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安陷入氏神的胸膛,如同陷入他记忆的漩涡。
在一片黑暗里,有人高声欢呼,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秦氏终于也有神胎出生了!”
“这样一来,今后我们再也不用害怕那些鬼怪侵蚀,能得氏神庇佑,能求大家平安顺遂,求家族兴盛!”
“我们一定会越过越好的,太好了!”
这时候的秦氏,还只是一个大姓底下分出去的氏族支脉,人数极少,形成一个小小村落聚居在山林中。在这个硝烟四起,连年战乱与天灾频发,民不聊生的时候,连妖鬼都出现得要比从前更频繁。族中的孩子一个没看好,都有可能会被妖鬼之流吸走魂魄,甚至抢走肉身吞吃。
然而比妖鬼邪物更加可怕的是灾荒,疾病找不到办法医治,地里长不出粮食,还有那些凶狠的流亡之徒袭击村落,抢劫粮食与女人,就连附近稍大的小城村寨都能欺压他们。
但是他们这一支诞生了一个神胎!神胎是神明降世,他们借由人的肚子出生,就是为了兴盛家族而来。最开始,是由商姓一氏用神胎造出了“氏神”,他们的族长得到上天启示,得知了将神胎塑成氏神的办法。
一旦完成仪式,那么氏神就真正成为了人间神灵,可以镇守家族几千年,只要有他们坐镇,一定范围内妖鬼不侵,恶疫不生,人们可以向他祈求,得到氏神馈赠的力量。但凡有氏神的氏族,都一定会成为盘踞一方的霸主,如今的许多大姓城池都是由此而来。
所以,当秦氏这一支出生了神胎,所有人都欣喜若狂。
所谓神胎,骨带异香,可辟邪,他们生而知之,但他们也往往会出现一定的残缺。秦氏一族这位神胎便是自一出生四肢就无法动弹,只能每日躺在床榻上。
在神胎长到十几岁,可以用仪式转化为氏神之前,都由他的血亲小心照顾,由全族供养。
“人类的血肉身躯会束缚神胎,只要等到长大了,变成氏神,超脱血肉的束缚,他就自由了。”氏神的生父,秦氏的族长时常这么说。
族长夫人平香是位温柔的夫人,她每次听到丈夫这么说,却都会默默哭上一场。虽说神胎肯定要化作氏神,可那仪式如此残忍痛苦,只要想到她的孩子长大后会经受那样的痛苦,她就觉得心痛难忍。
神胎不仅仅是她的孩子,更是一族的希望和未来,是他们的神,因此他注定没有名字,只能以氏神为名,不过平香夫人私底下悄悄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安,平安的安。
“安,你今日觉得怎么样?”
“安,昨日你小叔叔家的孩子撞了邪,给他佩了你的一缕头发,今日那孩子的情况就好多了,你小叔叔他们都很感激你。”
“安,多亏了有你在,今年我们的日子又好过了一些,村中没有孩子被妖鬼抓走,恶疫也没有侵染到我们这里。”
“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今年大约是个丰年。”
她每日陪伴在这个孩子身边,悉心照顾着他,与他说起族中亲友们的事情。孩子安安静静聆听着那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琐事。
“他除了是我们的孩子,更是我们的神,你不该给他取名字的。”族长这么说着,私底下去看孩子的时候,也忍不住喊他的名字。
相比起父母长辈们对这个神胎复杂的情感,安的兄姐则更加简单,他们年纪还不大,只知道自己多了个弟弟,这弟弟长得玉雪可爱,躺在床上不能动,温柔爱笑,和母亲一样。
族中的人们大多都对安敬畏中带着亲近,毕竟这时候的他们都有着很亲近的血缘关系,而且并没有后世那么多的规矩,亲戚们过来探望,都会直接来到安身边,问候两句。族中的孩子们,除了安亲生的兄姐,还有其他堂兄堂姐,也时常会扒拉在墙上,去看那个被好好藏在大屋子里的珍贵神胎。
“那是我弟弟!什么神胎神胎的,难听死了!”几岁的小男孩是族长和夫人的第一个孩子,性格顽劣。他反驳自己的小伙伴,却因为母亲的再三叮嘱,不敢告诉别人自己的弟弟名叫安。
他和小伙伴们玩耍归家后,去看望弟弟,嘻嘻哈哈地逗他玩。他曾经试图悄悄把弟弟带出那个房间,带到外面去玩,让这个从出生就待在这里的弟弟看看外面的世界。
结果,他自然是被爹娘狠狠惩罚了,打得一瘸一拐,然而下一次,他还敢。手脚无法动弹的安被哥哥背在背后,第一次看见了外面的蓝天绿水。
哥哥背着他在偏僻的路上疯跑,道路两旁繁茂的草叶与野花划过他垂下的白色袖子。哥哥露出自豪骄傲的笑容,语气兴奋地给他介绍周围的东西:“安你看,那是稻子,稻子你知道吧,就是咱们吃的食物,它们在地里长出来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还有这个,这是花,这是蚂蚁,这是甲虫!喔——大虫子!你怕不怕!”
