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五月,天气一日比一日更热。随着端午的临近,宫中六尚局宫女们又一次忙碌起来。在尚功局司制司的绣坊里,红、黄、青、白、黑五色丝线早已堆积如山,又迅速地在宫人们灵活的手指间缠绕成绳,回环为结,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根根飘逸别致的五彩续命缕。
那些被随手堆放在地上的彩缕都是寻常式样,会在端午当日系上所有宫人的手臂,图的是个长寿的彩头;那些放在案上的彩缕则精致得多,它们会分发给天子近臣,代表的是皇帝的恩宠;玉盆里还有一些格外华丽的丝带,缠金绕银、穿珠缀玉,这些自然是给宫中贵人和皇亲国戚准备的节礼,展示的是他们的尊贵……忙忙碌碌之中,这一日已是初五,尚功局的人总算能歇口气了,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等处却是愈发忙乱——端午是节日,也是恶日,民间历来有出嫁女回娘家“躲午”的风俗,便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们,这日多半也会回宫一趟,或探视母亲,或拜见帝后。加上武后逢年过节都愿意召见命妇,得了续命索的官家夫人们少不得进宫谢恩,因此这一日的皇宫比寻常节日更是热闹。
眼见红日东升,宫门大开,没过多久,外朝的命妇院里便已是满堂的花团锦簇。因不是正式朝贺,几十位夫人并未按品大妆,却也打扮庄重,一件件深色华服把她们右臂上的宫制续命缕衬得愈发鲜亮。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相公夫人们身后的十余个美人,一色的珠履凤钗、团花宴服,足以压倒寻常官眷。站在崔玉娘身后的那位更是容貌艳丽,微微挺着腰杆,眼见是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
大伙儿自然认得,这些美人正是半年前圣人赏赐下来的宫女,看到今日这排场,想到崔玉娘不久前得的那番体面,一时默默艳羡者有之,暗自冷笑者有之。
暗潮涌动之中,众人随着宦官来到明光殿,照例一番行礼谢恩,武后吩咐看座,又笑吟吟地跟大家说了几句闲话。做这种官样文章,殿中诸人哪个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大殿里便洋溢起了一片亲切友好的笑声。正热闹间,从殿外突然快步走进一位女官,在武后身边耳语了两句。武后点头笑道:“陛下有心了,我自会安排妥当。”
年纪最大的卢夫人坐得离武后最近,听得这一句,忙起身笑道:“时辰也不早了,妾等已是打扰了殿下半日……”
武后笑着摆了摆手:“哪里的话,陛下是怕我委屈了夫人们呢!今日原是难得一聚,夫人们若是无事,待会儿可否留下来用顿便饭?”她的目光在几位相公夫人身后微微一转,笑容更是和悦,“也算是一道躲个午吧!”
殿内静了静,随即才响起一片谢恩声。人人都有些受宠若惊:以她们的身份,在宫里吃顿宴席不算什么,可要说到在宫里“躲午”,这可是实打实的抬举!好些人再看那些宫里出来的女子,眼里便多了几分掂量:要说“躲午”,也只有她们还沾点边,难不成今日自己竟是借了她们的光?几位相公夫人也满脸是笑,心里暗暗庆幸:看来消息没错,这趟把她们带来,还真是带对了……她们背对着的明光殿门外,奉命前来传话的阿福早已把殿内的情形看了个清楚。听得众人应诺,他转身快步出了院子,一路小跑来到蓬莱殿后殿的东间,进门便低头回道:“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正在明光殿与各位夫人说话,要留她们用顿便饭。各位相公夫人和其他出宫的娘子差不多都来齐了,连怀着身孕的何娘子都在,只有库狄夫人和去裴府的那两位娘子不见人影。”李治正坐在屋内的屏风榻上,闻言眉头便是微微一皱。在他下首坐着的常乐大长公主却是“哧”地一声笑了出来:“真看不出来,这库狄氏心眼虽小,架子却越来越大了!前些日子还带着人到处微服出行地看热闹,今日却是宫里都不肯来,莫不是晓得自家的那两个宫人实在不好见人?”
