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
我深深地陷坐在车厢后座羊绒垫子上,我还把我的半似漆黑半似苍白的脑袋摆在柔软上面,细细的羊绒刺痒了我的眼睛,我想伸手去摸内衣口袋里的眼药水,还是过一会儿再说吧,现在还没有到点眼药水的时候。我取下眼镜,让眼镜悬挂在手臂上摇晃,眼看就要睡着了,前排座椅上的开车人,猛然又向后座扔过来一块羊绒垫,掉到了我背上。他说,我只能送你到这个地方,你自己走去吧。
我站在斑马线的边缘,眼睛还是很痒,我掏出眼药水,脑袋开始朝上,但我又赶紧走了几步,我要找一个能让我长时间脑袋朝上的地方站着。在一块“欢迎光临”的广告牌后面,我又抬起了头,但这时,从那扇玻璃大门内走出来一位先生,把“欢迎光临”的广告牌挪了一下位置,我终于发现我和广告牌都站在雨水中。那位先生在擦牌子上的雨水时,瞥了我一眼,意思肯定是你站在我家牌子后面干什么。这块牌子移来移去,总是在这一片广阔的水洼之中。我想他显然不是为了让牌子移避雨水,我从他把牌子往地上一跺的神情中可以看出。
溅起的雨水落在我的裤脚上,我站在这广阔的水洼之处,重新抬起我的脑袋,一滴眼药水掉进了眼眶。正在期待第二滴时,一团热气扑面而来,雾气甩出的尾巴是皮鞭,从我嘴角一掠而过,原来是有辆满载馍的小汽车急驰而过。现在这瓶眼药水是我唯一能够支配使用的,我想挤多少就挤多少,我捏紧塑料瓶,没想到它是玻璃的。我揭下后盖,就这样把眼药水倒进眼眶。这是眼睛无比舒畅的时刻,我把眼镜装进口袋,却看“欢迎光临”四个大字,也正被满目的雨水所洗涤,显得分外精神。是的,我已经吃过了。
关于铁链
那瓶眼药水,还剩多少,也许已完全用完,我放在裤兜里的手指对它进行了反复揣摩。那块“欢迎光临”的牌子因为被从玻璃门里走出来的先生很凶地跺在地上,早已失去了欢迎光临之意。我就坐在那根围住花坛的铁链子上,休息一会儿。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晃动这根铁链。
由此我联想到《红色娘子军》里的那一幕,一团火红的奴隶,高擎着手臂上的红绸正是一串黑珍珠式的锁链。
我希望能够看到铁链延伸的更远处是否也有摇晃。
这主要根据我臂力的大小来决定。
这时我果然晃荡出一个人过来了,她说,不要再坐在这里,这里刚打扫干净。她所推的垃圾车里,除了堆满杂草之外,还拖曳一根铁链。她接下来又补充说道,现在的人啊连铁链都要偷。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偷走的时候,我就开始注意上你们这类戴眼镜的人。
当我们不惹人注意的时候,我们总有所动弹,正被我坐着的铁链仍然漆黑,直至坐到发亮为止,要待到何时。这正是我的自卑。
你烧的山芋特别凶
因为,我只怯生生地说了一句“好吃”。父亲就把锅里一个最大的山芋放到我的面前。这是父亲在搞社会教育运动时,用大皮箱子驮回来的山芋,他在车站受到了盘问:“箱子怎么这么沉?”父亲回答是书。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山芋,只是在大跃进的诗歌选里看到过。我只吃了几口就感到饱了,而且仅仅咬了山芋上的皮毛而已。这只山芋到底有多大,我想起古代有一支军队,吃的也是山芋,他们吃了好几年,发现山芋里有一块碑,碑上写着,此地离山芋中心最甜的地方还有二十公里,我面前的山芋就有这么大。现在我想用一个碗来装这颗山芋。父亲说:“你别动歪点子,我家的碗装不下的。”我的确想用一只小一点的碗来盛大山芋,如果装不下,就顺理成章地换一个小山芋来吃了。小山芋放在碗里慢慢咀嚼,而且离最甜的部位并不遥远。
我实在吃不掉。硕大的山芋往往还特别烫。父亲说:“我看你只吃了几口,怎么就吃不掉了,今天你一定要吃掉它。”父亲捧起山芋,眼神在山芋四周转了一圈,他把我找来的碗往桌子边铿锵有声地一搁。把山芋重新放到我面前却又注意小心轻放,这轻重的悬殊该有多大的毅力啊。我只得抗辩,你带回的山芋不甜。父亲说:“你小子真不懂事,你慢慢吃,会吃出甜味的,甜在山芋的里面。”