小男孩故意用那只黑甲壳虫吓唬背后的弟弟,安却只是睁着眼睛瞧着,微微歪了下脑袋,露出个疑惑的笑容。
小男孩嘿嘿笑起来。他把那只甲壳虫藏到弟弟的枕边,说是要送给他当礼物,给他作伴。给孩子换衣服结果从被子里抖出一只大甲壳虫,平香夫人惊得尖叫,揪着大儿子的耳朵又狠狠揍了他一顿。
被打得眼圈都青了,小男孩仍是死性不改,没法带弟弟偷偷外出,他就在外面乱七八糟折了许多东西回来,撒在弟弟榻边。
“安,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这个是可以吃的,你尝尝?”
“哥!你不要乱给安吃东西!还有那个很酸的,你别塞安嘴里!”门外走进来的小女孩阻止了大哥的动作。
身为第二个孩子,姐姐远比哥哥懂事,从很小时候就会主动和母亲一起照顾弟弟,细心又周到。
有一回,她发髻上戴着一朵山茶花,发现弟弟一直看着,似乎有些喜欢的模样,她特地央求父亲,在山中挖来了几株红山茶,就种在院子里,躺在床上的弟弟一侧头,就能透过大开的窗户看见。
“安喜欢这个花?听说其他地方还有更多好看的花,我们这里还是太偏僻了,等以后如果有机会去外面,姐姐给你带其他好看的花回来吧。”
她会在他们传统的节日里,细心编制祈福的手环分给所有家人,安一个人能得两个。从她学会裁衣制衣,家人们的衣服都是她和母亲一起制作,她给弟弟制作的衣服尤其舒适,因为他只能躺在床上,担心他不舒服,姐姐还会每日给他翻身,为他梳头擦脸,像另一个母亲般。
后来,安又多了几个弟弟妹妹。刚出生的小小婴孩纯洁无垢,睁着好奇的大眼睛,趴在他的被褥上流口水。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他心上。
母亲笑着看着孩子们,对他说:“安,弟弟这是觉得你闻起来很香呢。”
在地上爬的弟弟牙牙学语,会喊哥哥了,会走路了,和他们的大哥哥一样,时常偷偷跑来看他,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把地板踩得噔噔响,格外吵闹。
小小的妹妹也很吵,因为身体不太好,不舒服了经常哇哇大哭,只有待在身为神胎的哥哥身边才会安静,所以她还很小的时候,经常偷偷钻进这个哥哥的被子里,团在哥哥身边入睡。
家人们用尽一切办法对他好,因为爱,更因为歉疚。
终于,日子一天天过去,要举行转化仪式了。
人们相信,神胎的天生神力源自于骨头,所以剖开血肉,取出骨头。散发着幽香的骨头磨成粉与秦氏祖地里的土混合,用来烧制陶瓷神像。
人们觉得,人的情绪与欲望来自于五脏六腑,私欲使神堕落,所以摘下脏腑。
人们觉得,污浊来自于血液,所以放干血。
……
皮肤绣上符文,失去了骨与血的萎缩躯体用红线紧紧缠绕包裹,放进骨灰和泥土所塑的神像里,送进窑中烧制。
加了神骨的陶土变得莹白,在火中煅烧一月方才能成型。
在那之前,用泥土制神像时,人们在还未烧制的陶像上附上鬼神面具。神情威严的面具、神情冷漠的面具、神情和善的面具……一层层贴在神像脸庞上。
一边抚平那些面具,巫人一边吟唱:
