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收到消息时,太阳已过了中天。
今日原不是裴府发帖宴客的日子,前来的恭喜的女客们午膳前便陆续散了一多半,只有关系近些的女眷们留下来用饭,除了赵幺娘和程氏,崔十三娘、刘氏、阿凌等人自然也都在其列。一顿饭将将用完,突然有小婢女来报:“交河郡公夫人到了。”
琉璃吓了一跳——麹崇裕的夫人怎么突然来了?还是这个时辰!她心里枰枰乱跳,连手都没擦,向席上告了声罪便快步迎了出去。刚出了内院,就见慕容仪迎面快步走了进去,一身家常打扮不说,清冷的面孔上居然颇有汗迹。看见琉璃,她劈头便道:“库狄夫人,借一步说话。”
琉璃心头更沉,引着慕容仪上了回廊,轻声问道:“可是献俘那边出了什么事?”
慕容仪惊讶地看了琉璃一眼:“正是。我家郡公适才遣人回报说,献俘之时,裴侍中突然出列,指责裴尚书贪部下之功,妄纵敌酋,欺世盗名,要求圣人处死这次投降的俘虏。”
“裴侍中?”琉璃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也呆了一下,有人弹劾裴行俭、指责裴行俭并不奇怪,但怎么会是裴炎?怎么可能是他?
慕容仪点了点头:“的确是裴侍中,而且,圣人已当场准奏。郡公让我转告夫人,家里赶紧做些准备,最好请个相熟的医师过来……”
琉璃胸口一紧,一把抓住了慕容仪的手:“守约怎么样了?”
慕容仪吃了一惊,却并没有挣开手:“眼下应当还好。郡公只说在大唐献俘礼上也从未有将军如此当众受辱,那些突厥俘虏也都在诅咒尚书。尚书为报朝廷,呕心沥血,却受如此不公,夫人还是要多加小心,有备无患。”
“当众受辱”,琉璃只觉得心口仿佛生生塞进了一团烈火,疼痛焦灼,难以名状。可不是当众受辱?而且当着满朝文武、数万禁军的面,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俘虏诅咒、宰相指责、皇帝准奏!十几年来最大的凯旋盛典,转眼间就成了一个最大的笑话,他是一个骨子里何等骄傲的人,他现在、现在……她脑中乱哄哄的,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同时飞舞,她听见慕容仪在说:“夫人放心,裴尚书的功业有目共睹,纵然侍中位高权重,也不会人人都趋炎附势,昧了良心……”这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却跟别的声音搅成了一团了,怎么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含义。
慕容仪眉头一皱,突然拔高了声音:“库狄夫人,你若乱了方寸,贵府当如何?裴尚书和几位小郎君又当如何?”
这句话就如一盆冷水浇在琉璃头上,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郑重地欠身行礼道:“多谢夫人指教。”
慕容仪松了口气:“夫人不必客气,我家郡公在西州时多蒙贤伉俪照应,贵府眼下危机重重,请夫人对下人多加约束,万万不能让人再抓住把柄。若是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但管吩咐,郡公和我定然尽力而为。妾身这便告辞了。”
琉璃知道眼下不是客套之时,点头道了声:“多谢盛情。”一面往外送她,一面就招手叫来管事娘子,吩咐她赶紧让人去请韩四,再去把外院的三郎、四郎、五郎,内院的赵幺娘和紫芝都叫过来。
她把慕容仪送到门口,目送她上了马车,转身没走两步,却听身后那车夫似乎问了一句:“去程将军府?”
慕容仪要去找程务挺?琉璃怔了一下,突然记起她刚才说过,裴炎是指责说裴行俭贪部下之功,这个部下,大概就是程务挺吧?慕容家和程家原是世交,她这是想去求情,还是说服?想来……不会有什么用吧?
此事原是多想无益,琉璃抛开思绪,回到过厅里等了片刻,待三个孩子和赵幺娘、紫芝前后赶到,便把这消息从头到尾转述了一遍。
参玄第一个满脸通红地跳了起来:“岂有此理!裴二叔,不,裴炎这奸贼,居然如此污蔑父亲,简直是丧心病狂,圣人怎么……”
琉璃皱眉喝道:“住口!我告诉你们此事,就是怕你们这样胡言乱语。此事一出,外头还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咱们家的笑话,等着挑咱们家的错处。你们若是意气用事,哪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只会给这个家、给你们的阿爷招来更大的祸事!他巳被人弹劾,你们若是再惹祸上身,你们让他又如何去应对这内外交困的局面?”
