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原是依着山势而建,整座宫城的最高处,便是西北脚那座凌空而出的观景台。此台原是当年杨素为隋炀帝修建宫城时所建,不久前又被重修了一回。颇有岁月痕迹的青石地面,配上光洁蔟新的白玉栏杆,更显清雅开阔。凭栏一站,不仅洛阳城尽收眼底,更有几分抬手佛云、举步蹑空的出尘之感。
裴行俭站在离栏杆不到一步的地方,徐除清风拂面而來,将他身上连日赶路的风尘与疲惫都吹去了大半。
他的面前,天子李治正凭栏而立,负手看向。远方。原是极洒脱的动作,不过此刻李治的脸色到底太过苍白,眉宇间又有些阴郁,让人一眼瞧见,不免生出些担心来。
好在瞧了一会儿风景后,他的神色还是渐渐缓了下来,转头说话时,脸上甚至带上了几分亲切的笑意:“守约,你看此地风景如何?”
裴行险抬眼看向了远处,赞叹地眯起了眼睛:“不登此台,不知伊洛山川之美。”
李治捋着胡须点头一笑:“不错!这是朕平曰最爱流连之处,不过臣工里头么,倒是只有守约你上来过。”
裴行险心头一凛,神色微敛,举手长揖:“陛下厚爱,臣不胜惶恐。”
李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眼下这里不过我们君臣两个,你就不必如此多礼了。此番你两地奔波,着实辛苦,只是吏部的这些事,也只有交到你的手上,朕才能放心。”
裴行俭神色更是谦然:“陛下谬赞,说到吏部,李相公更是劳苦功高。”李治想了片刻,赞同地点头:“李相胆略谋算虽远不及你,却也是个难得的,满腹经绝,博识强记不说,为人也老成周全。所谓修身齐家,朕记得他前后三娶,皆是山东高门,如今姻亲满朝,儿孙满堂,门第之盛,令人称道。细论起来,卿虽贵为裴氏宗子,在这上头,似乎还有所不及。”
裴行俭暗暗吸了口凉气,目光不由转向了远处洛水南岸自家府邸所在的那片里坊——自己紧赶慢赶,难道还是晚了一步?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居然把圣人惹得如此愤怒?嘴里回道:“李相福泽深厚,微臣不敢与之相比。”
李治摆了摆手:“这话你就不必再说了!十几年前眹就驳过,乱世之中,不独裴氏蒙难,多少地方更是十室九空,难不成都是被后人克的?至于妇孺夭亡,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就说李相,前头不也折过两任妻子?你适才还说他是福泽深厚!有些事,眹心里有数!”
裴行检默然欠身,良久才道:“多谢陛下!”
这声音里有实打实的感动,李治心里满意,语气也愈发感慨起来:“说来十几年前朕其实就有过打算,一则是让你进吏部掌管铨选,改革旧制,一洗朝廷风气;二则,就是想给你指个名门淑女,好歹总要配得上裴氏门庭,也能让你再无后顾之忧。只是当时正值多事之秋,又出了那番变故,你虽是主动请辞,之后又在西域做出了那样一番功业,可朕心里晓得,这些年,原是委屈你了。”
裴行俭脸色顿时变得肃然,应声回道:“得蒙陛下赏识,是臣三生之幸,只是这些年臣当真不曾觉得委屈。臣自幼习武,立功边陲,原是毕生心愿;至于家宅,臣如今有贤妻幼子,亦是心满意足。”
贤妻幼子?原来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却想拿这话堵自己的嘴?李治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了,上下看了裴行俭两眼,压了压火气还是笑了起来:“贤妻?你这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你原是刚回洛阳,还未曾听闻贺兰庶人之事吧?”
裴行俭踌躇了片刻,想起进宫后,这一路所见宫女内侍们如常的脸色,想到琉璃一贯以来的谨慎作风,心头稍定,点头回道:“臣曾在驿馆遇到东都信使,此事倒也听说了一些。”
李治“喔”了一声,也不知自己是该松口气,还是觉得更难堪,定了定神才道:“朕也是今日才知晓,贺兰罪人曾在佛门净地对朕先前选的太子妃无礼,而你家夫人也是适逢其会,却一直隐瞒不报!只怕守约你也被蒙在鼓里吧?”