你是故意叫我吃这么大的山芋,你还故意不洗干净就煮,你故意把山芋做得特别难吃,你煮山芋的锅都生锈了。你一点不像奶奶做山芋,奶奶把山芋切成一片片地煮,还围着锅台到处用抹布擦,奶奶不是为厨房干净,她是为了看护着山芋烧熟。最后山芋里还放糖精。而你煮山芋却用的是打人的木棒,木棒虽然被烧掉了,但是山芋就是木棒变的,你煮山芋,从来不到厨房望望,木棒上面的火都烧到灶口外面来了,你烧的山芋特别凶。
还有,奶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奶奶是尽量把不好吃的东西做得好吃。你们却尽量把本来就不好吃的东西做得更加不好吃,旧社会山芋没那么大,新社会不好吃的东西大得出奇,你们在新社会不再动脑子,应该怎样烧山芋。
我有一个朋友对我对山芋的体会也发表看法:烧忆苦饭,当然不要动什么脑筋,烧得好吃难,要想烧得不好吃还不容易。
其实烧得不好吃也很难。譬如:野菜不用洗干净,这比较容易,为了更难吃,还得专门抓一把沙子掺进野菜,沙子得适量,显示出野菜里本来就有沙土的天然模样。同样的菜,同样的山芋,我相信新旧社会都有两种做法。
到底有多重
父亲的躯体放到了担架上,我的另外三个弟兄各持担架一头,都已经弯下腰,握住了把柄,只等待我过来,让担架平稳地离开地面。我也弯下腰,我们弟兄四人的动作完全一样,父亲的躯体的重量掌握在他的四个亲生儿子的手上,但他的躯体在离地时刻却向我这一边倾斜,我的几个弟兄全都斜眼看我,我的大哥命令我们抬稳了。
其实,我的手已经牢牢抓住了担架的把柄,只是心中无数,父亲的躯体到底有多重,我掂掂手头把柄,旨在掂掂父亲躯体平摊给我的重量是否公平。
我这么掂了掂,虽说动作轻微,甚至只是在心头掂掂分量。但是,父亲脚上的布鞋在我这么思量时刻被我抖到了地上。大哥呵斥道,你晃什么晃。
我没有晃,但我知道了父亲的躯体失去一只鞋和穿上这只鞋后的重量基本上区别不大。我为掂掂父亲的躯体,揣测他有多重感到羞愧。
但我竟然也晓得父亲能够被抬起来,我竟然也有回忆,父亲的身躯比生前的确是轻盈了不少。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不敢有所触动,父亲现在成为一个有重量的人,而且我们也有办法叫父亲的躯体变得更轻,变为一缕青烟。
掂掂分量的心思里,洋溢着人的精神活动里的一丝冷笑。这个心思是人面对这个世界时终于看出了它的破绽,而准备有所行动前夕的灵魂曝光,父亲病重期间,他的脊背有他挠痒挠不到的地方,我为父亲挠痒,终于能绕到父亲的背后,父亲的背上这一块有点痒的地方已经被大哥触摸过了,而我依据父亲小声哼哼的指点,要重新找一块新鲜的点痒之处。我帮助父亲寻找他到底哪个地方痒,我不一定能飞快地找到点痒的确切位置,这个时候,你的寻找留有充分的余地和自由寻找的心灵空间,你也有可能故意找不到,父亲哼哼,就证明你找到了。但最后还是说出微弱的声音:“算了,你去休息吧。”
掂掂手上所握的分量,我在当知青时经常看到农村青年掂掂锄把,在锄把握起来颇感顺手的部位上抓住它,接着开始劳动。这块田地已经完全交给这个人。这块田地在期待这个人去对付它,疯长的庄稼在寻求有谁能帮助它被拦腰切断。
那就买票吧
我在大楼旁边的滚热汽油桶上随便拿了一个烧饼,将脑袋朝身后一摆,意思是向师傅示意:后面有人付账。我依然从容不迫,像抽鞋垫似的拣了一个咸烧饼,又拣了一个甜烧饼。我继续发表意见:“你的烧饼甜过了头。”我跳上车子走了,听到“后面”那个女人在说:“他是谁啊,我根本不认识他。”她的惊异喊声太大了,惹得车子上的人全都回头看我吃烧饼。其实,我吃烧饼的样子很文雅。
像所有优雅人士那样,我的手放在下巴的下面,谨防烧饼碎屑掉到地上。这绝对不是为了照顾车厢内的环保告示的提醒,我倒是担心,我在车上吃烧饼的消息,因碎屑落在座椅上,像广告似的传遍全城。
