觉难以分辨。
派恩在公寓楼前下了计程车。他站了一会儿,环顾四周。在街道的尽头,一家意大利熟食店外,老板正在支遮阳篷。那个地方是一家熟食店吗?
他记不大清了。
街对面的大型肉品市场到哪儿去了?那里除了几栋整洁的小型房屋——不像是新建的,似乎有些年头了——什么也没有。那里有过肉品市场吗?可这些房屋看起来却是真真切切的。
前方的那条街道上,一家理发店外的条纹柱闪闪发光。理发店以前就在那里吗?
也许它以前就在那里。也许在,也许不在。一切都在悄悄地改变。新的事物出现,旧的事物消失。过去的世界正在发生改变,而记忆依存于过去。他怎么能相信自己的记忆?他怎么能确定?
恐惧笼罩了他的全身。劳拉,他的世界……
派恩跑上公寓楼前的阶梯,推开大门。他沿着铺了地毯的楼梯跑上二楼。公寓的门没有上锁。他默默祈祷着推门而入,觉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客厅内昏暗寂静,百叶窗拉开了一半。他疯了似的查看房间:浅蓝色的沙发,扶手上放着几本杂志;金黄色的橡木矮桌;电视机。但房间里没人。
“劳拉!”他倒吸了口冷气。
劳拉快步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眼睛诧异地睁得大大的,“鲍勃!你在家里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派恩松了口气,身体放松了下来,“你好啊,亲爱的。”他紧紧地抱住她亲吻。她的身躯温暖而实在,让他感觉万分真实。“不,没出事。一切正常。”
“真的吗?”
“真的。”派恩用颤抖的双手脱下外套,将它扔在了沙发后背上。他在房间内踱着步,仔细检查着所有的东西。他的信心又回来了。熟悉的蓝色沙发,被香烟烫出痕迹的沙发扶手,破旧的脚凳,晚上办公用的书桌,靠在书柜后墙壁上的鱼竿。
还有那台他一个月前刚添置的大电视机,安全无虞。
每一件东西,他拥有的一切,都未受影响,安全、完好无损。
“晚餐半个小时后才会好。”劳拉低声抱怨着解开了围裙,语气有些焦急,“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家。我一整天都无所事事地闲坐着,只清理了炉子。有个推销员留下一份新型吸尘器的试用品。”
“没关系,慢慢来。”他看了看墙壁,自己最喜爱的那幅雷诺阿版画仍挂在那儿,“又看见了这些东西,感觉真好。我——”
卧室里传来一阵哭声。劳拉赶忙转身,“我想我们把吉米吵醒了。”
“吉米?”
劳拉笑出了声,“亲爱的,难道你不记得自己的儿子了吗?”
“怎么会忘记呢?”派恩喃喃道,有些恼怒。他跟在劳拉身后缓步进了卧室,“刚才有一阵儿,我觉得一切都陌生极了。”他揉了揉额头,皱起了眉头,“陌生而疏远,就像镜头失去了焦点。”
他们站在婴儿床前,低头凝视着儿子。吉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父母。
“一定是日头太毒,”劳拉说,“屋外的温度太高了。”
“肯定是因为太阳。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派恩伸手轻轻碰了下婴儿。他搂住自己的妻子,将她拥入怀中,“肯定是因为太阳。”他深情地注视着她的双眸,露出了微笑。
(肖钰泉译)
①1英里为1.6093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