原来是隐瞒不报?裴行检松了口气,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了愕然之色:“拙荆竟然犯下了如此大罪?罪臣该死,陛下息怒!”说完一撩袍子,端端正正跪了下来。
李治原是要敲打敲打裴行俭,可裴行俭这么千脆利落地认了罪,却把他接下来的话全给堵上了。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做什么?此事与你无关,朕自然不会怪罪于你!”
裴行检的语气却是愈发恳切:“多谢陛下开恩,只是拙荆既已犯下了欺君大罪,臣舀有失察之责,陛下虽不过问,微臣却不敢罔顾国法。”
欺君大罪?李治顿时有点气不打一处来,那库狄氏要是当真犯下欺君大罪倒好说了!可那妇人是何等刁滑,明摆着就是浑水摸鱼,首鼠两端。出事时躲得远远的,能在皇后面前卖好了倒是不遗余力,还要摆出一副情真意重的模样来,没得让人恶心!偏偏正经论起国法来,自己还真不能把她如何!杨老夫人欺君的罪名都只能捂着,又怎么能罚她知情不报?
想起那可恶妇人今日那些吞吞吐吐却又毫不含糊的刺心话语,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冷冷“哼”了一声:“你放心好了!就算瞧在裴卿的面子上,眹也不会将她如何,不然叫你如何在朝中立足,叫你家公子日后如何立足?”
裴行俭感激地行了个大礼:“陛下隆恩,微臣与犬子日后肝脑涂地,亦是无以为报!至于拙荆,微臣日后定会好好管教于她,不许她再入宫廷,徒惹是非。”
李治满意地点了点头:“是该如此了!不过此妇出身寒微,见识粗浅,原非裴卿良配,更不足为裴氏宗妇,裴卿原该另择佳偶,以免遗祸家族!”这话着实有些刺耳,裴行淦眉头不由一皱,李治的眼风立时扫了过去,他索性把眉头皱得更深了些:“陛下,拙荆冒犯天威,原是大罪,只是陛下去岁方明旨嘉奖了她,说她妇德昭彰,还特晋她为郡夫人,此事巳是天下皆知,如今微臣若说她失德无识,岂不是、岂不是……”
李治脸上“腾”地热了起来:自己怎么把这都给忘了?嘴里忙道:“这封赏……这封赏原是皇后的意思,不过裴卿所虑也不无道理。你,你先起来回话吧!”裴行俭说得对,这事儿眼下做不得,可库狄氏越来越可恶,仗着皇后撑腰竟敢当面羞辱向己,若让她依旧安享荣华,还牵绊住了裴行俭此等人才,那还了得!
他来回踱了几步,心里渐渐拿定了主意,沉声道:“只是如此一来,到底委屈裴卿了。朕原本早就想给你指一位品貌双全的贵女,一则你身负朝廷重任,日后说不得还要加些担子,总要有人帮你妥善打点后宅事务,才能多为朝廷分忧;二则婚姻乃两姓之好,裴氏门庭高华,你这一支却颇有些凋零:,若能得些臂助,重振声名也是朝夕之事。这两全之美,也不必让东眷裴专擅于前!”
裴行俭刚刚起身,只能又长揖及地:“陛下……”
李治却不容他多说,摆手道:“你所虑者无非名声,这有何难?先皇当年也曾意欲下嫁公主为尉迟将军平妻,裴卿来日成就未必逊色前贤,朕又何妨为卿再破例一回?我朝宗室之中,也颇有品貌俱全的女子,你再娶一房也不会辱没裴氏门庭,反而能让裴氏更添姻亲。如此一来,你如今的娇妻幼子依旧在怀,不过是添了位淑女随侍左右,所谓佳话,莫过于此!”
一旦裴守约成了李氏女婿,又何愁他因为妻室之宠而心向皇后?李治心里得意,含笑看向了裴行检:“守约,不知你意下如何?”
美人、前程、家族……裴行俭心里一声苦笑,脸色倒是平静了下来:“陛下如此抬爱,微臣自然是感激不尽。不过,正因如此,陛下盛情,微臣却是万万不敢领的,以免日后得罪宗室,也令陛下颜面无光。”
李治顿时愣住了:“此话怎讲?”
裴行俭长叹一声,垂下了眼帘:“说来惭愧。臣年少时嗜酒成性,壮年时乂颇受风霜苦寒,如今年事已高,精力渐衰,纵然有佳人如玉,也是消受不起,一旦冷落了佳人,岂不反而是辱没新妇,结仇宗室?”
