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大海道分外酷寒。玉门关外,千里荒原宛如一个巨大的冰窖,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冻得僵硬。然而对于商队来说,这却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严寒同样也冻住了常见肆虐的狂风,路边的积雪更是荒漠里最好的水源。因此,每年初雪过后,都会有无数商队沿着大海道穿越戈壁,在冰天雪地里画下一道道斑驳的黑影。
这一日已入腊月,两场小雪之后,大患魅碛变成了一片茫茫雪原,而在大海道最荒凉的中段,一支商队正往西而行。队伍人数虽然不算多,牛马骆驼倒足有两三百匹,骑马挎刀的嫖客前后奔驰,马蹄声传出老远。
琉璃骑在一匹枣红大马上,眯着眼睛看向不远处的“魔鬼城”。那是一片风蚀的山陵,只因地貌太过险恶,才得了这诨名。不过在皑皑白雪之下,眼前那起伏的丘陵看去不但不觉狰狞,反而格外干净优雅,仿佛是繁华落尽,心事成灰,世间的一切都已化成悠然冷寂。凝眸良久,她轻声叹了口气:“还真是,落了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一旁的紫芝诧异地看了过来:“娘子,你说什么?”
琉璃出神地看着远处,摇了摇头:“没什么。”
紫芝的眉心顿时皱成了一团,自打在凉州城外受了那场虚惊,夫人就越来越沉默了,要么半天都不开口,要么就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实在是让人忧心!
她正想开口打个岔,耳边一阵马蹄声响,却是延休带马跑了上来,兴致勃勃用马鞭一指前方:“阿娘,萨保让大伙儿加快速度,一口气过了这地方再说!”
琉璃怔了一下,点头不语。紫芝却忍不住问道:“那今日能走出魔鬼城么?听说里头像个迷宫,不好多停的。”
延休双眸闪亮,心道,自然是怕马贼。这几年大海道可不太平,偏偏这次娘子着急赶路,不肯等大商团一道出发,说是西疆局势又有变化,等就了怕夜长梦多;却不想想,局势越乱,马贼也会越多,他们跟的这支商队就算脚程比寻常商队快些,真要遇上伏击了,难不成还能跑过马贼?
然而不管她如何腹诽,魔鬼城还是越来越近,那险峻的地貌也渐渐在积雪下露出了真容。那些奇形恶状的山丘巨岩沉默地矗立在道路两旁,天空仿佛都被遮掩得暗了几分。紫芝越看便觉得胸口越紧,琉璃却难得地回过神来,对她笑了笑:“都什么时节了,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紫芝心里又不一松。也是,魔鬼城里虽然常有盗匪出没,可这寒冬腊月的,大队马贼怎么会轻易深入荒野?要是小队的,别说商队的嫖客了,跟着夫人的这十几个侍卫难道是吃素的?自己大概是杞人忧天吧!
等到在这片丘陵里穿行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她更是彻底踏实下来——走了这么久,所谓的魔鬼城却是一片安静祥和,连飞鸟都没看见一只。眼见着远处的地势已渐渐开阔,紫芝忍不住笑道:“看来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咱们就能出去了。”
她的笑容还未收起,侧前方的山崖上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啸,一支鸣镝被高高地射向云霄,在灰白的天幕上划过了一道细长弯曲的黑线。随即,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无数骑马带刀的彪悍身影从断壁荒丘后涌了出来,宛如黑色的潮水,顷刻间就将商队团团围在当中。
紫芝呆呆地看着四周,全身的寒毛都倒立了起来——那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四五百人,而且人人都骑着高头大马,配着弯刀弓箭,更可怕的是,他们身上分明散发着一股肃杀的味道,那是不知道多少人血才能浇铸出来的气势!
这魔鬼城里,难不成真的藏着地狱里来的煞神?
