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饭过后,沈易如约来接她去动物园,苏棠生怕外婆用什么难以捉摸的眼神看他,没敢让他上楼。
苏棠准时来到楼下的时候,沈易已经站在车前等她了。
沈易大概是做好了陪她疯一疯的准备,一身打扮格外休闲清爽,笑容满面地站在中午头的大太阳下面,整个人看起来明晃晃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的身价有多少?”
沈易愣了一下,摇摇头,眉宇间的茫然在阳光下明朗透彻。
“没算过?”
沈易点头。
“那你觉得,如果动物园的管理人员想要把你借去展览几天的话,我开个什么样的价格比较合适呀?”
沈易笑起来,牵起仰着脸对他傻笑的苏棠,大步从车前绕到车后。
苏棠被他攥着一只手,和他并肩站在车尾,看着他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蒙了一层薄尘的后挡风玻璃上流利地写字。
——你要告诉他们,我是你的私人藏品,拒绝一切形式的公开展览。
“遵命!”
s市几十年来就只有一处动物园,经过近些年的几次扩充修缮,原来的轮廓已经很模糊了,苏棠还是能找到一些记忆里熟悉的痕迹,一进动物园的大门就像只猴子一样拽着沈易东跑西跑,还止不住地跟沈易念叨。
“哎……这里,这里原来有个特别矮的旋转木马,我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坐在上面,两只脚都能够到地面了。”
“你看这棵树……这棵树一直在这儿,据说是民国年间种的,我好小好小的时候在这棵树下拍过照,外婆为了把整个树都照进去,把我照得特别小,就像摆在树旁边的一个垃圾桶。”
“以前的垃圾桶不是这样的,都是做成一个个张着嘴的青蛙,小时候我每次到这里来都扔垃圾扔得特别积极……”
周六,天晴得很好,不冷不热,动物园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苏棠跑得再疯也没忘牢牢挽着沈易的手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举动已经被她的身体牢牢记住,成为了一个不用经过大脑就会自然做出的习惯。
沈易任她挽着,不看前路,只管一直偏着头认真地看她说话,然后更认真地看向被她指点过的那道风景,直到她再把他的目光指引到下一处。
苏棠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沈易温柔的目光已经浸透这近二十载的时光,流淌进了她记忆中那些已经模糊成零散片段的小时候。
“沈易,”苏棠突然在一株枝叶泛黄的垂柳下拽停了沈易的脚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沈易本来就被她拽得一愣,看到她一本正经地问了这样一句,一时愣得更厉害了,风吹着垂柳的梢头在他肩上低低地掠过,像是在替他凌乱着。
“一点点好感就算,”苏棠挽着他的手臂追问,周围小孩子多声音杂,也只有近在眼前的沈易能辨出她声音低低的话,“是二十年前第一次在疗养院里见到我的时候吗?”
她连那次不经意的初见都忘干净了,自然也想不起来那时候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但是在动物园里放眼望去,四岁的小女孩一群一群的,要说这样的小女孩会被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一见钟情,就算沈易点头,苏棠也很难相信。
但是无论从前往后数,还是从后往前推,苏棠都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被这样和煦的温柔包围的。
“还是你去机场接我的那天?”
沈易怔怔地抬起手来,似乎是想用手语对她说些什么,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垂手拿出了手机,站在路边的树影下飞快地打了一行字,递给苏棠。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这句话的手语苏棠是知道的,她的手语水平沈易比她自己还要清楚,苏棠猜,他放弃使用手语,改用更麻烦的方式来表达这句话,八成是担心这种与众不同的说话方式会引来一些让她不太愉快的注意力。
苏棠赌气似地把他的手机丢进自己的包里。
“我就是想知道。”
沈易的心情很好,被苏棠剥夺了使用手机的权利,还是在一片愉悦的喧闹中静静地把笑意聚浓了,依然不用手语,转头四下望了望,就牵起苏棠的手,径直朝前方一个卖饮料的摊子走了过去。
在动物园里买饮料就像在电影院里买爆米花,在火车上买盒饭一样,物美价廉一样也沾不上,所以动物园里的人虽然多,这饮料摊子前还是冷冷清清的。
还没等他们站稳脚,摆摊的老大爷就热情十足地问,“要什么呀?”
