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房一走。牛月清倒想:我该不该就放庄之蝶一马,何况唐宛儿人已经走了。但是,她又想,庄之蝶明显地从心里反感了自己,如今写了那后,又冲着孟云房说了那些话,他一定会更疏远起自己。即使唐究儿走了,庄之蝶保不准将来还有个张宛儿、李宛儿的,与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罢罢罢了。这么咬着牙铁心,却想不来庄之蝶为什么就反感了自己,自己背叛过他吗?自己服伺他还不周到吗?这只能说庄之蝶不是以前的庄之蝶了,她牛月清就是这么个悲惨的命了!
连着几日,孟云房又来了,而且赵京五也来。汪希眠夫妇也来,他们都来劝说。如果是庄之蝶亲自来向她认错赔情,这还罢了;如果是所有的朋友、熟人对此事皆不闻不问,这也还罢了;而庄之蝶无踪无影却是这些朋友、熟人轮番前来,施加压力,牛月清吃得硬不吃软,心越来越烦,话越说越硬,后来干脆谁来劝说连见也不见了。几天里少饭少菜,夜夜失眠。人明显地消瘦下一圈,头发也一把一把往下落。每日清晨对着镜子,瞧见自己的模样,想真要脱发不止,成个秃顶,这后半生就活得更惨了,一时万念俱灭,遂想起了清虚庵的慧明来。一天黄昏,红云燃烧,鸟乱城头,牛月清终于进了清虚庵。山门口贴着一张红纸,上写着:初一施放焰口法令。焰口内容:生者消灾免难延年增福吉祥如意。亡者脱地狱之苦转生极乐供界。牛月清不晓得焰口是什么,独步进去,听得观音殿里一片法器声响,也不过去瞧着热闹,径直到右边小园里,推那小独院里的一扇门户,慧明正坐在那里把什么药水往头上揉搓。慧明的头很圆,头发很稀。见是牛月清进来,忙招呼坐了,双手还在头上涂抹药水。牛月清就问:你这是在做什么功法?慧明说:生发功。牛月清说:生发功?出家人都是要削发的,还做什么生发不生发的功。慧明说:都是熟人了,不怕说了你听的,出家人都是削发为僧,可我是当年无发可削才出了家的。我十八岁时一头浓发,不想那个夏天发就全脱了,一个女人没有头发算什么女人?我半年不敢出门见人。后来才索性*去了终南山做了尼姑的,再后来又上了佛学院。可我现在要头发,我是要头上生出头发了再削掉头发的。这是北京产的生发灵,它还真管用的!牛月清说:我倒恨不得这一头长发一夜之间全脱个精光了,也来跟你做尼姑!慧明笑道:你就是头发全脱光了,充其量和我当时出家一样。在俗世也罢,出家也罢;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女人能少得了男人?女人又怎能摆脱掉男人?农民收获麦子就得收获麦草,龙衣蟒袍就能保里边不生虱子?牛月清说:是这么个实情儿。慧明说:你瞧着我一个尼姑还用生发灵,觉得奇怪吧?可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也想到要来清虚庵!庄老师是何等人物,别人有烦恼,莫非你也烦恼?牛月清突然两颗清泪掉下,却一句话也不肯说。慧明见她如此,也不追问,沏了茶两人喝了,直送到山门外,分手告别了。
过了三天,牛月清又来到清虚庵,慧明却坐在被窝里,说:我知道你是还要来的。你的事我给孟云房打电话时询问了,他吓得在电话里直惊叫,要我多劝你。我不用劝的,你是来要出家也好,不为出家散散心也好,人各有志,劝也没有用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解脱自己的只有你自己。我当初出家,以为做了尼姑就万事清心,可进了佛门,才知道尼姑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当的,若是那样,寺院倒成了避难所了,佛也显不出其圣洁来了!男人的心我倒理解,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是他们的秉性*。这个世界还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如同是大人的孩子,大人高兴了就来逗孩子,是要孩子把他的高兴一分为二地享受;大人苦闷了,也来逗孩子,或者骂孩子,是把孩子当作出气筒,或当作消气机,要把苦闷合二而一或一概地推去。说女人是半边天,女人可以上天,可以入地,可上天入地的女人到底有多少?