李治愕然睁大了双眼。裴行俭的年纪的确不小了,可他出身将门,文武全才,这两年掌管铨选,威仪日盛,一身风采气度,更显卓然照人,又谈什么年事巳高?精力就更不用说了,眼下他刚从长安一路赶回,一身风尘依旧显得神采奕奕,便是宫中侍卫们也不见得能比他更有精神,他却敢在自己面前张嘴就说:他老了,不行了!他是把自己当傻子么?
想到此处,李治怒火冲顶,忍不住冷笑起来:“原来如此,贵伉俪原来如此猜深,真真难得,倒是难为裴卿你还要日日寻空为朝廷奔波了!”难不成他真觉得离了他,这朝廷里就没人能做事了?
裴行俭脸色愈发坦然,抬眼看向了李治“陛下赎罪,请容臣回禀下情。”
他神色平静之极,眸子更是清澈的难以形容,李治纵然在狂怒之中对上这长鼻血冷静的脸孔,不由也是一怔:“你说”
裴行俭欠身行了一礼:“陛下,微臣生儿不幸,承蒙先皇开恩,许臣人读弘文,又蒙陛下赏识,容臣报效朝廷,方在这世上有了立足之地,臣虽不才,亦知沐此厚恩,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且臣自幼孤苦,迭逢大难,所谓娶妻生子、平安度日,于他人不过常事,于微臣却是多年奢望,微臣愚昧,凤愿既成,便不敢得龍望蜀,自愿后宅无事,也好全心报国;齐人之福,从来非臣所愿。此乃微臣一点痴念,还望陛下成全。
“至于臣妻库狄氏,她出身微寒,性情糊涂,得罪陛下,原是不赦。然则十几年来,无论何等艰辛险阻,她都不曾离弃微臣。微臣三子,也均为臣妻所处。微臣若为富贵前程,转头便可另娶贵女,使旧人幼子再无法立足之地,陛下请想,这天下又有何事是臣所不敢为,不忍为?
“其实今天臣亦可答应陛下,欢欢喜喜娶了新妻,毕竟总师女子再是身份贵重,性情刚强,也不过是后宅富人。微臣再不济,也总有法子护住旧人幼子,甚至多加怜爱恩宠。如此,名声实惠均得,又有何难?然而微臣深知,此等做法,实违陛下所愿。此等欺心欺君之事,臣亦不敢为。
“陛下明鉴,臣愚钝,万死不敢辜负陛下。得罪之处,愿领受责处!”
他语气舒缓而镇定,一字字诚恳道来,简直叫人无法生出半分怀疑。李治的一腔怒火,不知不觉的便被浇灭了大半,只能冷冷地“哼”了一声:“原来裴卿如此赤胆忠心,朕倒是失敬了!”
裴行俭肃然回道“臣无地自容,微臣今日冒犯龙威,原是万死莫赎。”
李治不禁咬了咬牙,裴行俭若是一味婉拒或是一味硬顶,他都有法子处置,可偏偏他先以匪夷所思的理由断然拒绝,然后娓娓道出苦衷,最后干脆认打认罚,自认该死,反而叫人无从下手。他原想再讥讽训斥两句,看裴行俭平静的脸色,突然又觉得好生无趣。
思前想后半响,他终于还是意兴阑珊地转过头去:“裴侍郎既然精力不济,朕也不为难你了,史选之事泰国繁杂,你就不必……”他原想说:“不必再管”,话到嘴边却不由顿了顿,如今史选新制朝野都挑不出错来,可其间的暗潮他又不是不知,一旦裴行俭走了,这些风潮谁又能压制得住?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不由得更多了几分郁怒:“你就不不必两地奔波了,专心主持长安的小选就好!”
裴行俭心里一松,诚恳地欠身谢恩:“多谢陛下成全!”