商队领头的萨保更是脸色惨白,好容易才强压着心头的惊惶,提马上前几步,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不知来的是哪路英雄,相见就是有缘,各位若看得起在下,在下愿奉上良马五十匹。”话音未落,他眼前突然有光芒一闪,随后耳边才听到“嗖”的一声,却是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
这一下,萨保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在马上晃了晃,“扑通”一声摔在了雪地上。商队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惊呼和吸气之声,胆小些的已经抽噎起来。
马贼之中,一位黑衣汉子放下长弓,厉声道:“谁敢废话,我射瞎他的眼睛!”
他的汉话说得颇为流利,音调却有些古怪。紫芝原是在西疆长大的,听到这声音心里便是一动,忙凝神细瞧,这才发现这些“马贼”不但带的刀弓样式特别,马鞍边还都挂着长长的绊……是突厥人!她简直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更加紧张,忙转头对琉璃低声道:“娘子,他们好像不是寻常马贼,是突厥骑兵!”
琉璃面色凝重,闻言眉头都没动一下。她身边的延休也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带头之人,嘴角根成了一条缝。紫芝四下看了几眼,突然明白过来:没错,这些人是突厥骑兵,可突厥人怎么会派出这么精锐的骑兵来对付一支小小的商队?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心头的恐惧,带头的黑衣人又逼近几步,提声喝道:“你们听好了,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你们把从洛阳来的唐人都给我交出来,我自然会让你们走;如若不然,那就都给我留下来吧!是死是活,你们自己看着办!”
已渐渐聚拔成团的商队里一阵骚动,不少人看向了琉璃这边,离他们近点的更是“哗”地闪到了一旁。裴府护卫们见势不对,忙上前将琉璃和延休护在了当中。
黑衣人早巳注意到这番动静,带马向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勒住缰绳,长笑一声:“华阳夫人果然在此,我家可敦久闻夫人大名,想请夫人到营地小住几日,还望夫人赏脸!”
可敦?紫芝的心顿时提得更高,如今突厥十姓群龙无首,连大汗都没有一个,哪有什么正妃可敦,难道来人是阿史那都支的遗部?或者正如娘子所担心的,有人打听到了她的来历,要在朝廷派人之前先下手为强?
她心思急转,拨马上前几步,对琉璃低声道:“娘子,让我去!”——她去吸引那些人的注意力,娘子和小郎君就可以趁机突围。
琉璃一带马头,挡住了紫芝的去路。紫芝不由急了,叫了声“娘子”还要再说,琉璃断然摆了摆手:“放心,这些人既然弄出了这么大的阵势又不动手,自然不会是为了带几个死人回去。可咱们要是贸然突围,就算能逃出一两个,在冰天雪地里又能活几天?再说商队里还有这么多人,难不成要让他们白白送命?”
紫芝哑口无言,转头看了看延休,只见他双眉紧皱,眸子却比平日更为明亮锐利,声音里也没有半点犹豫:“阿娘说得是,如今咱们不能冒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看着琉璃微微点了点头,提马越众而出,朗声道:“夫人有命,可敦盛情,却之不恭。还望将军信守承诺,先放商队离去,我等愿随将军拜访可敦。”
黑衣人目光在延休脸上转了转,哈哈一笑,抚胸行礼:“夫人既有吩咐,在下自当从命。”说完一挥手,身后的人马往两边一分,果然让出了一条路来。
商队诸人愕然之余,都有死里逃生之感。带队的萨保早已挣扎起身,此时不敢多说,向着琉璃的方向伏地行了一礼,带着众人匆匆离去,转眼便去得远了。
突厥骑兵这才四下收拢,几百匹战马将琉璃等人围在当中,挟裹着他们向北而行。紫芝有心记住道路,在迷宫般的丘陵里几个转弯后,却是再分不清方向了。她心里越发不安,却不敢轻举妄动。
