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从医院回来时,脸上的伤已经结了痂。具体会不会留疤,要等痂脱落以后才知道。
他这几天没法拍戏,但也不打算离开。回家路上舟车劳顿,环境变化更不利于皮肤恢复。所以他索性没挪窝,就待在剧组的酒店里休息。
演员伤到脸是大事,程平顿时成了重点慰问对象。以导演为首,一群人浩浩荡荡上门探望。
导演记挂着还没拍完的镜头,急于亲眼确认程平的伤势。当时在现场的副导和助理等人也跟在后面。这些人都来了,小流量自然也逃不掉。
事实上,对于程平受伤这件事,最愤怒的人就是小流量。
好好的热搜标题“小流量脸部受伤”,愣是被替换了主语。赌上这张几百万的脸碰了个大瓷,结果不仅什么也没赚到,很可能还会倒赔。
“手上的素材肯定是用不了了。”小流量请的公关评估过视频后,得出结论,“就算放出去,比起夸你敬业,舆论更有可能偏向他。等于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们不放出,他们呢?他们会买通稿踩我吗?”小流量问。
“他们没有找人拍视频,想踩你也没证据。而且你还可以提前做点准备。”
探伤小分队敲开程平的房门,应门的是程平的助理。两边正说着话,酒店走廊拐角处,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探出了头。
服务生蹑手蹑脚摸到大部队后方,找了个角度举起了手机。
他刚刚打开录像,背后突然被人狠狠拍了一下。服务生作贼心虚地回头一看,见是个不男不女的怪人,身材高挑,眉眼生得狭长风流,但像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时,那眼神却说不出地吓人。
服务生立即收起手机,却被对方一把截住了胳膊。
“天啦噜,这里有人在偷拍诶,你们知道吗?”对方演舞台剧一般抑扬顿挫地朗声道。
服务生:“……”
服务生自然是小流量请来的。
这酒店最近被剧组包了,外人弄不进来,只好从内部请人扮演这个偷拍的角色,日后再以“路人”身份放出去。
无论程平的团队对小流量是什么脸色,只要被拍下来,都可以物尽其用。
团队如果不假辞色,那程平就不再是完美受害者。拍戏嘛,意外受伤不是家常便饭吗,凭什么怪到对戏的人头上呢?团队如果笑脸相迎,那就更好了,小流量大可以凭这个证明此事与己无关。
结果……
小流量眼睁睁看着李柏奚抓着服务生说:“太可怕了,日后视频流出去,肯定会被当成是你们请人拍摄的,然后大家就会嘲讽你们连探伤都是作秀。好阴险哦,还好被我发现了。”
“……”
几个琢磨出此中内情的人都若有似无地看了小流量一眼。
大导演冷笑了一声。
小流量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程平助理就像没看见这个插曲,神情自若地说:“老大今天不能说话,怕牵扯到伤口。”
“没事,我们看他一眼就走。”大导演当先而入,见程平脸上贴了纱布,闷不作声地坐着。
大导演在他肩上拍了拍,宽慰了两句,接着切入重点问他何时能复工。
助理在一旁说:“就这几天,就这几天。”
程平点头。
导演:“不着急,我就是问问。健康第一。”
“程哥好努力的,肯定不会让大家久等的。”小流量笑眯眯地说。
程平看了小流量一眼,助理立即紧张地把手搭到他肩上。
程平其实可以说话,是团队下了禁令,怕他一开口就把小流量喷出三丈远。
里头的人轮番慰问,李柏奚没跟进去,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抽烟。
片刻后,又有一个人脱队走了出来。
师弟双手插兜打算开溜,看见李柏奚,又停下了脚步:“你怎么不进去?”
李柏奚:“没必要,我陪他去的医院。”
师弟:“这么体贴?真看上他了?”