几个孩子脸色都变了,原本的愤然之中又加上了惊愕和茫然。琉璃瞧着这三张依然带着稚气的面孔,心里一阵疼痛,他们才多大?原本正该是意气飞扬、无忧无虑的年岁,如今却不得不面对这满城风雨、四面楚歌的局面,不能表现出任何怨气和怒气,不能走错一步说错一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放缓了声音:“你们还记得小书院里,阿爷亲手给你们写的那八个字吧?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阿爷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受到的挫折、算计,比你们今天所遇到的何止多了十倍!他一个人不也挺过来了?你们现在还有阿爷和我挡在前头,有兄弟们互相扶持,又有什么好怕的?咬紧牙,只要挺过去,熬过去,你们日后自然也能成为阿爷这样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你们记住,天道无情,这世间原本就不会处处都公正,然而天道也无私,凡事最终必有公论!你们且忍这一时意气,多等几年,天下人必会还阿爷一个公道,至于那些昧着良心造谣污蔑之人,他们也必定会有报应!”琉璃看着三个孩子,脸上慢慢露出了平和的微笑,“不信?你们要不要跟阿娘来打个赌?”
她这样一笑,几个孩子的脸色也都缓了过来。庆远便用力点头:“善恶有报,那些恶人自然都会有报应!”
延休冷笑道:“正是!那位裴侍中平日那般道貌岸然,如今却能使出种下作手段,阿爷说得对,这世上,伪君子原是比真小人可恶百倍!”
琉璃心头的怒气禁不住又有些往上拱。其实今天若是其他任何人上奏,她大概都不会如此诧异、愤怒。可这个人,却是口口声声叫着裴行俭阿兄、日曰夜夜端着副君子面孔、他家夫人甚至还在这边贺喜应酬,转头他却插了这样一手好刀!
定了定心神,她还是柔声吩咐几个孩子:“你们先回外院吧,什么都别说,今日定然是不会有什么贵客登门了。已经到了的族中兄弟,你们照旧好好招待着,就说外头有事,阿爷还不知何时能回家。这几日你们先都别出门了,在家温温书,帮阿娘多带带六郎,外头的事情都不用管,有阿娘呢!”
三个孩子都点头应了。转身往外走时,参玄安抚地拍了拍庆远,又伸手用力揽了揽延休,三兄弟并肩而行,彼此间的距离明显比平日近了许多。
看着孩子们的背影,琉璃眼眶一热,泪水毫无征兆地突然滚了下来。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对所有的坏结局都做好了准备,没想到,当这一切真正来临,当她眼睁挣看着他被欺辱践踏,看着几个孩子转眼间就不得不成熟起来,这滋味,却依然是如此锥心刺骨……一旁的紫芝眼圈也红了,低声道了句:“娘子勿要伤心,小郎君们定然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琉璃点了点头,转身擦干眼泪,沉声道:“幺娘,此事一出,对苏君只怕也会有些影响,你先回去吧,也好早做准备。”
赵幺娘脸色早已恢复了平静,闻言摇了摇头:“多谢夫人,只是我家夫君不过是小小记室,再说无论裴侍中如何颠倒黑白,此番尚书毕竟是大捷而归,圣人纵然不愿有赏,断然也没有处罚的道理,幺娘原是不必做什么准备。倒是夫人这边,说不定有人会落井下石,借机生事,夫人还是要当心些。除了小郎君们外,夫人还要多多约束下人才好。再者,裴侍中爱惜羽毛,崔夫人手段玲珑,说不得会设法去落实尚书的恶名,夫人不可不防。”
琉璃好不意外:“十三娘?”
赵幺娘轻声叹了口气:“人心易变。利字当头,今日至亲,明日也能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事已至此,咱们便只能按最坏的来准备。按理,侍中那边必有后招,咱们若不一败涂地,他便会声名受损。夫人,咱们巳经没有退路了。”
琉璃心里一震,没错,这名利圈里,人心的亲疏向背,不过决定于两方利益是否一致,所以裴炎今天才会公然翻脸,所以赵幺娘才要撑自己到底。而自己眼下根本不能后退一步。退,只会坐实罪名,就算她不在乎,裴行俭不在乎,几个孩子呢?难道接下来这几年,他们就只能大门不出了?
她低头沉思片刻,心里已有了决断:“好,我明白了。紫芝,你去安排一下,务必让大家都谨言慎行,告诉他们,谁敢胡说乱动,立刻全家发卖!另外,再叫小米带上几个口齿伶俐的婢子到花厅那边待命。幺娘,你跟我回去——”她抬头看了花园的方向一眼,咬紧了牙关,“送客!”