李治烦躁地挥了挥手,身后一阵衣襟悉索声响,大约是裴行俭伏地行了大礼:“微臣告退。”青石板上的脚声渐渐远去,很快便再也听不见了。
他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栏杆。成全?自己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到头来谁又能成全自己?人人都说愿为君分忧,个个都自称不敢辜负圣恩,当初的媚娘,当年的月娘,太慢如今都到那里去了?就是顺娘,那个最温和柔顺,无欲无求的顺娘,原来在她心里……六月的山风吹到李治的龙袍上,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偌大的观景台上,不知何时已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在他的面前,云色苍苍,山色茫茫,偌大的天地间,似乎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在天子瞧不见的观景台下,裴行俭却走得一步也不曾迟疑。出了宫门,他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打马过桥,不多时便回到了宗仁坊的裴府。
四郎喝五郎都已经歇午觉了,琉璃却一直在屋里转着圈,听见回报,忙迎出了门外。待得瞧见裴行俭温和如常的面孔,她才放下心来,却还是忍不住拉着他上下打量:“你……圣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裴行俭笑吟吟地挑起了眉:“我又不曾知情不报,圣人怎会把我怎么样?”
琉璃窘迫地笑了笑,这事儿原是她太过托大,此时自然只能诚恳认错:“守约,有些事我也没想到最后会这样,事关旁人的名声性命,我又有些拿不准,所以一直也没跟你说,都是我的不是。”
她转头把人都打发了下去,又吩咐紫芝在外头守着,这才把裴行俭拉进里屋,低声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裴行俭神色却是平静异常,听到贺兰月娘的那段秘闻,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直到琉璃说起自己脑子一热,把武夫人所托之话也如实转达了时,他才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我先前还想着,我家琉璃到底还是没心傻到家,看来还是欢喜得早了些。”
琉璃心情更是低落了下来:“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想起武夫人当时的样子,就怎么都忍不住了。不管旁的事如何,武夫人这些年待我真的不薄!只是这样一来,圣人原本就不待见我的,今日更是连皇后也得罪了……”
裴行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打紧,你不就是又犯傻了么?横竖我也习惯了。”
琉璃无语地看着他,简直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生气。
裴行险的笑容愈发戏谑,眼神却异常柔和:“再说了,我也不比你强多少。皇后原先就不待见我,今日我也把圣人给得罪了。你瞧瞧,咱们连得罪起人来都这般心有灵犀,要论天作之合,谁还能跟咱们比?”
这事儿也很值得自豪?琉璃哭笑不得,又忍不住担心:“你当真得罪圣人了?都是我不好,今曰圣人是不是难为你了?要不要紧?”
裴行俭满脸轻松:“难为是难为了,要紧却不大要紧。谁叫我自己赶了这么个好时辰?圣人一瞧见我,便横挑眉毛竖挑眼的,后来大概是见我赶路赶得狼狈,脸色才慢慢好了些,最后更是大发慈悲,让我专心主持长安那边的吏选便好,省得两地奔波。”
主持长安的吏选?琉璃虽不大明白两都的吏选有什么不同,却也知道,皇帝如今在洛阳,长安那边的铨选只怕不如这边的要紧……她刚想发问,裴行俭已笑道:“你莫多想,难不成还能让李相回去?再说,回长安又有什么不好么?”
也是,李敬玄才是主持吏选的宰相,裴行检只是副手,而且回长安也的确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远离宫廷,这就比什么都强。只是,事情真的能有这么简单?琉璃仔细地看了看裴行俭的脸色,追问道:“圣人当真没有迁怒于你?”
裴行俭剑眉微扬:“迁怒又如何?你原本就是被迁怒的,再迁点在我身上不也是应当的?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把我打发到西域去,你怕么?”琉璃摇了摇头,当然不怕,她求之不得好不好?
裴行俭大笑:“这不就结了?”
他的眉梢眼角平日都是一派温润清雅,可这一笑之何,不但神采飞扬,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豪气,仿佛这世何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挡得住他。
看着这张飒然明爽的笑脸,琉璃只觉得满天的乌云都散开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舒展的眉梢,然后也笑了起来:“好,咱们这就回长安去!”
六月的清晨,天地清朗,微风送爽,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
在悠长的晨鼓声中,定鼎门再次轰然洞开。随着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城门上,那高耸的楼观在万丈霞光中愈发壮观瑰丽,望之犹如天阙;而在城楼下方,牵着骆驼的胡人、佩着长剑的士子和挑着拉着各色货物的贩夫走卒也愈发得拥挤暄嚣,市并气息浓郁逼人。一门之内,天都的高远和红尘的繁华就这样奇妙地融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最有特色的洛阳风情图。
直到日上三竿,阳光渐渐显露出盛夏的威力,城门口的人流才变得稀疏起来。守门的士卒们刚刚松了口气,就听一阵马蹄声急响,七八匹高头骏马从城内飞驰而来,风驰电掣般转眼就到了跟前。新来的士卒还在呆呆张望,老兵们早已退后几步,闪出道来。几匹骏马直冲而过,扬起的尘土呛得众人掩鼻不迭。
瞧着在飞尘中远去的骑者,小卒忍不住“呸”了一声:“哪里来的…”
旁边的老兵忙一把拉住了他:“要死!这是沛王殿下出城打猎呢!”