公共汽车,你快点开,只要车子拐个弯,我就不是阿Q式的诈骗分子了。虽然,所有听到喊声来看我的乘客都先后调整脸面,而不再看我,只有那位女售票员非要伸出头去望,还在烧饼摊前与师傅论长论短的那个女人,她收回目光,又看看我。我的烧饼也快吃完了,这时,车子停了下来,乘客上上下下,有几个知道我从哪上车的乘客下车去了,又上来几个新颖的人,这就像我的茶汁里面对了更多的白开水,正逐渐冲淡。他们审视我的氛围,在这车里,我会完全被淡化,淡化成为一个普通的乘客该是多么愉快。我想成为一个完全没有吃过烧饼的人,这座椅上我一点碎屑都没有留下,只是稍微油乎的嘴唇,不时在车子的颠覆中碰撞玻璃窗,而窗上的油痕在车子的反复颠覆下,却被我拂上去的袖子擦拭掉了。
只是那位售票员,像烧饼里的该死盐粒,倔强地不愿意溶化。我在想:她的换班时间到了就好了。她问我:“你的烧饼吃完了吧?”我说:“你没看见,我早吃完了。”我挪挪身子往座椅上察看。表明我并没有从嘴巴上遗落什么。她用票夹敲敲座椅靠背:“那就请买票吧。”
爆炸成功之后
那个时候,我和同学们都穿得单薄,课间操时,都挤到屋檐下晒太阳,正巧广播里报道我国氢弹爆炸成功。班主任不知从哪听到这个消息,先是兴奋,然后就指点挤在屋檐下正流鼻涕的全体同学们,你们真没出息,他说着说着竟对我们发起脾气,你们这样下去怎么办喔。
我正为自己的考试成绩一塌糊涂而胡乱看天空,希望能看到蘑菇云,身旁的同学一面跺脚一面赞叹,人啊,真是不简单。我猛然联想到本事再大的科学家长得也和我们一样,科学家不简单,也捎带上让我们这些人不简单,不禁对科学家充满感激之情。
我们这些人拖了让科学家更加不简单的后腿。我们是人,我们也会造氢弹,其实我什么都不会,混在欢庆的人群中高呼口号:“庆祝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我为自己幸亏有鼻子、有耳朵、有头脑而感到庆幸,庆祝胜利的游行队伍里,为什么没有树参加,为什么没有石头加入,因为是中国人,食堂的炊事员老张也系着围裙而喜气洋洋。越是伟大的时刻,越是感到投胎正确的重要。
于是,我们更加注重人的面貌,我记得,我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他们绝对没有搞错,我是有头有脸的人。甚至连系在脖子上的围巾也不需要系了,把它抛向天空,从板结的棉袄里伸出头后,如同从什么壳中向外界试探。但是,我没有抢到人民日报的“号外”版,谁拥有登载喜讯的这张报纸,谁就更接近这个“人啊,真是不简单”,这个普天流行的真理。我在想,如果谁知道氢弹爆炸成功,而舍不得告诉别人,时间一长,这氢弹肯定就是这个人制造的了。不然,我们为什么傻乎乎地在听,希望他把氢弹爆炸成功的细节多讲一点,请问,氢弹能不能拿在手上,它是什么形状,是不是跟发绿光的珍珠一样。我又听说,氢弹谁也没看见,人,根本不能见到它,谁见了谁就会死。共青团员能不能见到?也不能。
那么,科学家能不能看到它呢?也不行,科学家只会制造氢弹,而看不到氢弹。科学家写几行字,交给毛主席,毛主席把氢弹的情况记在书上,写上就要发《毛主席语录》了,书里肯定有记载,据我回忆,毛主席在书里只是提精神原子弹的事,没有提到氢弹。因为氢弹不是毛主席制造的,毛主席只会造原子弹,所以不提其他武器。
我国氢弹爆炸,对我来说,最直接的后果,就是那个女同学更加不再理睬我了,自从氢弹爆炸成功之后,她就发觉我其实很笨。人啊,真是不简单,其实并不包括你。你就是再欢呼雀跃也没有用。
号志灯
扳道工人用的号志灯在扳道工的家庭的墙壁里,号志灯与窗花、土坑和坑上的棉被和碗在一块,号志灯隐藏得很深。现在如果有谁想用号志灯代表工人阶级的话,他就得拾起号志灯就走。然后将号志灯放到博物馆的丝绒布上,或者制成图案绣在锦绣之上,我们完成了符号代表一个阶级的整个过程。
从扳道工人所使用的所有物件中挑选一件物件以其成为物件典型。虽然,典型物件来源于众多的物件之中,但这个号志灯终于离开了它的隐蔽之地,它被挑选出来,而其余的物件必须消失。