李柏奚望着师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他努力到这种地步,如果说圈内还有谁对他的性取向存疑,那就是这个见过他原本面目的师弟了。
在他成名后的这几年里,师弟时不时就要冷不防套一下话。
这是种试探,也是种威胁:你最好别在我面前露出马脚,因为我一定会抓住。
李柏奚:“一个大活人受伤,不该帮助他吗?亲爱的师弟,你最近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扮演反派呀。”
李柏奚说得像个玩笑,但两边都是老狐狸,师弟从他眼神里就读出了潜台词。
师弟耸耸肩:“张影帝派我给他的小情人服务,我得好好表现,我还想跟张影帝签长约呢。这年头雇主的身价决定化妆师的身价,你懂的。但今天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化妆的。”
李柏奚:“这话放在以前我相信,现在可就不一定了。师弟啊,你人生的路有一点跑偏。”
“哦?这话由你来说?”
“我不配吗?”
“你当然不配。”师弟彬彬有礼道,“你是个骗子呀。”
李柏奚:“?”
“你的个性是假的,人设是假的,连穿着都是假的。”师弟每说一个字,那面具般温柔的表情就迸出一道裂纹,“那时我好心劝你找到个人风格,否则在业内闯不出名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风格还是一团浆糊,可你很聪明,穿上了一条裙子招摇过市。”
李柏奚:“你酸了你酸了你酸了。”
师弟:“……”
师弟冷笑:“一个化妆师,招牌居然是裙子,某种意义上我还挺佩服你。不过师兄,力气花在自我炒作上,小心物极必反。”
李柏奚:“你说的真是好有道理,可惜就是拼不过我,怎么办,好气哦。”
师弟:“……”
阳光透过窗口直射进来,李柏奚整个人逆着光,只剩一道八风不动吞云吐雾的剪影。
师弟眯着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嘴上讨不到便宜,决定撤退。
师弟刚刚转身,李柏奚慢悠悠地说:“什么个人风格,妆化在别人脸上还琢磨着留下自己的印记,你是圈领地的狗吗?化妆是服务行业,那镁光灯可不是给你的。”
他说得一派好整以暇,然而师弟还是笑了。
因为这些台词本来不必出口。李柏奚开口了,就代表方寸乱了。
师弟笑道:“对啊,你也只剩这点格局了。毕业时那场比赛,还记得吗?”
李柏奚:“。”
剪影纹丝不动。
师弟却了然于胸似的:“你只配当个工人,手艺再好也是工人。我缺的东西靠磨练就能得到,你呢?你已经到头了。几十年后,留名的一定是我。”
师弟说完就走了。
李柏奚一个人默默站在走廊上,一直待到大部队都离开。
李柏奚敲门走进程平的房中:“怎么样?”
助理:“表现不错,至少全程忍着没开口。”
李柏奚望向程平,程平正坐在床上闷头玩手机。
李柏奚也在床边坐下,许久没出声。
最后反而是程平把手机一扔,扯掉了纱布,对他说:“不要紧,我本来也不是很喜欢这个职业。愈合情况就听天由命吧,就算不能演戏,我还能……”
但是看清李柏奚的眼神后,他又闭上了嘴。
半晌,程平轻声问:“今天我帮你赢了师弟吗?”
李柏奚点点头。
程平用一边嘴角努力笑了笑。
夜里,李柏奚履行承诺,去找大导演喝酒。
李柏奚:“我妈还好吗?”
大导演:“挺好,最近跑去天山看雪莲了。”
李柏奚:“?”
大导演:“她挂了你的电话,突然说‘这么说起来,好像还真没去天山看过雪莲’,当晚就拎着行李飞走了。”
李柏奚:“……”
大导演:“想一出是一出,都多大的人了,嘿嘿嘿。”
李柏奚:“……”
大导演:“你爸最近在忙什么?”
李柏奚:“好像是在北极画冰川。”
大导演:“真去北极了?不会是躲去黑龙江伊春市北极县租了个房子待满三个月,然后带着一打一片惨白的油画跑去纽约,办个‘人类净土’之类的画展吧?”
李柏奚:“黑龙江伊春市没有北极县。不过除此之外,我个人觉得你的预测相当准确。”
大导演哼了一声:“老混子。”
李柏奚:“……”
大导演:“说说你那个小朋友吧。这么多年没见你往我这里塞过演员呀,这次是怎么回事?”
李柏奚:“他之前是个电竞选手。我读书那会儿是他的粉丝。”
大导演啜一口二锅头,咂咂嘴,在灯下眯着眼看李柏奚:“看着他就想起了昔日时光?”