沛王?回想着刚才在眼前一闪而过的突厥良马、华服少年和马上蹲着的猞猁,小卒子忙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先前闪避不迭的人群却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连坐在碧油车里的小娘子们也纷纷掀帘往外张望——这位沛王可是位英俊潇洒的少年亲王,平日最喜游猎,听说不但英武多才,还很多情。在洛阳城的王孙公子中,论名气也就比周国公略小一点,不过那一位前两天巳被圣人下旨改姓夺爵、流放雷州了,此生只怕再也回不了洛阳……此时,在洛阳城外的官道上,小娘子们口中那位“英俊多情”的沛王李贤脸色却阴沉得可怕,他胯下的青骢马早已跑得四蹄腾飞、大汗淋漓,却依然被他一鞭接一鞭地不断狠抽,长鞭破空的声音听着都有些瘆人。
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年轻侍卫相视一眼,年纪略大的那位提缰追了上去:“殿下,殿下不必着急,那人才走了不到一日,咱们这样的快马,不出一个时辰定能追到!”
李贤恍若未闻,扬起手里的羊脂玉柄绞丝长鞭又狠狠地抽了下去。侍卫还想再劝,看着李贤的脸色,想起这位殿下昨日狩猎回来听说那消息时的暴怒,到底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一行人马不停蹄又跑出了三十多里,在超过了无数马队车队之后,终于在一处山坡下,瞧见了要追的目标。开路的侍卫一声呼哨,几匹马冲将过去,将那三个步行者团团包围起来。
这三人中两个都是做差役打扮,中间那个则是一身本色素袍,身形消瘦,弱不胜衣,样貌气度却依旧出众,那憔悴而精致的眉眼,加上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肤色,看去竟有一种异样的优雅。正是昨日被押解出京的贺兰敏之。
抬头瞧见这气势汹汹围上来的人马,两个差役都唬了一跳:“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我等是大理寺官差,有皇命在身……”
贺兰敏之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待看清楚一马当先的李贤,那张苍白疲惫的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竟是沛王殿下前来相送?罪人贺兰幸何如之!”
两个差役相顾色变,忙上前行礼。李贤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他们?瞧见贺兰敏之的笑颜,一直压在他胸口的那股邪火顿时直冲脑门,他二话不说提缰而上,便挥起马鞭对着贺兰敏之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
贺兰敏之只来得及抬手遮住头脸,便被鞭子抽倒在地。李贤犹不解气,跳下马来,手上的长鞭犹如灵蛇,呼啸着继续狠狠抽向地上那个抽搐着的单薄身体。贺兰敏之身上的素袍很快就被抽破,血痕也一道道地浮现了出现,整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几个侍卫都有些怔住了,李贤却更是愤怒,丢下马鞭,上前一步弯腰拎住了贺兰敏之的衣领:“你少给我装死!”
贺兰敏之的脸上早已沾上了灰尘,下唇也被咬出了鲜血,可对上李贤愤怒的面孔,却还是努力着弯起了嘴角:“殿下说笑了,时至今日,我还用得眷装死么?不过今日我还是要请殿下高抬贵手,毕竟,这天下谁都可以杀我,太子和英王能,侍卫们奴婢们也能,就是殿下您,不能!”
李贤怒道:“你浑说什么?我怎么就杀不得你?”
