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耙耧酒家走出来,在政府街上惘然地站一会,依着杏子和玲珍先前说过的话,我到二里外县城南郊的公墓里,轻易找到了那个姓吴的坟。那是一面和全国各地的公墓都心照不宣、异曲同工的山坡儿,坐西向东,满坡都栽了松树和柏树(和清燕大学的院落样)。山坡的脚下边,高高低低,弯弯绕绕,遇物见形地垒了灰砖墙。靠南的路边上,有灰色的砖拱门,灰色的两间房。守门守墓的中年人,也许比我大两岁,也许比我大十岁,我去时他正在门口喂着一条狗。秋末的落日里,北方的这儿,四处都是黄色和土灰,不远处的县城,有气无力,不见光彩,像提早准备睡了样。或者本来一天间就没醒过来。哪儿和哪儿,这个和那个,都是少气无力的样。落日是一团黄色的泥糊儿。马路上的寂静是一塘流不动的水潭儿。天空中薄日厚云的灰,如是一块巨大的未曾洗过的布。公墓里的林,不是绿,也不是黄,而是在光秃秃的荒地中,兀自卧着的一大团的黑。
我朝那儿走过去。
狗的叫声兴奋地朝我扑过来。
守墓的中年人,穿着许多军队的转业军官最常在秋冬两季穿的绿绒衣(他当过兵吗?),在陵园门口朝我望过来。
我说喂狗啊?
我说知不知道三年前走进公墓的吴德贵埋在哪一块?我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从京城回来路过这儿看看他。对,就是活着时,人们私下都叫的那个吴胖子。
——我在北京教书,是清燕大学的教授。小的时候在吴胖子家住过几天,滴水之恩,也是恩重如山,出差路过这儿听说他死了,就想来这儿看一眼。
守墓的人把他的狗呵斥到一边去,把我领进公墓里,指着公墓里边的一片石碑说,就那边,那儿是一片好墓区,避风朝阳,上风上水,埋的都是县里的县长、局长、部长和老革命,这几年那儿又开始埋一些有钱的生意人。说着他抬头望望将去的落日,从屋里取出三捆儿草香,问我你要吗?说既然来了,又知恩图报,就给他烧上几炷吧。
我15块钱买了那三捆儿香,朝守墓人指的方向走过去。沿着一条被树林挤扁了的小窄路,至山坡的缓处儿,到有一大片碗粗、桶粗的柏树下,就看到吴德贵的石碑了。乳白色,白色中又含着暗石青。那是一种不产在当地的大理石。大理石碑上写着如公厕、猪圈一样的柳体招牌字——吴德贵之墓。那时候,泥水色的日光,将要彻底地流去和消失,县城的轮廓,模糊得如夜半三更里的村落样。山坡上的墓地中,散发着浓烈土黄的松柏味,潮乎乎像冬天刚从冰冻中化开来的水。
我朝着吴德贵的墓碑走过去。
吴德贵像早就认识我一样,知道我要来一样。他蹲在他乳白发青的墓碑下,因为冷,把两只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边,看着我手里拿的三捆儿香,眼里充满了感激和惶惑,脸上是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的神色和死气。见我果真是朝着他和他的墓碑走去时,他把身子动一下,似乎想说啥,又拿不准我是不是为了他,终于就没能说出来。
我到他面前站住了——你叫吴德贵?
——是你让玲珍如牛如马样侍候你,你临死还让她得了妇女病?
——我从小和玲珍订过了婚你知道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在京城20年,没有一天忘过她?
——知不知道,她一辈子最想侍候、最想嫁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吴胖子,也不是耙耧山脉里大她12岁、已经结过一次婚的孙林你知道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京城里清燕大学的正教授?我出过的书、发表过的论文,合在一起比你蹲在这儿还要高。知不知道我高中时就和玲珍订了婚,可阴差阳错,直到现在我还没真正碰过她?知不知道我这次从京城回到耙耧山脉里,其实完全就是为了她,如果不是听说她丈夫已经不在世上了,我不会专程从京城赶回来。如果不是知道她心里也一辈子没有一天忘掉我,我也不会从京城来这儿。
我站在吴胖子的墓碑前,盯着蹲在自己墓碑下的他,看他瘫软如泥,如一大堆草或棉花那样虚虚弱弱,眼里一团一团的惶恐和不安,如那时候飘在黄昏前的云一样。我冷冷地朝他笑了笑,拿出一炷香,用食指和拇指在他面前捻碎着,让香末儿如沙子、柴草样,从我手缝落下去,随风朝着他的脸上飘,落在他的额门上,飘进他的眼睛里,冷笑着问他说,你想让我把这香给你烧掉是不是?想让我再给你烧一堆冥钱是不是?吴德贵,做梦去吧你。要不是顾及我是读过无数书的人,是知识分子,我会把你的墓扒开,会把你的骨灰撒到县城的大街上,让千人踩、万人踏,十万人每天都从你的身上走过去。
我把一捆香捻碎揉完后,又取出第二捆,又一边捻着揉着冷冷说,你不是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不是就因为家里有一所院子,开了个酒店叫豫西宴,每天生意好得如火葬场里的生意般,钱来得容易得和这季节飘落的树叶般。这么有钱你现在怎么不花呢?怎么不接着享受呢?
——我杨科是没你钱多,可我杨科读过的书成千上万你读过一本吗?《诗经》是中国的第一本诗集你知道不知道?我写的每一本书发表的每一篇论文,都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部分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像你这样的生意人,中国有成万上千,一堆一团,像山坡上草地里的牛粪马粪样,可像我这样的教授在全国、全世界,都屈指可数、凤毛麟角你明白不明白?
——凤毛麟角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人渣如屎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流芳百代和遗臭万年你总该明白吧。
——恶因恶事,有其孽,必先毙。这话用我给你解释吗?
我揉完了第二捆香,又揉第三捆香。我边揉边说,让那香末儿遍地起舞,随风飘荡,落了吴德贵一脸一身,还又在他的墓碑上飘了一层儿。
吴德贵的脸色铁青苍白,半黄半紫,哀求地望着我,像我半年前望着我们的校长样。空气中有一股浓烈草香味,还有清冽冽的木香味和秋季里衰草败棵的凄楚和冷凉。揉完了那些香,我最后看了一摊儿泥堆似的吴胖子,想朝他身上狠狠踹一脚,可守墓的人在大门口那儿朝着我的这边唤,问我烧香时需不需要火。说烧完了一定把灰烬弄灭掉,秋天了,墓地里树多草密,千万别弄出一场大火来。我朝着他的唤话摆了手,说我什么都不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想要打人的力气和胆量,就是顾及自己是教授,放不下这个臭架子,落不下去想要踢人的脚。看守墓的中年人说着回他的屋里了,我又扭头盯着一脸死青的吴德贵,用鼻子哼一下,拿脚尖踩着把地上成堆的香粉碎末拧一拧,说姓吴的,现在玲珍有病了。她病好了我和你的账一笔勾销,病不好我无论如何会找人把你的墓挖开,把你的骨灰撒到县城最繁华的广场上,撒到人进人出、马不停蹄的百货大楼的门前边,还有大街上的公用厕所和农村乡下喂鸡喂猪喂狗的食槽食盆里。
我说我走了,今天我就饶恕了你。
我说你滚回你的墓里吧,遇到我是你遇到了一个教授,一个读书教书的人,要换了别人,现在就把你的墓给扒开了,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永生永世都无家可归了。
说完了这一堆冷厉的话,我最后盯了一眼在我面前浑身哆嗦的吴德贵,用鼻子哼一声,转身朝公墓的大门那儿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