符号化过程如同打家劫舍的过程,打家劫舍者闯入放有生活必需品的房间,将其主人一把推开,砸烂所有坛坛罐罐,寻找心中的目标。我们很少细想砸烂坛坛罐罐最为质朴的动机,倒不是打家劫舍者一种简单的粗暴,只有将坛坛罐罐砸得不像号志灯,号志灯才会从黑暗处显现出来,坛坛罐罐本来就不像号志灯,从模样上看也很一样,但万一它们有相同的土屋气息,有相同的机油味,也造成了符号化制作过程中的真假混淆。任何一件物件只有被人认定为一条有意义的鱼,那么其他物件,它周围的所有摆放都变成了水,变成了这条鱼能够存在下去的生存背景,因此,文学典型化过程,实则就是践踏生存背景的过程。如同我们在抓蟋蟀,不用脚踏平所有杂草,踢开断砖,我们的肉眼怎么能看到硕大的蟋蟀呢?
号志灯曾经在一个地方被用得红灯四射,把手闪闪发光。实际上在被发现之前,号志灯是没有光芒的,你必须在一个地方生活过,有茁壮成长的经历。然后被放到另外一个地方展览,你是符号,你的命运就是被连根拔起,脱离你原来的生存环境,实际上那个生存环境已被打家劫舍者涂改得已经不是原来的环境,变为我们面对废墟时刻的习惯喟叹。这哪像我的家,一个地方变得不像自己的家时,依据逆向思维,此处肯定有谁来过,来者,拿走了他所要拿的东西,顾不得恢复原样。
一个意义的生成就是本来如同水的面貌被强行指定为鱼,或者随便令一块石头为鱼,横遭推搡的石头,于是被命名为充当水的角色,到头来是为了在展览馆墙上的序言部分说到鱼的来源,其精神的源头。我们现在所能读到的那个源头,早已不复存在。这如同我们读到某峡谷的景色如何壮观,并有从那里带回来的景观标本加以说明,而所谓壮观景色并不存在。这是一个死硬的道理,草木葱茏的后面,必将跟随着伐木声声。
伟大工程始建时
我至今没有参观过什么宏伟的工程,我对宏伟的工程呈现在眼前表示惊奇。我每天都从立交桥建筑工地走过,我用了一些耐心看工人们在绞钢丝拴住铁管,我在看,一般观看的念头都是希望写上就能看出点名堂,我希望在我观看时,立柱瞬间拔地而起。我只觉得工人们围住什么,走来走去,眼前景象还是老样子,而且慢慢有些陈旧感和呆滞感。我还注意过工人筛沙子,好长时间过去了,地上还是两堆沙子,没有发生任何位移,只是两堆沙子的大小有些变化。有人会说,这是我外行人的议论,人家已经把沙子筛好了,你难道看不出沙子的粗细之分吗?我是来看重点工程怎样神话一样地屹立的,不是来看沙子的粗细的。
是想看到在重点工程的旁边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像巨人在玩积木那般摆弄面前的钢铁。我说的是梦话。有一种见解,宏伟工程是一砖一瓦建成的,既然如此,在我肉眼观看,有限的时间内,至多只能看到一块砖砌到另一块砖上的细微变化,我如果离得远了,根本看不出工人在做什么,有一根钢丝麻花似的拧到钢筋上,这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因此,我怀疑自己的观看,任何宏伟都是看不到它突然而起的,看到的,只是平凡的劳动。看到的我们常说的“今天没什么进度”的劳动,这能称为劳动吗?就是带着安全帽吹吹口哨在那里站着,这是在指挥,指挥,的确没什么观赏价值。
宏伟工程往往是在时间的流动中变化着的,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工程的消息了,也没有路过施工现场,在忘却中,宏伟工程呈现神话般奇迹,庞然大物的形象正在改观。你想再探个究竟,你又是那种老感觉,听说即将竣工,那我就看看是怎么即将竣工,我什么也看不到,倒不是有脚手架屏墙挡住视线,所有参战者仍是那样,围住什么高大的柱子不动,还有工程师在现场看图纸,身边堆着许多饭盒。
伟大的工程就是看不出伟大的进程,看出来的进程,一点也不惊心动魄,就是一点点往那里面倒沙子。伟大工程在我们不看它时,它的头顶盖着彩绸,彩绸落下,超然物体像变戏法似的变出来。