后园的花厅里,女眷们都已用过了饭,正端坐闲聊,琉璃一进门,刘氏便笑道:“夫人一去这么久,我还以为您一心盼着裴大将军回来,把咱们都忘了呢!”
程氏便往琉璃身后看:“慕容夫人呢?她怎么没过来?”
琉璃看了崔十三娘一眼,却见她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不知为何,平日里她只会觉得亲切平和的目光,此刻看来却像是藏了无数恶意。她忍不住也冲着十三娘微微一笑:“这却要问一问崔夫人了。”
崔十三娘惊讶地挑起了眉头:“我?”
琉璃点头笑道:“正是。今日慕容夫人原是准备早些过来的,不想车子恰好在天街边坏掉了。停车之时,无意中听到有从宫城出来的人议论,说是献俘之时,裴侍中突然出列弹劾拙夫,说他欺世盗名,贪图部下功劳,放纵敌酋,要求圣人处死俘虏。”
在座女眷好几个“啊”的一声惊呼出声,刘氏更是“腾”地站了起来,怒道:“他胡说八道什么!大唐天子什么时辰……”
坐在她身边的阿绫忙用力拽了她一下,刘氏脸色微变,绷着脸坐了下来,嘴里生硬地问道:“那圣人是怎么说的?”
琉璃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依然是满脸不敢置信的崔十三娘,淡淡地道:“听说,圣人已经准奏了。”
花厅里顿时一片安静,不少人更是下意识地往后闪了闪,似乎这样就能离琉璃远一些。
琉璃脸色淡漠地挺直了背脊“杀俘与否,原有圣心独断,非我等可以置喙。只是拙夫从来不是贪图功劳、嫉贤妒能、为谋权柄不择手段之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好好的史部侍郎不当,甘冒奇险深入虎穴了!他掌管吏选,纵横沙场,人品如何,智谋如何,天下有目共睹。今日却被人如此诋毁,说不得有人还会继续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好保住自己的权势名声!”
她冷冷地看向了十三娘:“崔夫人,你说呢?”
这篇话说出来,花厅里已是人人变色,谁也料不到琉璃居然会直接发难。崔十三娘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发颤:“阿嫂……库狄夫人,我也不过是后宅妇人,外头的事情一概不知,不然便是借我十个胆子,今日也不敢上门自取其辱。至于我家夫君为人如何,大伙儿也都知道,不必我来多说,这朝廷之事,关于大是大非,不是咱们能够随意揣测的。只愿夫人莫为一时之气,便视亲族为仇寇。”
她平日为人便温柔,这番话又说的委曲,好几个与她交好的女眷,脸上都露出了不忍之色。琉璃却是摇头一笑:“夫人说得好!视亲族为仇寇,自然不会是为了一时之气。记得今日夫人还跟我说,裴侍中为了北疆捷报欢喜得半夜没睡,说朝廷中也只有拙夫和刘相文武双全,可以出将入相;我听着还傻欢喜了半日,谁知原来这文武双全、能出将入相便是他最大的罪过!谁叫他三战三捷,风头太盛呢?这世上原是有人一旦大权在握,便断然容不得旁人再威胁到他的!”
这话原是许多人都暗地里嘀咕过的,如此被当众揭开,好些人看着崔十三娘,眼神都有些不太对了。
崔十三娘呆了一下,刚要开口,却被琉璃抢过了话头:“都说人心难测,欲壑难填。一个人,平日里装装好人何等容易!一旦到了利益关头,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所以要看一个人是恶是善,是忠是奸,说难也难,可说容易也容易。莫听那人说了些什么,只看他做了些什么,只看他的那些事做出来之后,到底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殃民又害了旁人,却只有这人得了好处,那不就成了?”
此话更是诛心,崔十三娘脸色都变了,那边阿绫大概是太过紧张,婢女刚送了个新杯盏上来,她手上一抖,杯盏“啪”地倒在案几上,浆水洒得遍地都是,旁边几个女眷都站了起来。
堂上这么一乱,崔十三娘的神色反而渐渐镇定了下来,虽然脸上还带着委屈,却也站直了身子:“夫人多虑了,这世上善恶虽然难辨,却从未听说有善人转往恶里去揣测旁人。夫人尽可放心,外子也是肃肃君子,为官以来从不曾有半点徇私。他为国为民,或许会出言无忌,得罪了亲友,却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好处,去坑害别人,更别说什么害国害民!”