贺兰敏之喘息着笑了出来:“殿下是什么人?我贺兰敏之又是什么人,如今我早已生不如死,殿下又何必为我这将死之人脏了自己的手,也……”他努力凑近了一点,一字字低声道,“违了天理,背了罪孽。”
他的语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笃定,李贤不由一阵恶心,把贺兰敏之像扔垃圾般扔到地上,又上去用力踢了两脚。
贺兰敏之一口血喷了出来,嘴里依旧低声道:“殿下,你让别人来打死我,你不能脏了手,不能因为我脏了你的手……”
他满嘴满脸都是血,那笑容却愈发妖异,仿佛从容无比,又仿佛压抑着什么兴奋,看着李贤的目光更是又欢喜又亲切。李贤再是愤怒,到底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被贺兰敏之这样笑着、看着,心底里不知怎地竟是寒,随即便更是怒火中烧,忍不住俯身又把他拎了起来,咬牙道:“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贺兰敏之咳了两声,瞧着李贤微笑:“殿下,你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今日过来,不就是想要我这条命么?我自己动手就好!横竖我很早以前就活够了,活烦了,活腻了!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祖母,对不起阿妹,我不想再对不起阿贤你,对不起这世上所有的亲人……”
李贤再也忍耐不住,一拳砸在他脸上:“阿贤也是你叫的?谁跟你有什么干系!”
贺兰敏之被打得偏过脸去,一口血沫喷得老远,眼神也涣散了起来:“殿下教训得是,是我说错了话,殿下如今是什么身份,殿下跟我又有什么干系?”说着说着,便“呵呵”地笑起来,声音却是出奇的凄凉。
李贤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却有些挥不下去了。其实贺兰敏之虽性情冷傲,对太子几个都爱答不理,可这两三年里对他却着实不坏,也正因如此,这件事爆出来之后,他才会愈发愤怒……旁边的侍卫快步上来,低声劝道:“殿下息怒,莫要为这人脏了自己的手!”
李贤勃然大怒,回头喝道:“你也跟着胡说八道什么!”
侍卫吓了一跳,心里好不委屈,这不是来之前就商量好的么。大伙儿过来打他几下,注意莫落了痕迹,再叫猞猁在他腿上咬两口,这食肉的凶兽口齿上都是带毒的,贺兰敏之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再这么带着伤带着病的在大热天里赶路,能活几天?谁知殿下一见这贺兰敏之就气得失了分寸,这样下去,当真生生打死了他,岂不又是一场麻烦?
李贤吼完之后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回头再瞧见贺兰敏之那半死不活的脸色、了无生趣的眼神,突然一阵厌烦,松手把他丢在了地上,自己狠狠地吐了口气,回到坐骑前翻身上了马。
领头的侍卫暗暗松了口气,对马上带着猞猁的小内侍使了个眼神:“道生!”
那叫道生的内侍不过十二三岁,个子也生得瘦小,一张脸倒是漂亮得雌雄难辨。看着一身血迹的贺兰敏之,他的脸色多少有点发白,而他后头蹲着的那只猞猁闻到血腥味后,却是兴奋得从喉咙里不住发出呼噜声。
听到有人叫他,道生回头看了猞猁一眼,皱眉安抚了两下,方带马到了李贤跟前,轻声道:“殿下,斑奴这两日原是有些跑野了,今日见了血怕收不住,不如、不如过上几日小的再跑一趟,定然不叫殿下背上干系。”
李贤不耐烦地一挥手,倒是没有冲道生发火,只是转头瞧着贺兰敏之冷冷地道:“你不是活腻了活够了么?怎地还不自己动手?”
贺兰敏之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摇头笑道:“殿下啊,我若今日在此了断,未必不会连累殿下,罪人命贱,只是何必让皇后又寻到由头来发落殿下?”
母后?李贤的脸色顿时更加阴沉。母后也太偏心了,她看不上自己也就罢了,可太子阿兄呢?还有幺妹,她还不到5岁,这禽兽就敢当着她做那种丑事,这般奇耻大辱,母后却还要保住他的性命,说什么是因为华阳夫人苦苦求情。可谁不晓得这贺兰敏之的丑事还是那库狄氏首先向母后告发的?说来说去,在母后心里,娘家人永远比他们兄妹更重要!
他越想越恨,正要令道生放出猞猁斑奴。贺兰敏之却艰难地弯下腰去,捡起了李贤丢下的马鞭,仰头微笑道:“殿下,贺兰敏之不过是千夫所指的罪人,殿下要杀要剐,自有千百种法子,今日殿下用的却是最糟的一种,不但脏了自己的手,说不定还会连累到侍卫下人。让亲者痛,仇者快,何苦来!”
