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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颂 卷八 风雅颂 第一章

所属书籍: 风雅颂

    料不到,玲珍突然在过年时候死去了。

    初六我回到耙耧山脉前寺村,正好赶上安葬她。

    把那些小姐们送离天堂旅馆后,结了账,提上行李,找一个公用电话,给寺村的村长家里打通后,我说你是寺村的村长吗?

    他说你哪里?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校长啊。

    他说啊——你是清燕大学,我们村的杨科就在你们学校当先生,你知道杨科吧?

    找你就是说你们村杨科教授的事。我说杨科是我们学校的名教授、古典文学专家,《诗经》研究的权威,他为了考察《诗经》在黄河流域耙耧山脉一带的起源和创作,去年就到前寺村住了几个月。今年过完年,组织上又要派他继续到他老家那儿考察和研究。为了我国伟大的传统文化,希望你们多支持他的工作好不好?

    ——你是说杨科马上就回来?你让他赶快回来吧,我们村里死了一个人,他不赶回来,这人就没法儿埋。

    ——也许这次到前寺村,他要长住下来呢,住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都可能。

    ——今天他会到家吗?

    ——多住几年的原因,主要是他的研究课题太复杂,其中的每一个项目,都需要一年半载才会有眉目。

    ——校长啊,你最好让他今天赶回来,最迟明天赶回来。不行了你就直接告诉他,说他在村里时的对象玲珍寻短了,他不赶回来,我们没法儿安葬玲珍呢。

    玲珍悄无声息地死掉了,我便轰轰隆隆回到了前寺村。

    离黄昏还有短短一截时,日光浑浊,如同隔夜的茶水。山脉上越冬的积雪,还堆在阴面的山坡上,冷冷白白,结着一层壳。天气似乎有些冷,也似乎有些暖。有人穿着棉大衣,有人就单穿着薄薄的夹袄晃在山坡上。

    我是在日光正西时赶回村里的,老远就看见了村头搭起的灵棚和挂在村口树上的幡(旗帜样),还有在那灵棚前乐器班吹奏的唢呐和竹箫的嘀嗒与呜咽,雪雪黄黄,铜色的音乐和白色的音调从灵棚那儿荡过来,到山梁上稍作停留就倏忽远去了。

    听到哀乐时,我心里怔一下。

    看到灵棚时,我心里震一下。

    站在通往村头的路口上,犹豫一阵后,正准备朝着灵棚走去时,有一个孩子从一棵树上爬下来——杨先生回来啦——杨先生回来啦(好像他趴在树上就是为了瞭望我回到村里的)。那孩子边跑边唤(是我曾经摸过头他就考试好了的一个瘦猴儿孩),声音肥胖洪亮,身子东拉西扯,南辕北辙。他边唤边跑,到灵棚那儿拉着村长的胳膊(村长五十几岁,披一件军大衣,头发花白半短,人精神得一说话,神气就从脸上朝着地上落),唤说村长啊——杨先生回来了。村长微微怔一下。孩子说,杨先生到了路口上。村长翘着头朝着梁上望。孩子说杨先生马上就进村。村长想起了孩子说的杨先生,就是清燕大学的我,肩膀抖一下(和戏台上的将军准备出帐样),抬腿就朝村口路上去接我。

    我朝着灵棚那儿快步地走。

    村长也快走几步迎着我,到灵棚前边和我握着手。我说村长好。他说你们校长亲自为你给我打过电话了。我说玲珍怎么就这么突然呢?他说你放心,为了国家的事,我们一定会好好配合你,支持你的考察和研究,何况寺村又是你的老家哩。

    我说,玲珍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村长说,实在可惜她这个年龄啦。

    我说,到底为啥呢?

    村长说,主要是留下她十几岁的闺女可怜呢。

    然后村长就接过我手里的行李,领着我朝灵棚下面去。灵棚是由几根木头搭建起来的,木架上盖了新帆布,帆布上的漆味,浓烈刺鼻,和刚从帆布厂里生产出来样。在那帆布下,有两条板凳上架了玲珍的黑棺材。棺材前的小桌上,摆了苹果、馒头和油炸的三盘儿贡品(还有三炷香儿)。摆贡品的小桌腿上贴了一副白色的小对联,上联是——尽心尽力一生操劳,下联是——回家路上终生平安。灵棚外的大柱上,贴了一副白色的大对联,上联是——为你为我为他为国家,下联是——土来土去土埋如回家(有些意思)。我待在灵棚前,先看了那副小对联,又看了那副大对联。村长发现我在看那对联时,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说农村没文化、不讲究(很讲究),也就这么随便写一下,是个意思吧。

    我说她是初四寻短的?