她的声音虽然轻柔,这话说得也是掷地有声,让人难以怀疑。原本被琉璃说得有些动摇的女眷们不少人又转动着眼珠子,不知在想什么。
琉璃心里却是松了口气,含笑点了点头:“多谢夫人指教。原来裴侍中,或是与你们交好相熟的人,绝不会颠倒黑白,坑害我家夫君;也相信裴侍中今日提议,定会让我大唐边疆长治久安,无人再敢反叛!”
“若是如此,库狄琉璃就先向夫人陪个罪罢,望夫人念在妾身乍听噩讯,方寸大乱的份上,原谅则个”说完,她屈身弯膝,深深地行了一礼,又站起来笑道,“我是小人,自然免不得揣测错了侍中的意图,也望侍中与夫人君子到底,莫叫人瞧出了端倪,贻笑大方。”
崔十三娘脸色不由愈发难看,侧身避开了琉璃的礼:“夫人好口才,今日之后,我和外子若不开心,便是心虚,若开口辩解,便是虚伪,就算任打任杀,只怕也是因为问心有愧。甚至于边疆烽火,圣人重用,更是都可以用来栽成罪名的!夫人既然自认小人,便已是立于不败之地,还用旁人来看么?”
琉璃淡淡地道:“原来自认小人,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好,那就且看朝堂之上,是谁会立于不败之地吧。”
崔十三娘再也忍耐不住,皱眉道:“夫人又何必如此胡搅蛮缠?”
琉璃挑了挑眉:“这是夫人的原话!何况我不是说了么,来日方长,此事之后,到底是边关长治久安,还是侍中大权独揽,咱们看上两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旁的事我没把握,大唐边关日后必然多事却还是可以肯定的,不然眼下还不大出名的程务挺、王方翼等人,何以成为名将?而裴炎号称一代名相,接下来几年大权独揽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崔十三娘咬唇看着琉璃,深深地吸了口气:“夫人口齿锋利,妾身望尘莫及,只是世上的是非善恶,却不是凭夫人一张利口可以判定的。妾身这边告辞了,望夫人莫动肝火,保重玉体。”
琉璃暗暗叹气,果然是聪明人,自己原是有备而来,才能咄咄逼人,她在措手不及之下,居然也一句话都没说错,到现在还能如此风度……可惜,自己却不能不逼人到底!她瞧着十三娘冷冷一笑:“多谢夫人关怀。横竖善恶自有报应,公道自在人心,我自会平心静气,静待天裁!”
崔十三娘脸色彻底僵住了,想说什么又咬牙忍住,霍然转身就走。刚刚到了门外,突然有婢女迎面跑了进来,看见十三娘便是一呆:“崔夫人?贵府有管事娘子过来,说是家里有事,请您回府……”崔十三娘并未答话,依然是疾步往外就走,背影很快便消失在花木之中。
众人心里都明白,这多半是裴炎回府,发现崔十三娘来了这边,赶紧派人叫她回去,可惜依然来迟一步——如此看来,她对裴炎今日所为,还真是不知情。
琉璃心里却是一动:如果大家是在闲坐至中,突然从崔十三娘嘴里听到被她遮掩过的消息,结果又会如何?这个……难道是自己太多疑了?
转头看着堂上那一个个如坐针毡、却又不敢立时跟着崔十三娘告辞的女客,琉璃心里叹息,欠身行礼:“今日叫大家乘兴而来,扫兴而归,都是我的不是。如今家里还有许多杂物要处置,不敢多留贵客,还望恕罪。”
众人顿时如释重负,纷纷起身告辞,刘氏走得更是比旁人还快了几分,阿绫欲言又止地瞧了琉璃一眼,到底还是跟着刘氏走了,背影几乎有些狼狈。
待得送走客人,程氏再也憋不住,开口便问:“大娘,你说的都是真的?那裴侍中,今日真的说尚书是抢了部下功劳?”
琉璃点了点头。程氏的眉头顿时深深地邹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我记得大郎就是尚书的部下,我这便去找他去!他也是受过尚书提拔之恩的,如今可不能趋炎附势,向了外人!”