琉璃显然也是心事重重,不时抬头看看头上被山崖切割得奇形怪状的天空出神,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大约又走了半个多时辰,转过一处山坳,眼前的地势豁然开朗,在略显低洼的一片平地上,上百顶帐篷连成了一片,正是突厥人的营地。
领头的黑衣人翻身下马,对琉璃抱了抱手:“夫人一路辛苦,还请进营歇息片刻。”
琉璃一路上都没有开口,此时也只是默然点头。黑衣人却是毫不在意,中规中矩地在前头引路,将他们带到了营地正中的几顶帐篷边,转身对延休笑道:“各位请随意歇息,待会儿自有酒肉奉上。”又对琉璃欠身行礼,伸手指向中间的主帐华阳夫人,“这边请。”那神态,仿佛真将他们当成了贵客。
紫芝转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苦笑起来——在这几顶帐篷周围,兵士住的结帐扎得密密麻麻,还有一队精兵扶刀而立,监视这这边。他们十几个人若想做点什么,外头几百号突厥人一人丢块石头,大概也能把他们砸死。
琉璃显然比紫芝更清楚他们的处境,—言不发地走进了主帐。却见这帐篷布置得竟是分外华美,地下铺着波斯红毯,壁上挂着鎏金油灯,角落里夹杂着香料的炭盆烧得通红,当真是灯火通明,暖香袭人。几个打扮齐整、眉目清秀的侍女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不等紫芝插手,便帮琉璃脱了大氅,净了手面,请她在铺了狼皮褥子的软榻落座,又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乳酪,还有侍女捧上两卷书册,含笑道:“这是凉州那边新出的杂记,夫人若觉无聊,或可略解烦闷。”
紫芝这下当真是目瞪口呆一他们居然连夫人爱看闲书的习惯都知道?就算有什么可敦要招待贵客,也不至于体贴周到到这个份上吧?所谓无事献殷勤,难不成是因为阿郎在西疆余威犹在,所以有人要竭力拉拢娘子,好去争权夺利?要是这样,此事危险倒不见得多危险,却一定会更麻烦!
琉璃显然也有些意外,怔怔地看着那个捧书的侍女,连书都忘记去接了。
阿燕忙上前几步接过书册,含笑道:“多谢费心。不知可敦如今可在营地?”
那侍女一头红发,看去只有十四五岁年纪,闻言笑盈盈地扬起了一张粉脸:“什么可敦?我们是奉将军之命好好照顾夫人的。”
将军?紫芝原本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正在纳闷,听到这一句,脸色都变了。那侍女眼珠咕噜噜地一转,笑着补充道:“我家将军仰慕夫人已经很久了!”
紫芝顿时就像被冰水迎头泼了个透湿:老天!自己怎么忘了,按突厥风俗,要借助阿郎的声望,最好的办法就是娶了他的遗孀!原来他们这般大动干戈,为的竟是这个……转头看着琉璃,她只觉得手脚发颤,膝盖发软,几乎有些站立不住。
琉璃脸上并没有露出半分惊愕,只是缓缓环顾了四周一眼,视线停在了帐篷最暗的角落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了,别装了,你还没玩够么?”紫芝好不纳闷,忙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却见那里蹲着一个穿着半旧袍子的妇人,正侧对她们整理行李。听见这一句,那妇人的身子顿时一僵,突然笑着站了起来,一把拉下高高竖起的领子:“阿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明亮的灯光下,从灰色毛领中露出的那张面孔已不算年轻,却依然是肌肤皎洁,眉目精致,一双褐色的眸子更是明亮得犹如星辰。
紫芝张着嘴,一时间几乎无法合拢——云伊,居然是阿史那云伊!琉璃起身笑道:“谁让你穿成这样的?欲盖弥彰!还有,”她伸手一指红发少女,“你平日都不照镜子的么?她和你生得这么像,刚才倒当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那红发少女笑嘻嘻地行了一礼:“念玉见过姨母。”
念玉?琉璃怔了一下,还未开口,云伊已几步走了过来,拉着琉璃的手上下打量,眼睛渐渐湿润起来。琉璃眼里也有水光闪动,却笑着反握住了她的手:“这么多年了,你怎么半点都没改?达是这么爱捉弄人,你是要跟我炫耀你有女儿么?”