沈易的目光都没落在老大爷脸上,肯定不知道老大爷问了什么,苏棠想替他答,却实在不知道答什么。
他似乎不像是渴了。
沈易的目光在一堆码放整齐的瓶瓶罐罐间简短地流连了一下,然后伸手拿起一罐听装饮料,笑着递给苏棠。
苏棠愣愣地接到手里,发现被沈易选中的是一罐啤酒,因为露天摆着,整个罐子上都蒙了层灰,拿在手里有种沙沙又黏黏的不适感。
她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他给她买啤酒,这算什么意思……
一见苏棠盯着罐子皱眉头,老大爷马上从摊子后面掏出块抹布来,“来来来,我给你擦擦,都是新拿出来的,就是风大,吹的,一擦就好……”
“不用不用……”
“哎呀,我这布也是干净的!”
老大爷说得恳切,苏棠不好意思再拒绝,伸手递了回去,刚想问问沈易这是什么意思,平直地一扭头,只对上一片空气。
苏棠一愣低头,才发现沈易已经就地半跪了下来,一手撑地,一手捏着一块不知道从哪儿捡的碎砖头,就着水泥地龙飞凤舞地写起字来。
——这个问题很难用一个具体的时间点来回答,就像酿酒一样,很难知道第一个乙醇分子是在什么时刻出现的,但是原材料在酵母菌的作用下发酵为酒精的过程是连续的,虽然我无法确定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但是我可以回答你,在开始喜欢你的那一刻之后,我对你的喜欢就一直只增不减,直到达到饱和,然后长期稳定。
沈易半跪在苏棠的右侧,以竖排字从右往左写过来,正好写到苏棠脚边结束,为求速度,沈易写得有些潦草,有些棱角转折的地方圆滑带过,砖红色的字迹铺展在灰色的水泥地上,一片温暖柔和。
沈易写完站起来的时候,苏棠还没在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里回过神来。
沈易趴在地上写字的姿势实在比手语还要惹眼得多,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周围就围了厚厚一层看热闹的人,有的在笑,有的在起哄,有的在拍照留真相,苏棠还听到一个年轻妈妈对怀里一两岁大的女儿笑着说,“你看这个叔叔写的字多漂亮呀……”
沈易隔着这几列字站在她对面,负手而立,旁若无人地微笑着,含蓄温柔。
摆饮料摊的老大爷本来是站在摊子后面的,看不到摊前的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但见到这么多人突然把他的摊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就一头雾水地从摊后走了出来,一眼看到沈易写在地上的这一片字,呆了一呆,一下子跳起脚来,
“哎呀妈呀……你这小伙子!赶紧弄掉,弄掉,这写的是啥呀……一会儿让管理员看见要罚我的钱了!”
沈易只看到老大爷在手忙脚乱地说些什么,没看清具体内容,有点困惑地望向苏棠。
大多数游客都没忘了自己花钱买门票是来玩的,尤其还有不少是带着孩子来玩的,一看这摆摊的大爷急了,唯恐搅合进什么争执里扫了游性,多半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人群围成的圈子一薄,有些刚才被堵在后面没看清状况的人又好奇地往前张望了一番,苏棠刚把沈易往身旁护了护,还没来得及跟这老大爷道歉,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饱满的难以置信唤了她一声。
“苏棠?”
苏棠狠狠一愣,循着声源看过去,正看到一双大眼睛瞪成了铜铃的陆小满。
陆小满的老公抱着一个一岁多点的小男孩站在陆小满的旁边,表情比陆小满端庄一些,但眼睛里的惊讶之色一点也不比陆小满的少。
陆小满惊呼,“还真是你啊!”