    村长说这对联都是学生娃们编写的。

    我说写得不错呀。

    村长说就死在初四半夜里。

    便领着我朝着棺材走过去。

    唢呐不吹了,灵棚里静得只有冷的风声和热的阳光声。那些吹唢呐的年轻人,吸着烟,喝着茶叶水(还有人咂着酒),明明用陌生的目光瞟着我,却像他们早就认识我,还都朝我点了一下头。棺材周围的地上铺了很厚的麦秸草,有十几、二十几个的孝子跪在地上盯着我(像我去上课时教室的学生都扭头望着我)。他们盯我时,眼里大都没有泪,只有棺材最前跪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脸上挂着惘然和惆怅,对着我像是低头又如抬头般地看,仿佛要把我脸上的鼻眼都刻在她的眼睛里(我好像认识她,又觉得在前寺村和她从来没见过。以为不认识,却又眼熟得两眼都是热暖暖的味)。她望我一会儿,从棺材前边站起来,说你是杨科叔吧?我轻微怔一下,朝她点了一下头。村长过来说,这是玲珍家的闺女叫小敏,你们还没见过吧?

    我在小敏面前站住了。

    小敏朝我苦淡淡地笑一下。

    我过去,像她的父亲样,拿手在她头上摸了摸。

    这一摸,她眼里的泪便流将出来了。我忙又拿手去她脸上擦了泪(擦泪时,我极不该地想到了天堂街上的女孩们),然后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呢),就又跟着村长朝棺材的近前挪着脚步走过去。

    挪过一片目光,到了棺材前,才看见棺材盖并没有严丝合缝地扣在棺材上,留着一条口缝儿(为了让死者呼吸吗?),还在那口缝中压着一条红麻线(是为了把阴间与阳间隔绝,以免死者惊尸而闯入阳间吧。两千多年前的《诗经》中也有这样的叙葬诗)。村长站在我边上,把玲珍的棺材盖又朝一边移了移,让躺在棺材里的玲珍的头部全都露在光亮里,我便看清原来总是穿在玲珍身上的羊毛毛衣不在了,现在穿在她身上的是黑色绸子绣花大寿袍。寿袍的所有领边都包了黄缎布(镏金样),所有的口袋边口都有青扣儿(玉石样),所有的衣缝都是手工的针线活(细腻而匀称)。袍领都是黄边立领儿(异常齐整),立领上绣着黄菊花(非常好看),袍胸上绣着几朵奇大的白牡丹(栩栩如生)。那袍子绸黑发亮,绣丝闪烁,使棺材如同一座四处亮灯的屋。就在那亮光里,玲珍的头枕着一个金黄的白绣枕,脸上盖了一条白棉巾,头发被梳好顺在枕上和肩上(头边儿没有放着小杏儿端给我看过的那个长方形的红木首饰盒)。村长把那棺盖移开后,用手小心地去揭着玲珍脸上白布巾的一角儿(轻得和微风一模样,缓缓揭开来,如同怕玲珍的脸突然露在阳处被光亮灼伤般),慢慢向上提,让玲珍稍显青乌的脸,先从额门露出来,再是眉毛、眼睛(半闭着)和还同先前样半挺半躺的鼻(如同他要一点一滴拉开一道神秘的大幕样)。最后在玲珍的脸露出三分之二时(那时候,灵棚里无声无息,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跪着的不知是谁动了一下跪累的膝,膝下麦秸的吱喳声,和被风刮断的树枝喀嚓喀嚓响),这当儿,村长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抬头望着我,像盯着一场演出中最重要的一个观众那般。

    ——看见了吧?杨教授。

    (我望着死后的玲珍,心里一片空白,茫茫着像阴面山坡的雪。有一股寒气从棺材里边扑出来,漫在我身上,让我哆嗦了一下子。)

    ——你看她气色不错,我觉得你一回来她脸上就有红光了。

    (又有几个旁人和我一样趴在棺材口上看。)

    ——只要你能赶回来,我们明天就可以如期安葬了,她也能入土为安了。

    (好像村长还说了别的啥,可我没有听清楚。)