云伊吸了吸鼻子,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正是,不服气?”
琉璃举手认输:“服气!我敢不服气么?”她从腕上取下了一个羊脂玉手镯递给念玉:“好孩子,别嫌弃,姨母今日不知道会遇到你,回头再给你补份好的。”
云伊却是一脸嫌弃:“听说你是升了大官的,怎么还是这样寒酸!看我——”她得意洋洋地伸出雪白的手腕,给琉璃看自己手上那些宝光璀燦的镯子。
琉璃摇头叹气,紫芝也是如梦初醒,她和云伊原是没大没小惯了的,上去便拉住了她的袖子:“云娘你还好意思说,你可是吓死我们了!”
云伊愈发得意:“我是什么人!当年姊姊走的时候我就说过,什么时候姊姊回西疆,我会千里相迎,难道我是说话不作数的?”她又遗憾地斜睨了琉璃一眼:“阿姊越发无趣了,你看,紫芝就比你好玩,刚才脸都吓白了呢!”
紫芝哭笑不得,敢情她率领这么多精兵演这一出劫道,就是为了好玩?她还想再问,琉璃却笑道:“这都过了晌午了,你还是先下去用些饭,歇息歇息吧!”
云伊也转头看着念玉,她还没开口,念玉已抢着扮了个鬼脸:“就知道阿娘会嫌弃我,女儿这就乖乖儿滚出去!”
满帐的人都被她逗乐了。一片笑声中,众人退了出来,紫芝跟着念玉走了几步,她心里到底恼记着延休,低声问道:“对了,我家小郎君还好吧?这件事……”
念玉笑道:“你是说那个生得像画儿般的郎君?放心吧,他都知道了。”
紫芝不由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营地里竟是一片忙碌,不远处,众人七手八脚地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正在搭建彩棚,显览晚上是要好好欢庆一番的——云伊这爱折腾的性子倒是变本加厉了!她忍不住笑道:“这让不知道的人瞧见了,只怕会以为你们这里真有将军要抢妻呢!”
念玉抚掌大笑:“可不是!”
两人用了午饭,念玉带着紫芝进帐休息。大约是这番惊吓太过,紫芝只觉浑身酸软,头一沾枕头便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外头一阵呼喝声响起,才蓦然惊醒。
她出帐一看,却见天色已然不早,原本欢腾的营地竟又变得剑拔弩张,人人身靠帐篷,手握弯刀,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一营地四边的高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排的人影,张弓搭箭,直指营地。而在营地外头,还有一支上百人的骑兵肃然而立,煞气逼人。
紫芝看得几乎傻了:这又是从哪来冒出来的人马?虽然数量比突厥人少了一半,气势却显然更盛,局面上也是占尽先机。
她转身几步跑进主帐,里头依然只有琉璃和云伊两人。她们显然已收到消息,云伊正在帐篷里来回踱步,衣角带风,快得让人眼晕,琉璃则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神色漠然,看着却更令人心惊。紫芝忙问:“外头是什么人?他们想做什么?”
云伊脚步一顿,哼了两声:“还不就是你们说的螳螂捉虫,雀儿在后?这些人一直跟在你们商队后头,如今杀上门来,自然是要让我交出你家夫人。”
紫芝吓了一跳——商队的后头居然一直跟着这样一支队伍?难不成全西疆的人都知道娘子来了,要打她的主意?她赶紧拉住了云伊:“那咱们怎么办?”
云伊咬着牙冷笑:“自然是让他滚进来再说!”
紫芝愕然无语,那些人都把营地包了饺子了,怎么肯进来谈判?她正想摇头,外头有人挑帘进来,弯腰禀报:“他们已同意来和将军谈谈。”
紫芝“啊”了一声,云伊却仿佛早已胸有成竹,冷冷地点头:“让他进来!”