李贤还未答话,一旁的道生脸色已然大变——亲者痛?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转头看了贺兰敏之一眼,这位昔日的翩翩公子此刻满脸都是血污灰尘,可嘴角绽开的笑容却依然干净优雅,瞧着李贤的眼神更是柔软得近乎魅惑。不知怎地,赵道生突然想起了从某位公主侍女那里听到的几句传言——殿下其实不是皇后所生,而是韩国夫人的亲生骨肉。这话当时听來自然是荒谬之极,可如今看来……他心里发怵,忍不住紧紧揪住了猞猁脖子上的皮圈,低声叫了句:“殿下!殿下三思。”
李贤看了看道生那张有些发白的小脸,眉头不由也皱了起来。
贺兰敏之仿佛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只是慢慢举起了手里的马鞭,脸上的笑容透出了几分苍凉:“殿下放心,殿下今日送我一程,罪人在这世上所有的心愿已了,殿下过些日子,静等好消息就是。”
李贤胸口一阵莫名地发堵,贺兰敏之的话句句都透着古怪的悲哀,字字都诚恳得仿佛发自心底,让他一时恨不能揪着这厮让他把话说清楚,一时却又只想离这个人远远的,再不要看见他那种眼神……他憋着气正想开口,旁边的侍卫也提醒道:“殿下,那边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李贤放眼一扫,不远处果然已有好些人在驻足观望、指指点点。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些人,又转头看了看身边一脸担心的侍卫们,沉默片刻,终于冷哼一声:“咱们走!”
他冷冷地剜了贺兰敏之一眼,满脸阴沉地拨转了马头,心里告诉自己:今日原是自己太过冲动,坏了原先的计划,不得不容他多活几日而已!贺兰敏之微微欠身,沙哑的声音听去竟是无比柔和诚挚:“殿下保重。敏之愿殿下一生平安如意,顺遂欢喜。”最好是像自己一样,亲手害死母亲,或者是死在亲生母亲手里,让那位皇后殿下也尝尝骨肉相残的滋味,如此,才不辜负自己这几年来的“风流”!
李贤心里愈发烦躁,双脚用力一磕马肚,骏马长嘶一声,箭一般飞奔了而去,几个侍卫也都驱马跟了上去。没人回头再瞧贺兰敏之一眼,唯有那只猞猁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自己的猎物。因此,也只有它瞧见了那个满身破衣血痕的男人目送着自己这行人渐渐远去,脸上的笑容竟是越来越恣意,越来越欢悦,仿佛他看见的,是自己人生里最美好的前景。
猞猁喉咙里“咕噜”一声,简直忍不住要扑下马背去尝一尝这猎物的滋味,可惜山路回环,很快就将那张立刻就要大笑出声的苍白脸孔遮断在道路的那一头。
这一路回去,侍卫们心里都有些忐忑,恨不能早些回到洛阳才好。李贤的青聰马却是越跑越慢。年轻的沛王端坐在马鞍上,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来。大约是因为头顶的烈日太过刺目,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眸子深邃莫测,仿佛在一瞬间已脱去了所有的稚气。
刚刚转过一处拐角,前面有七八辆马车迤逦而来,有人眼尖,立时低声叫道:“殿下,前头似乎是裴侍郎。”
裴侍郎?李贤一怔之下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前面的车队前那翻身下马、抱手致意的青衫男子,可不正是吏部侍郎裴行俭?而与他并辔而行、向这边欠身行礼的女子容貌打扮都与寻常贵妇不同,一身胡服,褐发雪肤,想来就是那位库狄氏。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想到这位华阳夫人在贺兰敏之一事上的种种反复,李贤心头更是五味杂陈,乱成了一团,当下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礼仪,一夹马腹,催马快行而过。
裴行俭并没有在意,李贤一走,他便重新踩镫上马,把刚刚放在车上的四郎又捞回了怀里,低头继续教他拉缰绳。倒是琉璃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沛王是打猎回来么?怎么马上什么猎物都没有,难不成还没开始打?看他们的脸色,倒像是刚刚被黑熊撵了好几十里……”
裴行俭不禁失笑:“你又胡说了!”沉吟片刻,他抬头望了前方一眼:“沛王多半是专程给人‘送行’的,咱们再走一段,说不定会遇见贺兰敏之。”
琉璃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那贺兰敏之他……”裴行俭笑道:“你可曾见过有人去打猎箭筒里居然没带上几支箭的?那一脸的戾气,自然是去寻仇,不过瞧着他们的神色,倒不像是得手了的样子。”
琉璃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犯难,想了半曰还是踌躇道:“咱们要不要换条路走?”
