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儿天将亮时才睡觉,我是来日10点前后起的床。吃完饭,已经是上午11点。想去和玲珍见一面,说些啥儿话,比如找她说,说昨晚她不该让杏儿端着盒子去找我。说昨夜儿我除了和杏儿说了话,压根没有动她一指头。可是刚到门口儿,有个服务员告诉我,说玲珍到医院看病了,留下话让我起床了,想到哪儿看看就出门到哪儿转一转。
我想到杏儿说的天堂街上看一看。
我从耙耧酒家出来了,到门口看见小杏儿,还穿着店里的服装站在门口上。有些内疚地朝她点了一下头,想问她一句你怎么这么早就又上班了?可未及我张口,她就朝店里择菜剥葱的厨师看一眼,朝在餐桌上铺着白色桌布的服务姊妹们看一看,脸上红一阵,抬头轻声对我说,我给付姐说过了,付姐都不敢信你和我坐到天亮没有碰我一下儿。
我站在门口有些感激地望着她,望着她红团团的脸和肉嘟嘟浑圆的肩头儿。
她说你出去转一转?
我说我去百货大楼买牙膏。
朝北走,她指着北边的一条街道说,那儿有个春来超市,东西和大城市的超市一样多。
我就沿着她指的方向朝北走,到一个路口回身望一下,见杏儿的目光没有追着我,一拐弯,我朝西边的一条大街走去了。太阳当顶,光色和润,秋天的树叶还都绿旺旺在路边的歪柳杂槐上(我想起了杏儿昨晚给我说的她家的泡桐树,不仅哑然笑一下),有无数圆圆尖尖的亮光从树冠上漏下来,像金片银片铺在路面上。这县城有三条主街道,最前的街道兼着公路和运输,中间的街道就是政府街,而这县城最西山下的天堂街,不用说就是县城的消费区域了。沿着东西横穿这三条街道的一条街道走,转眼工夫我就到了天堂街,就看到天堂街上的景况了,看到同那两条街道和整个县城别无二致的建筑和完全不同的意味了。
立在一个丁字路口上,身后是日常平白的街道和行人。有几家修理汽车、摩托的,在路边树下叮叮当当地敲,把树上飘挂的白色塑料袋儿震得哗哗哩哩响。还有路边的垃圾和厕所,在秋白里泛着一股春红夏绿的酸腐味。然而在眼前,与水泥路面接壤的天堂街的青石大街上,粗一看,街两边是桶粗的法国梧桐树,桐树下的饭店、酒家、旅馆、啤酒屋、洗脚房和发廊、推拿、按摩啥儿的,和哪个城市的这些都异曲同工着,多得如同春天时耙耧山脉路边上的草。招牌上的字,一样的五花八门、百家争鸣,敢把一间小屋子的理发店叫成发廊大世界(大而无当),敢把一个小饭铺叫成中国美食城(徒有虚名),敢把一个洗脚屋叫成是足行天下(哗众取宠)。街道的路面虽然是青石砖铺成的步行街(有点像京城王府井的步行街),还有路的两边上,一样随意地放着方形垃圾桶,可那桶里空空的,桶外却堆着许多的垃圾和柴草(这怎么会是天堂街?)。我有些疑惑地站在路口上,像走错了路样四处打量着。这时候,马路对面有家刚开门的理发店里,忽然就有个穿着艳丽的姑娘朝我走过来,到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我一会,说这位叔,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为了到这街上吃饭还是来乐和?
啊呀呀,来吧来吧。
跟我来吧。她朝我挑逗地笑一笑,说你来吧,我们这儿又安全,女孩儿们又漂亮。说着就往对面的理发店里走,很快地走到马路对面又回头望一下,发现我有些惊慌地站在原处没有动,便隔着马路大声唤——
过来呀,看不上了你可以再到别的店里去。
我被她的唤声吓住了。左右看了看,并没看见有谁注意我,连身后修自行车的一个中年人离我只有几米远,听见了也和没有听见样(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吗?),我便隔着马路望着那瘦高个儿的姑娘说,哪儿有拉面?我想吃一碗耙耧山脉有名的野菜拉面去哪儿?
她怀疑地盯着我,你真的要吃面?吃面你往前边去,要乐和了就到我们店里来,不满意不收你一分钱。说着看我果真要走时,她又往前追了一步解释道,白天还可以给你打打折,不收你的房间费,也不收茶水费。水是城里人爱喝的矿泉水,茶叶是最好的毛尖处女茶。
说,你真的不来乐和呀?
唤,不来你就白当男人了。
问傻蛋儿,你真的不来吗?