紫芝瞧了瞧云伊,又看了看琉璃,心头的惊愕太多,几乎变成了一片茫然。云伊显然松了口气,走到琉璃身边,安慰地拍了拍她。
琉璃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只是紧紧抓着榻沿的双手,十个关节都已渐渐发白。她的眼神里仿佛有种令人心悸的东西,紫芝纵然满腹疑问,一时也不敢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打起门帘,说了声“请”。
从外头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深青色大蹩的高个男子,大半张脸都藏在谢帽下的阴影里,看不清五官如何,一双眸子却明亮得仿佛能从阴影里放出光来,待得瞧见帐篷里的琉璃和云伊,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
紫芝心头突然“咚”的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转头再看琉璃,却见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不知落向了哪里,片刻之后才慢慢看向来人。
来人也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如有实质,仿佛可以把世间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琉璃的脸上已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紫芝心头突然一阵酸疼,不敢再看,云伊也是霍然起身“哼”了一声便快步走向帐外。在经过来人时,她脚步一顿,凉凉地道:“姊夫,我一直以为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没想到,你不过是个傻子!”
紫芝此时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震惊之余,再也待不住,悄然沿边溜了出去。
来人缓缓伸手摘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张清癯的面孔,眉宇疏朗,目光深邃,正是裴行儉。三年多的时光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大约是染黑了头发又剪短了胡须,看着倒像是比先前还年轻了十几岁。此时看着琉璃,他的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伤感。
琉璃梦游般缓缓起身,随即身子便是一颤,压抑了三年的情绪猛地从心底冲了上来,在她胸口激荡不休,仿佛下一刻就会将她整个人撕成两半。她几乎是拼尽了平生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却不敢再动一下。
裴行俭的眸色愈发深沉,向前走了几步,眼见就要走到琉璃跟前了,突然又停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琉璃,你不该如此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太深的沉痛,琉璃只觉得胸口突然变得空荡荡的,一颗心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冰块。
自己果然还是太贪心啊!三年来,她一直以为,只要他还活着,自己就会满足;直到在邸店窗外的枯草中看到那几个脚印,她才发现,原来知道他还活着,只是不愿意再面对自己,居然也是同样煎熬。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一切都不能确定,所以她向延休吐露真相,用他手里的麹家人联系兵马,散布消息,为的就是今天,能看到一个确定的结果。
如今,这结果终于摆在了她的面前:他果然还活着,他果然只是再也不想见她。一切都确定得不能再确定,可为什么她心里还会这么难过?
难过得好像整个人巳被彻底撕裂,一半坠入深渊,一半留在人间。
然而痛到了极处似乎也是一种解脱,她听见自己淡淡地道:“我是不该这么做。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当面跟你说一声抱歉。这么多年,我骗了你,瞒了你,我自作主张做了那么多事,都是我的不对,是我对不住你。如今你不想见我也是应该的,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来打扰你。”
抬眼看着裴行检,她的脸上展开了一个最镇定的微笑:“我去叫四郎过来。守约,保重。”
微微欠了欠身,琉璃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去。从软榻到门口不过是七八步的距离,在她的眼里,却漫长得仿佛是整整的一生。眼见就要与裴行俭擦肩而过,她的手臂上突然一紧,随即一股大力传来,没等她回过神来,整个人已被裴行俭紧紧地揽人了怀中。
琉璃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耳边的心跳,鼻端的气息都是如此熟悉,可这一切却不像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僵了好半晌,她微微动了动,搂着她的手臂却立刻收得更紧。从头顶上传来的声音明显有些发哑:“想走?晚了!琉璃,太晚了!我说了,你不该如此。你知道的,我已经老了,就算没病没灾,也陪不了你多久。到时候,我只会让你再伤心一次!我的确不想见你,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圣人,就算再明白这些,再不想让你伤心,最多也只能让自己离你远点。可你呢?你居然就这么站在我面前!你觉得我还能怎样?以后我能陪你一天也好,一个月也好,一年也好……琉璃,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裴行险的手臂松开了一点,伸手托起了琉璃的面庞,低头轻轻吻在了眉心处。他的眼神里满是苍凉,双唇却依然温暖,琉璃心头原本激荡起来的种种情绪,突然间都平静了下来。她只是贪恋地闭上双眼,深深地伏在他的怀中。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下来,不知是过了一瞬还是良久,琉璃才从晕眩中清醒过来,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胸口、脸颊,终于有了点现实感,而无数疑问也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守约,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你的身子好点没有?你……你真的不怪我了?”