琉璃看了她一眼,淡然垂眸:“母亲保重。”赵幺娘说得对,裴炎不是鲁莽的人,今天敢公然上奏,自然已有把握。他跟程务挺原是好友,背后还有皇帝撑腰,程务挺又怎么可能为了提拔之恩就倒戈相向?至于程氏,在娘家最得力的堂弟和自己这个明显没了前程的继女之间,她会选谁,也是不问可知。
程氏脸色微变,却依旧点头快步而去。
赵幺娘一直眉头未展,见左右无人,才踌躇道:“今日夫人所言固然解气,但日后之事到底如何却是难说,夫人既然翻脸,裴侍中那边的人只怕会更无顾忌。”琉璃淡然道:“我要的就是翻脸,就算坏了我的名头,也不能让他们做了恶事之后,还端着假仁假义的面孔来恶心人!”更重要的是,她要把怀疑的种子种在大家心里,待得那些揣测一一应验的时候,自然就会生成参天大树。
她扬声把小米几个都叫进厅里,逐一吩咐了她们去何家铺子、几位安家表兄以及阿燕的念慈堂等几个去处:“跟他们说,别的都不用管,只是想尽办法让今日之事在市井里传开,让大家都晓得,今日有奸相嫉贤妒能,污蔑功臣,曰后还会有小人趋炎附势,颠倒黑白!”
几位婢子领命而去,赵幺娘忍不住叹道:“这些市井之语,只怕对朝堂之争无益。”
琉璃轻轻摇头:“朝堂之争,必输无疑。”武后忌惮他,李治记恨他,裴炎嫉妒他,程务挺张虔勖则要靠着这次出卖来升官发财,皇帝、皇后、宰相、部下都抒成了一股绳,裴行检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有半分胜算。
赵幺娘奇道:“那夫人您……”
琉璃缓声道:“我要的,是他们也不能赢。”在朝堂上,裴炎名声人缘都极好,可在民间,谁知道裴炎是谁?相反,裴行俭断人如神、用兵如神的名声却早已闻名遐迩。这奸相谗害将军又是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传统戏码,以今天献俘的声势、以麹家安家加上药堂义坊在市井里的影响力,她有十二分的把握,不用三五日,裴炎这名字在长安街头就会臭不可闻——市井之语的确不能影响朝政,却可以决定家族和个人的名声。就像在当年的酉州,裴行俭在高门大户中起初并无人缘,可到后来,谁又敢当众说他一个不是?
也许在朝廷上,她什么也做不了,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別人拿裴行俭当升官发财的梯子,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更不能让他们得寸进尺,把整个裴家都踩在脚下,让三郎他们日后动辄得咎、举步维艰……抬头看着因日薄西山而愈发碧蓝的天空,她用力吐出了胸中的浊气,一字字缓声道:“我要的,是让那些欺辱他的人,身未败,名先裂!”
赵幺娘怔怔地抬头看着琉璃,那眼神,仿佛是第一次瞧见她。
日头一点一点地落了下去,整个裴府变得越来越安静,便是洒扫上的婆子走路也是轻手轻脚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久之前那贵客盈门、笑语遍地的景象似乎只是一场荒诞的梦,梦醒之后,满院寂寥,唯有几棵银杏红枫,在金红色的夕照里依然浓丽明艳,如火如霞。
一阵秋风吹过,几片银杏叶打着旋儿坠落下来,琉璃抬头看着那蓝天之下仿若透明的满树明黄,突然想起在很早很早以前,自己也曾看见过这样的黄叶蓝天,然而记忆里的画面到底已经模糊了,也像一个遥远的梦。只是,在已经不会太远的路的尽头,自己又会在哪个梦里醒来?
不,她不要醒,在这个有他的世间,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她都不愿再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人飞奔进来:“娘子,娘子,阿郎回来了!”
琉璃呆了一下,提起裙裾跟着来人便一路跑了出去,刚到内院门口,抬头便瞧见了那个走进门来的熟悉身影。她脚下一顿,只觉得身子越来越僵,脚步越来越沉,没走几步,全身便沉重僵硬得几乎不能动弹。
裴行俭依然是一身戎装,除了下裳略有褶皱和灰尘,看去竟是整洁之极。看见琉璃,他伸手摘下了头盔,露出的面孔虽然多了些风霜痕迹,似乎还带着点苍白和倦色,神色却依然从容平和,嘴角甚至还渐渐露出了琉璃最熟悉的温暖笑意。仿佛他不是从战场归来,也不曾遭受任何屈辱,而只是寻常日子,散朝回家……琉璃心里酸涩得难以形容,眼前也是渐渐模糊,却怎么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裴行俭走上两步,伸手抚上了她的面颊,柔声道:“我没事。”他的拇指轻柔地抹过琉璃的眼角,拭去了那里积蓄的泪水,声音也愈发温和沉稳:“琉璃,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抬头看着这熟悉的庭院,看着从侧门飞跑过来的几个孩子,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