满城的商店里出售着女人的服装、女人的化妆品,好像社会一切都是为女人而服务的。可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让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了,供男人欣赏消用?在男人主宰的这个世界上,女人要明白这是男人的世界,又要活得好。没结婚的让别人喜欢,结了婚的让丈夫宠爱,女人就得不住地调整自己,丰富自己,创造自己,才能取得主动,才能立于不会消失的位置。若以美貌取悦,美貌总是随着时光要流逝的,且世上的美貌各式各样,你一人怎会满足男人吃了五谷还想六味的胃口呢?若一切围着男人打转儿,男人的一切就是自己的一切,到头来你只能活得窝囊,遭人遗弃。孔子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其实男人最难养。你离他远了他不行,离他近了他又烦。女人对于男人要若即若离,如一条泥鳅,让他抓在手里了,你又滑掉;如一颗瓜子儿,吃进嘴了,逗起了口液出来又填不饱肚子。男人就对你有了一种好的感觉,追求起来就像苍蝇一样勇敢。所以,女人要为自己而活,要活得热情,要活得有味,这才是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真正会活的女人!慧明讲经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牛月清心里腾腾在跳,一会觉得她在说那个唐宛儿,唐宛儿为什么活得人都宠爱,难道就是唐宛儿知道这些?一会儿又觉得她是在说自己,自己的失宠就是没晓得这么个理儿吗?但牛月清想不到的是慧明年纪轻轻,又是尼姑,却懂得这么多关于男人和女人的事,就说:慧明师父,你能说这些,真让我吃惊哩!慧明说:是吗?我要再说出来,还要吓死你的呢!牛月清说:什么事就把我吓死了?慧明说:那好吧,既然你看得起我,到我这里来。我也就全对你说了。你不觉得我今日坐在床上和你说话是没礼貌吗?我是打胎了两天了。牛月清叫道:打胎?!慧明说:你把门掩上,别让别的尼姑听着了。是打了胎,你该用怎样的眼光看我了,你怕永远不会再来见我了吧?可这是真的,我一发觉身子有异样,就自配了中药打下来的。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牛月清真不知道还要和慧明说些什么,她紧张地不敢看慧明,她不是怕慧明难堪,而是自己不好意思。她蝻蝻着,果真起身从那里走出来回家了。
足足过了七天,牛月清给单位告了病假,在家四门不出。庄之蝶与唐宛儿的事发生后,她感到痛苦的是自己最爱的丈夫竟会这样;而现在,出了家的慧明也打胎,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让人可根信、可崇拜、可信仰呢?这般思索没个究竟,果然自己球发病躺倒了。她的身上开始脱落皮屑,先是并不注意,后来穿袜子的时候,袜筒里有许多麦麸一样的东西,早晨起来扫床,床上也是,就觉得浑身非常痒。脱了衣服,才看清身上皮肤发糙,像蛇皮纹,像树皮纹,她就在晚上脱光了衣服,拿一把刷子刷着身子,又一遍一遍地洗。第八天里,她重新上班去了,很晚很晚才回来,老太太把女儿挡在门口瞧了半天。牛月清说:娘,你这是干什么。认不得我了?老太太说:我真的认不得你了,你这是怎么啦?!牛月清就笑道:娘,那你再瞧瞧,是漂亮了,还是难看了?老太太说:眉毛黑了,脸上的蝴蝶斑怎么没有了?牛月清说:这就好!告诉老娘她是去美容了,眉毛黑是纹了眉,蝴蝶斑是用一种药剂弄去了,她往后每天得去一次。一连去七天就会全去掉的。她还要去垫鼻梁,还要打平额上的皱纹,还要去掉下腹里的多余脂肪,还要把脚也变瘦的。说得老太太惊道:这不整个儿不是我女儿了?!从此就整日唠唠叨叨,说女儿不是她的女儿了,是假的。夜里睡下了。还要用手来摸摸牛月清的眉毛、鼻子和下巴,如此就怀疑了一切。今日说家里的电视不是原来的电视,是被人换了假的;明日又说锅不是以前的锅,谁也换了假的;凡是来家的亲戚邻居又总不相信是真正的亲戚邻居。后来就说她是不是她,逼着问牛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