“愿您公正严明,愿您仁和宽厚……兴盛家族……以续万代……”
在这一个月里,族人们举行盛大的仪式,虔诚跪拜祈求。这就是神诞月。
那是多痛苦的经历啊——
神胎天生长生不死,哪怕躯体破坏,仍在重生,所以一边不断生长,一边不断死亡。
他听见家人们在哭泣,年幼的弟妹哭闹着,任性地说不要哥哥做氏神了,他们连氏神是什么都还弄不清楚。年长的父母兄姐,沉默着一言不发,默默流泪。
成为氏神收到的第一个祈求,来自于家人,她们在哭求说:“希望氏神再不要有痛苦!”
“希望氏神远离痛苦。”
“希望氏神不要有怨恨。”
成为氏神确实是很痛苦的,只是,作为人时的安,心甘情愿庇佑家人。
父母在衰老,白发苍苍的两人死去之前,还在神龛中为他祈福上香;哥哥早已继任族长,靠着氏神的庇佑和赐福,扩大了秦氏一族的地盘,村落变成了城池;姐姐嫁去了另一氏族,每年回来,都带上那边生长的鲜花;弟弟妹妹们也慢慢长大,结婚生子,儿孙满堂,然后一个个接连老去。
秦氏族人越来越多,他的家人越来越少。
被包裹在华美屋舍中央的神龛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亲人们的踪迹。他端坐在神台上,看着长日西斜,落在神台之下,日月交替,四时轮转。
人的时间过得真快,只是一转眼,曾对他露出好奇目光的孩童,就已经变成枯朽的老者。此时在神台前跪拜的老者是谁?他想起来,是最小那个弟弟的小孙子,也已经这么老了。此时被带到神台前请求赐福的孩子是谁?是哥哥那一支的孩子,是第九代了吧。这个身体里充斥着恶意,被人押到神龛前请求裁决的孩子又是谁?眼睛长得有些像哥哥,是他第十三代的孩子啊。
一代又一代,供奉着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不再清楚记得每一个人,他们在他这里留下的就只剩下一个名字。他们仍然延续着多年前的习惯,供给他食物,因为在他诞生的年代里,最珍贵的就是食物。
走过最艰难的那段时光,秦氏一族已经成为了一方霸主,附近的城迁移到了其他地方,唯独神龛仍留在这里,受着香火供奉。最好的工匠花费一辈子心血建造的宅子,在时间的侵蚀下慢慢变旧,曾经城池的痕迹被森林覆盖,族人都去了远方。
如今当那些孩子们再来祭拜,他已经无法从臃肿的谱系中回溯他们的祖先究竟是谁。
实在过去太久太久了,连那几株红山茶,都已经老死了好几回。只有他,时间慢得几近凝滞。
罗玉安从寂寞的漫长记忆里苏醒,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无法停止抽泣。氏神传达给她的情绪是浅浅的,浅浅的惆怅和感叹,浅浅的欢喜与怀念。平静的无数岁月,哪怕有痛苦的神诞月,他也不曾怨恨,因为那所有的秦氏族人,都是他看着出生长大的孩童,是他记忆的一片剪影。
她如今心中满溢的难受来自于自身。
“如何会哭成这样呢。”氏神托起她的脸,像对待一个孩子般抚了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