我只管朝前走,从我身后传来她娇嗔的声音里,带着玫瑰刺的红颜色,追上来像针一样扎着我。我不敢回头看。我怕我一扭头,她会拉着我把我拖到那门口画了半裸女像的理发店里去。我脚下生风,走得快捷,可一边走,又一边忍不住要朝着路的两边望。路两边各样的店铺都已门扉大开,四脚朝天,正式营业。有人在饭店门口扫着地,有人在按摩屋的门外街边摆着他们营业的广告牌。临着午时的日光里,秋黄色温暖明亮,质朴香艳,空气里有着被水湿了的尘土味,也有一股从路两边飘过来的香水味。法国梧桐毛茸茸的叶片儿,被日光照得透明发亮,叶里的筋脉清清晰晰,像丝线样在叶子里穿来绕去。有一个不知是酒家的服务员,还是隔壁按摩室的小姐,涂着泛绿的口红在路边剪指甲,看见我后,她把她的绿唇努着朝我探一下,笑一笑,看我没说话,就又剪着她的指甲了。
我继续朝着前边走。
原来各家店铺的门前,都浓妆着一个、两个站在那儿招揽生意、拉拢客人的小姑娘,像各家店前门口都摆着一盆、两盆儿花。她们或站或坐,穿戴裸露,正大光明,见了谁都是一脸笑,都要努努嘴,都要亲热无比地说上几句话。
到一个专门卖南方菜的酒店前,有个穿着旗袍的细腰姑娘操着一口北方话,问我说——
喂,杭州你去过没?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知道不知道?
——过来吧,有吃有喝,还有苏杭姑娘陪你玩。
到了一个专门进行足疗的店门口,他们的店前挂了大木牌,木牌上画着一个大水盆,水盆里有着半盆水,还泡着一双脚。就在那木板招牌下,坐着一个姑娘在那儿看报纸,见我过来时,她忙把报纸放下来。
——洗脚吗?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人,风尘仆仆,精疲力竭。过来洗洗脚、按按穴位吧。
——来不来?还按别的地方呀,你让按哪儿,小姐就给你按哪儿。
到了下一家的旅馆前,有个小姐忽然过来拦到路中央。
——住店吗?
——住下吧。小姐们一个都没病,每天都洗澡,价格还合理,年龄都还不到20岁。
到了一家面馆前,那儿明明是饭店,可有一个老板娘已经四十几岁了,却生拉硬扯对我说,不光有面呀,还有别的好吃哩。
——除了好吃的,还有没有好看的。
——你想吃啥呀?想吃啥给你做啥,想玩啥给你找啥,有浪的,有骚的,还有一说话就脸色红扑扑的。
慢步疾脚,走过去这条街,我就像穿过一条长满荆棘花卉的胡同样,停下脚去看那路边门口摆着的鲜花绿草时,带着柔刺儿的手就会朝你伸过来。你躲着那刺儿又朝前走了,那花卉浓烈的香味又会把你招过去。像招一只蜂。像招一只蝶。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儿看一眼,那儿待一会,和这家门口的小姐说几句,和那家门口的小姐说几句,如同这里锄一草,那里折一枝的一个果农般。
我到一家桑拿洗浴的店门前,问门口的小姐说,你们这儿会做耙耧面条吗?
那小姐奇怪地望着我,说看你像是一个斯文人。
到饭店门前时,门口的小姐连三赶四迎上来,我说你们这儿能不能洗澡呀?
人家瞪一下眼,说你的样子挺斯文,怎么会不识一个字?
我笑着,把我大学教授的工作证取出来给她看一看。那小姐不敢相信地盯着我,又审视一会工作证上的照片说,你真是大学教授呀?是教授进来吃饭吧,想吃什么都让厨师专门给你做。
可是我不吃,也不洗,不按摩,不理发,也不买什么,就那么东拐西岔地从天堂街上走。看看这儿,问问那儿,想到哪一家店的里边看一看,又怕到了那家店里闹出一桩事儿来。我似乎渴望发生那样一桩事,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能发生一桩什么事。就那么莽莽撞撞、懵懵懂懂,从天堂街上走了一趟儿,如同历险样,又快活,又刺激。到了要离开那条大街时,我如看了一部我心仪已久的戏,一幕幕的场景和情节,在我的头脑里苗逢春雨,开花结果,生不逢时,凌凌乱乱。然而真的要离开那条大街时,要离开大街末端的最后一家三层楼的旅馆时,我望着旅馆门口广告牌上写的能吃饭、能住宿、能娱乐的三行九个字,忽然有些失落地朝我身后望了望,就像我丢了什么东西在那街上样。像我一离开那条街,就再也不能回去样,黑乌乌一团懊悔结在我心里,一下就把我的人给网住了,把我的心给揪住了,使我极想立马返身重从那条街上走回去,想大着胆子走进哪家门口有小姐迎着的旅馆、发廊或者洗脚屋。
也就这时候,我面前三层楼下路边的两间有些脏乱的平房里,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没化妆,也没穿花花绿绿的裙子和衣裳,扎着一个又粗又大的独辫儿,提着一桶水在门口洗着碗,看见我时愣了一会儿,像认识我样大声地唤——
喂——外地人,你从那街上走一趟,哪家店里也没进去吗?
——到我们这儿吃饭吧,我们这儿干净哩。我们这儿除了卖饭,不让客人去做那不干净的事。
——你来吃饭吗?有包子、饺子,还有耙耧山脉的野菜汤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