自打得知贺兰敏之被流放的消息,她心里就一直有点乱。裴行俭倒是安慰她说,如此处置,只会让天下人都觉得圣人对后族格外宽宏,对武后并无坏处,可她心里担心的又岂止这个?她更不明白的是,贺兰敏之居然没死,是自己记错了吗?还是历史已经被改变了?这事到底意味着什么?想到待会儿也许会见到贺兰敏之,琉璃心里的这种烦闷不安也愈发强烈起来。
裴行俭好笑地瞧了她一眼:“你心虚个什么,就算如今人人都以为是你告发了他,可你自己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就结了?”
琉璃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瞧见他。”这谣言之所以会传开,自然是武后故意要让她背上忘恩负义、见风使舵的名声,她总不能跟贺兰敏之解释,自己不但没告发他,反而因为要救他一命而得罪了皇后;她更不想看见他潦倒落魄的样子,不想因此去猜测,他到底还能活多久……只是马车一路西行,不知贺兰敏之是换了路线,还是因为疗伤进了店铺,琉璃竟是压根就没有瞧见他的身影。
直到漫漫长夏终于过去,秋风再次吹动洛水,这位昔日大唐第一公子的消息才从遥远的南方传了回来一他在韶州驿馆里上吊自尽了,用的是一根羊脂玉柄的华丽马鞭。
谁也不知道,这位在流放路上步行了数千里的犯人,身上为什么会带着一根马鞭。
琉璃听到这消息,先是松了口气:自己果然只是年纪大了,记性坏了,贺兰敏之可不就是这结果么?随即又觉得有些羞愧,有些怅然。裴行俭却不容她多想,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掌:“不说这些了,三郎他们的小书院已经收拾好了,只缺了处石铭,我想了几个都觉得不大好,你来帮我参详参详!”
给孩子们准备的书院就在裴行俭的外书房的边上,不大的庭院收拾得极为齐整,绿萝成荫,桂树飘香,迎面是一块精致的卧石,一棵斜出的古松横卧其上。裴行俭指着石头的空白处道:“就是这里,正好能刻几个字。”
这种布置倒是有些眼熟。琉璃四处看了几眼,跟着裴行俭进了院子的书房,靠窗的案几上铺着几张白纸,上面果然已经写了不同的题词,什么“仁德在斯,功业有路”,什么“遵道而行,焕然文章”,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琉璃拿起来欣赏了一遍:“这不都挺好的么,应情应景,字也极好。”
裴行险笑道:“这也叫好?这些字是刻在迎门石上的,三郎他们日后进门念书时,每日里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这个,这些陈词滥调,实在不值当他们天天照着念,日日照着做。”
喔,原来如此,这题词不就相当于……琉璃心里一动,顿时有了主意,转头笑道:“我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个!”
她挽起袖子,提笔在砚台里蘸了点残墨,挥笔写下了八个字。
裴行俭怔了一下,喃喃道:“天行健,地势坤……你什么时辰把易经也读得这么熟了?”他拿起那张墨水淋漓的纸,眼睛越来越亮:“琉璃,果然还是你最懂我,咱们的孩子可以写不好文章,建不成功业,却一定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真君子、大丈夫!”
琉璃嘻嘻一笑,没有作声。她其实没读过易经,也没觉得孩子们一定要成为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她只想让他们一世安康。不过这句话上辈子她记得太熟了,此情此景,自然是借鉴无罪,浪费可耻。
裴行俭却是难得地兴奋了起来,自己动手将这八个字用隶书、草书、行书各写了一遍,最后还是铺开大纸,端端正正地写了张正楷,放下笔笑道:“找明日就让匠人们来刻,估计两三日也就好了,横竖先生我也挑好了,干脆九月初一就让三郎到这院子里来念书吧。”
九月初一?琉璃差点“哈”地笑了出来,忙掩饰地用力点头:“好!这日子好,这日子简直再好不过了!”
裴行俭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已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携手走出了院子。琉璃忍不住回头张望,在绿萝青松之下,那块卧石依旧沉默地躺在那里。再过几天,她的孩子就将来到这里来上学,迎接他们的将是那著名的八字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嗯,如果在书院门口的石匾再提上“清华园”三个大字,她的穿越生涯就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