伟大的事物是由平凡所组成的,是一点一滴汗水的结晶。那么,参加伟大工程的人所干的事与不参加此项工程的人的劳动不是一模一样吗?我干着平凡的事,我在屋顶上钉钉子,伟大工程的参战者在大水泥柱子上钉钉子,那种钉法为什么就比较伟大呢?一点不错,平凡俗事,人的举动的有限活动,依附在伟大事物上,我在家里吃盒饭,有什么意义呢?得在宏伟工程的工地上吃。因此,我拎着饭盒走来走去。
任何事物都看不出一个所以然,你看面前的水仙球茎是不是在长,15分钟都过去了,它一点动静都没有,但第二天早晨,注意忽然冒出个嫩头来。
我曾经光临过一个宏伟工程的现场。早些年,我去安徽马鞍山开笔会,会议组织者请作者参观马鞍山的火车轮厂,在当时,这的确是个宏伟工程。诗人每列都去参观了。他后来写出赞美人的超凡伟力的诗,我对参观庞然大物历来是有抵触情绪,跟我当时的忧郁的心情一点也不称,我去看生硬的钢铁,几乎是给我的情绪雪上加霜。我后来还是去看了看,看见被火焰烧得通红的火车轮子排队从我面前晃过,身上被烤得暖洋洋的。我还真的接过工人手中的钢钎,用力推拉了一下火车轮子,那种推动独立存在的火车轮子的力量,平生第一次从我身体内散发出来,工人说:不要太用心,慢慢地钩住它走就行。这语言也很新鲜。我体会到身体动一动,的确能推动沉重心情由阴转晴,但也很容易面对赞美我这个劳动动作,由此夸张下去。
我算不上为自力更生的宏伟工程添砖加瓦,我开始写诗赞美劳动,赞美抽象的工人阶级,连他们为我头上戴上安全帽,似乎都有千钧之力,但没有把砸钢板的劲用在我头上。他们举重若轻,帽子刚落到头上,我就感到微妙无限。如果是一个漂亮的女工为我这样做,也许就会改变我固有命运和思想。但熊熊燃烧的火车轮子旁,没有女工,她们都在仪表车间。享受工人阶级的呵护,备感受到恩赐。他如果不高兴,把我扔到炉膛里也不是做不到。所以,一路参观过去,不敢乱说乱动,只能永远小学生似的点头,表示对参观内容已经懂了。
我从伟大的人创造人间奇迹这个思想来理解世界,就是不包括自己在内。体验一种手的把握,应该比观看工人手握钢钎所用的时间要长,才是体会人与伟大之间究竟有没有距离,究竟有没有隔阂的根本途径。但是,往往,我几乎全部时间都花在观看上面,稍微碰了一下坚硬的钢铁,就大喊大叫起来。我那时觉得掌握了伟大的人间奇迹的真谛,他们的汗水都是珍珠,他们吃起东西来,要用起重机来吊起食物,他们睡觉就睡在火的旁边,钢杯是怎样投入炉中的,我在场的时候,为了不吓着我,他们用工具推,实际上,他们是直接张开肩膀,抱住钢杯掷入火中。
为什么非要发现与自己构造不同的人呢,非要依附在人间奇迹的伟大工程里面过活呢?工人师傅,在我们参观完毕准备离厂时刻,根本就不理睬我们,你们参观完了,我们也该下班了。我产生了他们刚才分明是在表演的感觉,他们的确比我有劲,也的确敢在火焰边站着,他们站得比我离火更近。劳动动作从神圣化向世俗化的瓦解,在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刻,我体会颇深,任何活计都是人的手干出来的,都是磨洋工磨出来的。
我想起我少年时代和几个男孩围住一个废弃的巨型变压器的情景,看管工厂的人要我们把手中的破铜烂铁扔掉,他不允许我们拿国家的东西,我们扔掉了这些准备卖钱的破烂,那个人就放心地走了。这个人万万没有想到,几个孩子也能把眼前的这个变压器吃掉,几个孩子爬在变压器身上拆卸零部件的劲头与现在大工程的躯体上爬满人的模样差不多。变压器被我们啃光了,只剩下骨头架,这个骨头架,我们不要的理由是它不是铜的,不能卖钱,不然实难幸免。这事很快就败露了。管仓库的人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几个孩子能把变压器搬走,我们干活所用的工具上缴后搁在办公桌上,都是些被他曾喝令扔掉、我们又重新拾起的破烂铜棒。
你们就凭这些,我们还能凭什么。因为我们几个少年所做的工作是拆卸名义下的盗窃。因其意义的反义,而成为坏典型,这就是说,相同的力量,相同的劳动技巧用在了做坏事上面,你能说,坏事也是由平凡的劳动和汗水所浇灌出来的吗?我们的语言体系里显然没有这种说法。