裴行险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我怎么会真的怪你?那年离开长安的时候,我是有些生气。不光是气你的自做主张,更是气自己的粗疏大意。我知道这事不能全怨你,我什么都瞒着你,你才会在忧心之下铤而走险。而我呢?我自负能谋善算,却是一错再错,终于让自己成了一个只会成为家中累赘、只会阻碍儿孙前程的活死人。这种事,那时我怎么也接受不了,才会一走了之。
“不过一路过来,走得越远,我便觉得天地越宽,自己不是裴行俭了,似乎也不错,至少那种松快,竟是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后来到了西州,我找到米大郎,查出唐军里的突厥内应,又让方烈把名单给了王方翼。等他一举平定叛乱,我更觉得活着的每一日都是多出来的。这两三年,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到处走了走,顺手置了些产业,拢了些人手。”
琉璃忍不住问道:“这么说,那些投到我们家里来的护卫门客,都是你安排的?家里的那些事,都是你解决的?还有外头这些骑兵弓手,也都是你的人?”
裴行检微微点头:“那些门客的确是我安排的,暗地里还布置了另外一些人,毕竟你们身边得用的人太少,我不放心。不过外头那些,我怎么养得起这么多精锐?一多半是方家的亲兵。是我听着风声不对,特意向他借的,没想到……”他自嘲地笑了起来:“云娘说得对,我就是个傻子。”
“其实那次在邸店的时候,我差点就忍不住去见你了。看着这三年来的局势变化,我越来越明白当日你为什么会那么决绝,也越来越明白李公当初为什么会劝我在恩荣极处放手、仁义尽时回头。我真的想回来了,可听了你和崔夫人的那番话,我怎么还有脸这么做?这么多年了,你一个人背负了那么多东西,你宁可自己忍受煎熬,也没骗我哄我去做过任何事。我呢?最后我却错待了你,委屈了你,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他伸手抚摸着琉璃鬓角的内发,眼里满是痛楚怜惜,“琉璃,是我对不住你。”
琉璃心里又酸又软,笑着摇了摇头,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你胡说什么,我哪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煎熬?你还不知道我?我胆子太小,生怕弄巧成拙,所以才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不过老天有眼,你看,咱们还不是在一起了?”一天也好,一年也好,他们总算是在一起了!
裴行俭伸手轻柔地擦拭着琉璃的眼角,眉宇间的阴霾渐渐消散,脸上的微笑也越来越暖,半晌才道:“是,咱们还是在一起了。”
两人相视无语,突然间,帐外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哨音,裴行俭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我怎么忘了他们!”他牵着琉璃,转身走到帐外的空地里,向高处挥了挥手,山崖上立时响起了两声短促的哨音,一排排人影随即消失不见。营地里的突厥人愣了片刻,齐声欢呼起来。
“阿爷!”
延休不知何时已和云伊母女一道走了过来,见裴行俭回头,他冲上两步,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跪了下来,伏地行了一个大礼,起身时,眼睛已有些红了。
裴行俭上下打量着延休,神色也有些激荡:“四郎,这几年你做得很好,比我想得还要好!”
延休脸上似哭似笑,停了片刻才闷声道:“阿爷,您的身子好些了吧?”裴行俭点了点头,瞧着延休眼睛越来越红,又笑道:“对了,今日之事你可不许告诉你那位师傅,不然还不得让他得意好几年?”
延休呆了一下,还没开口,一旁的云伊巳插嘴进来:“他不说就不说,难不成这世上只有你家四郎才长了嘴?”