李柏奚不说话。
“我们奚奚是个念旧的人啊。”
“拜托不要这么叫我。”
“那时候不用伪装,活得比较快乐吧?”
李柏奚摇摇头:“都一样。人活着就是不快乐,我早就明白了。”
大导演哈哈大笑:“想起那时候的自己,会羡慕吗?”
“完全不。只会替他着急。”
李柏奚告辞前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想找你讨个东西。”
几天后。
程平的脸恢复情况还不错,从结痂已经脱落的部分看来,应该不会留疤。
但还没等结痂完全脱落,他又把李柏奚请到了剧组酒店:“拜托你帮我化个妆,遮一下这个伤。”
“为什么?”
“经纪人要我录个视频给粉丝,报个平安。”
昨天程平莫名其妙上了热搜——有人把他现场受伤的视频放了出去,奇怪的是看起来并不是小流量的人所拍摄的角度,而且还被掐头去尾,既没放小流量疑似碰瓷的开头,也没放程平瞪着小流量骂脏话的结尾。
如此一来,程平的口碑触底反弹,即使是路人看见那结结实实的一摔,也得夸他一句见义勇为。
粉丝更是心疼得泪流成河,几乎把程平团队里每个成员的帐号都爆破了一遍,催促他们公开程平的恢复情况。
李柏奚:“所以呢?”
程平:“所以要遮伤口才好报平安啊。”
李柏奚:“……”
程平:“?”
李柏奚哭笑不得地给程平遮了一下。
程平对着镜子看来看去:“我怎么觉得还是很明显?你根本没有出全力吧?”
李柏奚没回答。
程平在镜子里看见李柏奚在自己身后,与经纪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程平人又不傻,立即懂了经纪人为什么要在自己尚未痊愈时催促露脸。
“你想让我卖惨?”程平不悦地问经纪人。
经纪人:“别这么说,怎么叫卖惨呢,我们只是实事求……”
程平:“视频是你放出去的?”
经纪人无可奈何:“是。”
“你哪来的视频呢?那看起来是剧组的官方拍摄角度啊。”
“我弄来的。”李柏奚说,“我去……嗯,贿赂了一下导演。”
程平:“???”
“对啊,就是让你卖惨。”李柏奚说,“按我原本的意思,还想把你的伤化得更严重些。”
经纪人:“……”
经纪人猛戳李柏奚。
李柏奚不为所动:“小流量那天的碰瓷早有预谋,请了人在一边拍摄。我们没有放出他碰瓷的部分,不是为了给他面子,而是留着当筹码。他们有所忌惮,才不会放出他们的版本。”
“他们的版本?”
“你爬起来之后的那部分。你当时既然脸都已经伤了,活雷锋也当了,就该表现得慷慨大度一点,何必又是瞪人又是爆粗口呢,给人可乘之机……现在好了,真要是打起来,他们也有话说了。”
程平深深地皱起眉。
李柏奚叹了口气:“伤口怎么能遮呢,遮到看不见了,不是给对方留话柄么?‘看看,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当时受伤说不定都是假的’……”
“李老师。”程平打断道,“你真以为我不懂这些吗?”
程平当然懂。干这行到现在,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
然而他活这么大,有仇一向当场报,今天能捅回去的刀子绝不留到明天。少年意气,不就是快意恩仇么?
此刻听李柏奚用教育小孩的语气评价自己,越听越刺耳,也越听越难过。
“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最终说。
李柏奚火了。
李柏奚的耳边回响着大导演的问句:“想起那时候的自己,会羡慕吗?”
完全不,只会替他着急!
“程平,你活到今天,就是仗着自己运气好。”李柏奚说,“辍学去打电竞,幸好你还真的有技术。被挤兑到退役回来演戏,幸好你还有脸蛋。老天爷他从来都没有给你上过一堂课,告诉你这个世界不是任你为所欲为的,成人有成人的规则!”
经纪人吓了一跳。
李柏奚差不多把她心里滚过千百遍的台词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然而她自己从来没敢真的这么说过。
李柏奚这一口气从师弟挑衅开始憋到现在,口不择言:“你以为你们电竞圈就是净土吗?当时为什么是你退?因为你的前队长拥抱了规则,而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