少年时代,我们并不崇拜人间奇迹,并不崇拜我们全班同学都能爬上去折腾的那个变压器,我们只会围着它转,思忖如何下手,从这了不起的庞然大物身上敲点值钱的东西下来,好去换双球鞋穿穿,少年志向,敢于解构钢铁,敢于用那只手扭断钢筋。后来,我们变了,文弱的手哪怕是碰在冰冷的船舷上,我们抓紧缩回,更添浮想联翩。我说:真实的钢铁是在它冷却之后,意欲表达对真实的东西的敬畏之情。工人说:“这是废话,几乎听不懂。”他们是默认我的敬畏的,他们有意保密火车轮子淬火和冷却的整个过程,涉及冷却,马上就引出仪表车间的姑娘来。只用纤细的手指在纸上点点火车轮子就冷却了。他们不愿多做解释,是说明这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甚至连姑娘都懂,他们怕我了解,不然,哪来的车间里的龙腾虎跃的高亢赞歌。由此,我懂得,伟大是由保密而来,伟大是由遮蔽而来。
笨拙在别处
1.借火
我想到你家对个蜡烛,我隔着门喊道。邻居是位老者,好不容易开了门。那就把蜡烛拿来吧。我递上蜡烛,老人走到里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举着点燃的蜡烛走过来,还说:“风太大了,你小心走好。”我接过烛火,还没走几步,烛火就熄灭了,我只得二次敲门,你是不是借把伞给我,这风实在太大,我把蜡烛送到家,会很快还你伞的。里面说:“可以。”我又说,还得再麻烦你一次,这蜡烛又灭了。老人明显不悦:“我已经告诉你要小心走好了,你点个蜡烛,老是灭。我这一辈子也没遇到过。”我坚持说:“是的,是我不对头,蜡烛又灭了。”“既然已经灭了,还借伞有什么用。”老人一时忘却了我还想再浪费她一根火柴,看样子准备关门了。可最终还是叹口气:“火,怎么会灭呀,你们做事太莽撞了。”她话是这么说,到底还是重新接过蜡烛,她说:“你的蜡烛引线不吸火,我帮你修剪一下。”
老人这次在里屋待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我在想,这次一定要把火苗好好护送到家,从她家到我家的庭院,得经过哪几道弯口,在哪个角落,过堂风特别大,还有猛然从屋顶上跳下的猫,会让我身体倾斜,对举烛火人不利,还有一只拖把在自家屋檐下滴水,千万不要滴到蜡烛的火苗上,我也不清楚,滴水的拖把是不是已经让妻子收走了,晒了一天太阳之后,大概不会滴水了吧。该想到的,我都全部考虑到了,我要好好完成这次火苗传递任务,如果,这老人家肯借我一把伞,让我陪伴蜡烛回去,则是锦上添花了。
我侧耳细听,没有听到老人划火柴的声音,似乎是抽屉被拉开响了一下。蜡烛的确是用火柴点着的,老人大概记忆不好,忘记火柴放在什么地方了。我们平时总是先摸到蜡烛以为眼睛一看烛头,火就来了。如果不能遂愿,就瞎子似的四处寻觅火柴,火柴在哪里,往往就在香烟盒的旁边,命里注定就是这样:我经常是香烟还有若干根,火柴却一根不剩,我隔着方格窗户,看到了老人家的厨房,朦胧中看到墙上的菜刀因为经常用来切蔬菜正闪亮如素。像这样的简单的人家,是不会没有火柴的。
但是老人半天不出来,她借火给我的举动有些神秘。老人的里屋亮了,那是我的蜡烛点着了,老人说:“你家蜡烛不好使,我给你换了一根。”我连说“谢谢”,可接过来的蜡烛却明显地只剩下半截。我说:“你这是什么火,怎么燃得这么快。”我趁她略为有掩饰之意时,赶紧说,“请你再借给我一把伞。”老人已经转身了:“伞在外面的柴禾堆上。你自己去拿吧。”
一个撑雨伞举烛火的人,按照心里面算计的路线往家里走。该躲过的,自然都躲过去了,但是,从胡同里跑出一个调皮的孩子,却非要吹灭我的火,然后又跑开了。我站在自家门口,收起伞,在想象从这把伞正拦落出满地烛光。我对妻子说:“今晚风太大了。蜡烛点不着。”
妻子说:“那你干吗不借盒火柴回来,哪怕是一根也好。”
我说:“你只说借火,没有说借火柴回来,我们自己造火。”话是这么说,届时天已大亮。
2.敲鸡蛋