苏棠刚刚还觉得被人围观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会儿却有点欲哭无泪了。
她想过无数种向陆小满介绍沈易的方式,也没想到会是这样遇上,不但遇上了陆小满,还遇上了陆小满她全家……
没等苏棠开口,陆小满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并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就认出了顺着苏棠的目光向她看来的沈易。
“这不是,那个、那个……”
陆小满直直地盯着沈易的脸,眼睛又瞪大了一圈。
苏棠笑起来,替她把话补完,“沈易,我男朋友。”
苏棠说着,拍拍沈易的胳膊,把他落在陆小满身上的那束有些不解的目光牵回到自己唇间。
“这是陆小满,我在公司里的朋友,昨天在医院的时候就是她打电话来的。后面那个抱着孩子背着相机的是她老公,祁东。”
沈易微微一怔,忙把一直捏在手里的那一小块碎砖头丢到路边不碍事的地方,拍掉指间的薄尘,微笑着和陆小满握手。
陆小满鬼使神差地跟沈易握完手,又愣愣地看了好一阵沈易用红砖头写在地上的这几列字,直到她老公也抱着孩子来跟沈易握了手,沈易还笑着用三根手指轻轻握了握她家儿子抓过来的肉嘟嘟的小手,陆小满才想起来要对苏棠自己选中的这个“三好男人”发表一点评价。
陆小满的评价只有四个字,语义含蓄,但感情强烈。
“我勒个去……”
这句话沈易虽然看清了,却没看懂,转头求助地看向苏棠,看得苏棠好气又好笑。
“夸你呢……你快把地上这些弄干净,让管理员看见要罚款的。”
沈易一愣,突然像是明白了点什么,赶忙抬头向摆摊的大爷抱歉地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采取实际行动,就被陆小满拦住了。
“哎哎哎……等会儿,先别擦!”
陆小满转身把儿子从老公手里接过来,“让祁东给你们拍一张,这个必须得留个纪念!”
沈易没看清陆小满的话,但看着陆小满的老公笑着把挂在肩上的单反相机取了下来,拧下镜头盖,也猜到了陆小满大概说了些什么,苏棠刚红着脸朝陆小满夫妻俩摆了摆手,沈易就笑着把她拥住了。
祁东一连咔嚓了好几张,直到苏棠也放松下来,对着镜头露出了自然的笑模样,祁东才满意地朝俩人比了个ok的手势。
地上的字是祁东帮着沈易一块儿弄干净的,祁东“成功”在华正的招聘中落选之后凭着个人爱好创业搞了个摄影工作室,通身的文艺范,和沈易忙活在一起,气质上一点儿也不落俗。
俩人折腾完之后还折腾出了点儿难兄难弟的意思,沈易把那罐不好意思不买的啤酒给了祁东,苏棠还没把手机还给沈易之前,俩人就连比划带猜地聊上了。
连陆小满家的儿子也对沈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主动张开手要沈易抱,苏棠发现,沈易抱着这小家伙看孔雀开屏的时候,这一大一小的两张脸上居然有一样纯粹的开心。
倒是平日里最喜欢八卦的陆小满什么都没问,苏棠忍不住悄悄问她为什么,陆小满斜眼瞪她。
“我都拿他当偶像崇拜小半个月了,他的什么事儿我不知道啊,就是不知道他喜欢上的那个又健康又漂亮还最温柔的女人居然是你……”陆小满说着,有点愤愤地看了一眼和她家的两个男人一块儿在栏前看孔雀的沈易,怒其不争似地哀嚎了一声,“我怎么崇拜了一个这么没见识的人啊!”
苏棠气乐了,和陆小满追着打闹成一团,三个大小爷们儿回头来找她们的时候,她俩已经笑闹得记不起是因为什么闹起来的了。
沈易以赔偿陆小满被他不小心折腾掉的中秋和国庆假期为由,请陆小满一家吃了顿晚饭。沈易稍微喝了点酒,回家的路上一直把苏棠搂在怀里,深深地看着怀里的人,或浓或淡地对着她笑。
苏棠好气又好笑地戳他胸口。
“我告诉你,让陆小满知道咱们在一起,就正式意味着全世界都知道咱们在一起了,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沈易浓浓地笑着,深深点头,牵过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夜间车里的光线很暗,较为模糊的视觉辅以更为清晰的触觉,苏棠准确无误地读出了沈易留在她掌心里的话。
——我有信心处理好全世界的男人对我的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