    ——还有一桩事儿,得和你商量一下子。杨教授,这事是安葬的大忌讳,也是玲珍生前的大心愿。你要能满足她,她就该一生知足了。

    我抬头望着村长的脸,像看一张有些兴奋的中年人物水粉画(我看他时,却看见小敏又跪在那儿望着我,眼里的渴求茫茫一片,如茫茫的干旱渴求水一样)。

    ——走吧,村长抖了一下肩上的大衣,扭回头来对着小敏说,你也回家一会儿。待小敏再次站起身,他又把目光搁在我身上——这事儿咱到玲珍家里说,乡长和小敏的四爷都在那边等着你回来。小敏她四爷等你等得心急火燎,一天到门口看你八百遍。

    村长把手里的手绢又缓缓地盖在了玲珍半青半乌的脸上去。没盖正,还用双手伸进棺材扯着手绢两边正了正,之后又把棺盖恢复到原来位置上(仍留着指宽的一条口缝儿,让那棺材里边有空气),抬头瞟着我,像征求我的意见样,又像理所当然地给我吩咐一桩儿事。说这事儿在这里说着不合适,得到玲珍家里说。得到她家让你看一间屋。看一间你想不到、谁也想不到的一间屋里的东西和摆设。说着村长就拉着我的胳膊朝着灵棚外边走,仿佛让我走进灵棚看一下,是一道仪式和过程,不看玲珍是决然不行的。看完也就看完了,过去了,该进行下边的事情程式了。

    离开灵棚时,小敏已经快了几步在外等着我。身后的目光都在追着我们看,像看一出拉开了幕的戏,只等演员在锣鼓声中登场就行了(我也就不自觉地上场了)。也就跟着小敏和村长朝着村里走,几步后村长又想起了什么事,猛又立下来,回过头,严厉地朝着身后那一片望着我的目光训斥着,说哭呀,你们不哭干啥呢。说吹呀,不吹请你们到村里干啥呢。

    灵棚里的哭声便又啊、啊地大声响起来,哭着说,玲珍姐,你的命好苦啊,刚有了几年好日子,你就不过了。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你咋会这么傻啊玲珍姐?说我的玲珍婶,你怎么也不该这样地离开人世啊,你的日子这么好,你怎么丢下这么好的日子扭头就走呢?

    那响器班也开始吹奏起来了,吹奏的是丧白事中最为愁伤的《大出殡》,铜乐声像玲珍的寿衣在风中飘着样黑亮而寒凉,使人听着,仿佛会随着那音乐也走往另外一个世界里。这让我想起了《诗经》中《奏风·黄鸟》[1]那首三段十八行三十六句的诗,正是描写黄河岸边的耙耧人葬事悲惨的一首精细之作。

    交交黄鸟,止于棘。(黄雀叽叽,酸枣树上息。)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谁跟穆公去了?子车家的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说起这位奄息,一人能把百人敌。)

    临其穴,惴惴其慄。(走近了他的坟墓,吓得浑身战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苍天啊苍天,我们好人一个不留。)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如果能赎他的命,拿我们百人换他一个。)

    ……

    我一边默背着《黄鸟》这首安葬诗,又一边站在那儿,回想着我刚刚看见的玲珍的模样儿。可却除了想起(看见)灵棚、乐队、孝子、棺材、寿衣的景况外,玲珍在棺材里的样子,却是猛地全忘了,一丁半点也想将不起了,模糊得如同头顶日暗沉西后的一团儿云。她生前的模样儿,死后的模样儿,穿了寿衣盖了白巾的模样儿,完全糊在我的脑子里,浆得如倒在地上的一碗面汤儿水。

    我很想再折回灵棚仔细看一下玲珍的脸。

    村长说,孝子不太多,主要是她男人孙林家在村里人口不太旺。

    我一直扭头望着灵棚那儿不动弹。

    村长说,不过玲珍人缘好,又有钱,响器班是请耙耧山脉最好的响器班。前几天县里有个局长死掉了,也是用的这个响器班。

    我从灵棚那儿扭回了头,看见小敏已经走入村子胡同中间了。

    (她走路有些像是小杏儿,每步都是活泼泼地跳。)

    走吧,村长说,乡里的张乡长(也和我们校长一个姓),有权得很,和我关系好。可再好咱也不能总是让人家在家里等着咱。

    我就又跟着村长,爬着胡同的上坡石板朝玲珍家里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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