敲碎鸡蛋的声音在深夜经常惹得隔墙邻居睡不着,我看见卖卤鸡蛋的人用饭勺大大方方地敲碎鸡蛋壳真是觉得无限自由,蛋壳发出连续破裂的响声,吸引我要过他的饭勺也在装满鸡蛋的洗脸盆里乱敲一气。
深夜吃鸡蛋,体会更深的就是,鸡蛋是带壳的,鸡蛋在深夜里经过沸腾后,非要长出坚硬的外壳,非要让我在书桌上敲响后才能吃到它,在邻居不允许有一点响声的深夜,我时常是将鸡蛋包裹在毛巾里,然后用手掌在毛巾上按下。摊开毛巾,鸡蛋被压得一塌糊涂。
鸡蛋是必须要敲出的。感谢天外来临的雷声,馈赠于我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在一道闪电之后,我趁势也将鸡蛋敲了几下,这时,我敲击得非常仔细,仿佛在享受这一刻,我非要有响声。在雷声结束之前,敲完三个鸡蛋。
我相信邻居今夜睡得很安稳,当她看见我扔到门外的蛋壳,也没说什么,竟用扫帚帮助收拾掉了,我猜想,她在想什么,你在夜里吃鸡蛋,我怎么没有听到敲击声,她的确什么都没有听到。
3.寻找
把一个人从他周围的坛坛罐罐中找出来,比把他从人群中找出来要容易得多。当一个人的周围全是空白的时候,这个人就自然被看见了,我们的工作就是清理坛坛罐罐,清理多余的人群。
他们是到他的家里来找枪的,他们将所有家具,坑上用品全都用脚踩碎,把这些东西踩得全都不像是枪。
其他物品如果也想变成枪,真正的枪就会发出喊声,我才是真枪。
除了寻找袜子以外,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叫作寻找,该找的地方,我都翻遍,如同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那只袜子最后在我的脚上被找到,我们只知道袜子躲在一个地方,谁能想到它往往躲在你的脚上呢。
你的确不可能把整栋大楼都掀翻来找袜子,我恨恨地想:我就找到你,我也不会穿你,跟袜子的功能作对。
4.爬得慢的海螺
我就像一只爬得很慢的海螺,带着它沉重的心脏在爬,它时常要停下来照料它的心脏,心脏以它的跳动证明它在爬,心脏跳得很慢,海螺也就伏在岩石上不动,等待着心脏跳动得更慢。
一只爬得缓慢的海螺,被人抓住,螺壳里的内脏被那双布满鱼鳞的手指掏出,然后又被扔向了大海。一只爬得慢的海螺变成了可以放在人的嘴唇上吹响的螺号,声声召唤着已经回到大海里的那颗心脏。
困惑
解释事物的根本目的,是剔除我们头脑中的困惑。问题是,一个事物在没有得到解释之前,我们也不感到困惑。显然,尚未被我们用语言明显地解释的事物,一定被一种无形的语言偷偷摸摸地解释过了。
我不懂得如何吃榴莲,这是困惑。但是,这玩意儿一定可以吃,我心里却是很明白的,我也可以没有困惑,把榴莲一口吃下去。
理解
所有理解,都表示是一种掌握。奴隶对于主人的认识,主人有鞭子。如果不听话,鞭子就可以抽过来。因为理解了这层意思,奴隶避免了挨主人的鞭子。
我们说,那只动物是凶猛的,同时也就避免了凶猛对我们的攻击。因而这层次的理解,是在避免干预生活下的理解。我们被迫按照命令做着一些动作。譬如我们站直了,什么叫站直了呢?心理上的服从与行为上的服从,大概仍属于一种理解范畴的社会常识吧。行为上的服从,仍然属于人的内心的那个梦想部分。还不能说,这是什么梦想的实现。
准则
如果你认为你的冬天像夏天一样,我也不会反对。我只是要求你,你所说的这些是否是最后说法。如果你说冬天这个概念很模糊,你就清楚指出冬天的景象是模糊的,我也赞成。关键是,在说定了以后不准再说。
一个打开的门,在一个概念化思维看来,实际上是关闭。
一个打开的门,没有准则,这是表面的。随便让任何人进出,这就是一个准则。一个打开的门,可能遇到从没有任何进出。
这就越出了这个准则之外。
结论
我对一件事情曾经忧伤过,后来我说没有必要那么忧伤。
但是,我实际上已经忧伤过了,仿佛我的忧伤是一幅已经完成了的画。忧伤已经关上了门,不忧伤的感受是添加不进去的,忧伤,这等于你已经交卷了。难道把卷子要回来补充说明:我现在已经不忧伤了吗?