琉璃吃了一惊,回头看着云伊。两人下午巳说了半天的话,她自然知道,念玉的父亲几年前就过世了,不过那时云伊还没说要去洛阳,怎么听这口气她眼下竟像是已拿定了主意?
云伊脸上微红,却是满不在乎地扬眉笑道:“你们以后都能到处走了,我怎么就不行?再说念玉也大了,我这做阿娘的,难道不该带她去中原开开眼界?”
延休悄悄抹了袜眼睛,笑着帮腔:“正是!明年等我回了洛阳,定会带姨母和妹妹到处好好去看一看。”
琉璃不由恍然,难怪延休这次能如此轻易地联系上云伊,大概这本来就是麹崇裕交给他的任务吧?如今慕容仪决定远走,麹崇裕在家族和朝堂里又是地位超然,他的确不用再压抑自己。而在云伊的心里,其实也从来都没有放下过他……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叹道:“你们开心就好。”
裴行俭走到她的身边,在长袖下握住了她的手,眼里满是温柔的了然。琉璃只觉得一股暖意从指尖流到心头,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
云伊夸张地叹了口气,拉着念玉转身就走:“走吧走吧,咱们可别碍眼了!”走出几步,又回头招呼延休:“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难道你家阿爷还能再跑了不成?”
延休“啊”了一声,尴尬地摸了摸了头,欠身笑道:“儿子告退。”
琉璃脸上发热,忙往回抽手,裴行俭却不动声色地扣紧了手指,带着她往营地外走去。琉璃忙低声道:“快放手!你这是做什么,也不怕别人认出你?”
裴行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认出又怎样?在西疆,如今好些人都知道,有个闲人邓九,除了年纪有些对不上,跟已故的裴将军竟有八九分的相似,因此,裴家故人们对他都是格外照看。”
啊?他这招还真是……琉璃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转头看着他,心里突然一动,如此说来,以后他以这个身份留在她身边,好像也不会让人太过疑心。如今随着薛怀义出入后宫,洛阳贵妇养面首简直蔚然成风,就算有人发现她身边有个“酷似亡夫”的男子,也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太辱没他?
裴行险柔和的目光仿佛一直看进了琉璃心底:“你忘了?世间再无裴行俭。他能做的事都做完了,日后就是面对恩师面对先帝,也是问心无愧。你和李公是对的,天下之事终有定数,只要尽力而为过,便没什么可遗憾。如今的我,不过是西域道上的邓九,是陪你画遍天下山水的人。琉璃,你是千年之后来的人,这一世,我总要陪你到百年,至于别的事,我都管不了,也不会去管了。”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他果然什么都听懂了,所以他知道大唐终究会有自己的命运,不是他们可以改变的,所以他真的可以放下一切……“世间再无裴行俭”,这曾是她心底最深的伤口,此刻却动听得令人沉醉。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出营地,顺着刚刚被人踩出的小路,走上一块沙丘。黄昏将至,淡淡的暮色将雪地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在他们的身后,魔鬼城那些大大小小的丘壑变得安然静谧,仿佛是白色画卷上的一笔笔墨痕。而在更远的地方,在荒野的尽头,一轮月华不知何时巳悄然升起,将这片雪原映照得愈发沉静。
不知怎地,琉璃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到过的几句话——我喜欢将暮未暮的原野,一切颜色都已沉静,而黑暗尚未来临;我也喜欢将暮未暮的人生,所有的故事都已定型,而结局尚未来临。
她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身上突然一暖,却是裴行俭从身后揽住了她,低声问道:“又想起什么了?”
仿佛应和着这一问,山丘下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却是突厥人已点起一堆堆的篝火,洒杯肉盘,正不断被送了上来,一个尽情狂欢的不眠之夜就要拉开帷幕。
琉璃反手梶住了裴行份的手掌,微笑着看向了远方:“没什么,我只是很欢喜。”这样的黄昏,她很欢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