易于消失的事物是作为一个恒定的结论被我们认同的。一块石头被冲走了,或者没有被冲走,都无法改变我们内心最为僵硬的结论。
探索一个事物的结论,实际上是在使用以往的经验。
火炬
为了火炬在手的荣耀,这位火炬手在慢跑,甚至原地踏步。忽然手上的疼痛感传到头顶,原来火焰在熄灭前燃到了他的手指。迫于疼痛他奔跑,他高举燃烧的手臂奋勇奔突。火炬手终成火炬人。
拉萨河
拉萨河畔眼白很大的孩子低垂的手,紧握一块橡皮,并将我的赠予碾碎。绵羊以为是盐,围拢过来欲舔碎屑。孩子将羊牵拉过去。
我是带着学习用品进藏的,我曾有展望,与紧握铅笔和橡皮的藏族女儿在一块儿,同时被高原风洞穿胸怀。
我为虚妄而来,我静穆的心思像山岩又大又白,用本心捂热此地一块冰再放回原处,勿取一草一木,只求窒息感应,深吸如许。
那耸立的雪山,碎冰清流,还有羊群都围着牧童团团旋转。一声唿哨,圣地景观全随孩子走远。只剩我在,还存蔚蓝依然,雪山的洞藏依然是天簌,雪山过几日就会回镶蓝天。我为何而来,我何去何从,往下我该怎么走。
忽有拉萨河浪花回头,气息清亮,扬起笑脸却是牧童,今有牧童在说,我是奔腾,你们先回吧,我将如期而至。
我与这个世界并无仇恨
与这个世界并无仇恨,我端起书桌上的杯子。从来就没有想到白开水里,是否有毒。
初恋时的嘴唇,接触杯子的边缘,后来无数次地接触。我喝水,并非怀念端起杯子去碰自己的嘴唇。这个举动,用喝水掩饰惊慌,掩饰在屋内踱步时复杂的心理活动。
糖,加入水里,已经不能再溶化,说明甜味已经饱和。这一天,迎着阳光看见杯底,堆积着颗粒,它们组成甜蜜,不能再分。
我,也如同这颗粒。
击鼓人的叩问
是心动催发了满坡的鼓声,是否是从我胸口扔出了带响声的红色石头,引来年轻的后生和美丽的婆姨,和绸带一起开始扭动?腰间兼有鼓声,我是心动的持有者。
自古就说心动推举旗帜飞扬,你听那鼓声震得我心头酥痒。酥痒,像一群绵羊爬上了山冈。鼓声渐缓,又像羊在舔盐。眼看就要满山散开,现在我要咬紧牙关让心动加速,让他们痛得满地打滚。
击鼓在我,现在你观看到的龙飞凤舞正是我的心绞痛。更有婆姨绯红,代表着我的喘息人生。
我们所说的那么一种心头很累,从击鼓人前仰后合的姿态里得到证明。鼓声开始细碎,那么我们就休息一会儿,让这心动的星形重又回到我的心窝。
我想请你们把鼓声平息,我要把你们的姿态全部收回。
但那鼓仍然在响,因为你今日听到的,只是昨日我们敲击的回声。明日的响鼓,你将无心听到。你的胸膛里装的是拳头,是一种可以伸展又收缩的坚硬石头。
刚才你看到我们都在前仰后合,不是你所想的我们正接近最后的跌倒,这姿态是我们击鼓人的本来神态。你的心动会最终停止,我们的鼓声还在。
婆姨不会跟你走,仍在我们的腰鼓队伍中。我们从没有学习过停止,不懂得如何照顾你的心。你实在很累,我们只能敲敲打打走得很远。到有鼓声的地方去,至此,我方知,我根本不是击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