李治脸上阴郁转瞬间便被压了下去,也淡淡地笑了笑:“这妇人要是嫉妒起来,原是不可理喻,只是这种事,当年先皇也是无可奈何,大长公主又何必与那不知尊重的妒妇一般见识?”
常乐大长公主笑道:“陛下说得是,这妇人好妒,说破天去也是后宅里的事,不是外人好出面管教的,陛下宽仁大度,自然更是不会与这种妒妇计较。”
李治脸色微缓,点了点头。裴府那两位宫女的事,常乐一个月前回报过,那库狄氏竟让一个宫女做了普通侍女,另一个则干脆认为了义女,其霸道比起前朝妒妇来不遑多让,手段则更为阴险,当真是令人厌恶,偏偏有先皇对妒妇宽容相待的佳话在前,自己也只能忍下这口气,常乐能明白自己的难处就好!
常乐的话锋却是一转:“不过陛下也是知道常乐的,常乐虽没什么见识,平日可曾拿这种事情来过烦扰陛下?”
李治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凝重:“大长公主可是听到了别的什么说法?”的确,自己的这位姑母并不爱议论家长里短,就是赵氏的事,也是自己问到她之后才说的,这次求见自己却开门见山就问库狄氏是否入宫,难不成……常乐缓缓站直了身子:“不瞒陛下说,常乐平日里最不喜欢的就是库狄氏这种两面三刀的女子;只是原想着她不过是个后宅妇人,不愿跟她计较,更不愿拿这些阴私之事来烦扰陛下。只是如今常乐又听闻了另外一些事,原想乘着今日当面问一问库狄氏的,她既然不在,常乐也不得不跟陛下回禀了!”
李治的眉头皱得更紧:“大长公主何必多礼?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常乐行了一礼才落座:“多谢陛下。此事说来也巧,常乐府中录事乃范阳卢氏子弟,他家有位堂兄性喜游历,年前游学到了京师,前几日里,卢录事跟堂兄偶然谈了一次,这才晓得,他这位堂兄曾在西州做过几年西席,恰巧知道库狄氏在那边做的一些事情,一件件当真令人难以置信。常乐反复问过之后,又在家里想了两日,觉得还是跟陛下回禀一声才好,拼着被皇后责怪,也不能教两位圣人被这妇人蒙蔽,日后酿出什么祸事来。”
李治的身子不知不觉已经坐得笔直:“库狄氏在西州到底做了些什么?”
常乐沉吟道:“据那卢氏子弟说,库狄氏在西州最出名的乃是悍妒,多年无出,却不许夫君沾旁人一个指头,不管什么可汗都督赠送的女子都一概不留,这也罢了。当时西州有一名门孤女,因长辈所托,认了裴少伯为义兄,库狄氏居然也不能容,仗着嫂子的身份天天把人叫去折磨,后来这孤女不得不与人为妾,她竟还不放过,当众狠狠羞辱了那女子一番,生生逼得她遁入了空门!”
李治惊讶地挑起了眉头,这女子嫉妒姬妾原不是什么奇事,可连嫁了人的义妹都不放过的,却是闻所未闻!他正想开口询问,常乐已轻轻地添了一句:“常乐听着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那卢氏子弟说,这女子幼时他曾亲手教过,是敦煌张氏的嫡女,极为聪慧美貌,号称西州第一美人,如今却已落发为尼。我也寻人问过几位西州行商,他们果然多多少少都听说过这段公案。”如此说来,当真是确有其事了。李治微微吸了凉气,心头对库狄氏的恶感顿时又添了十分。
常乐却感慨地叹了口气:“此事虽然耸人听闻,却也是小事。那库狄氏在西州还干了几件更大的事情。头一桩,前些年西疆多事,西州常需征收押运军粮,这库狄氏的母族原是西域商贾,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几个舅舅包下了粮草的买卖。没几年,那安家粮号就壮大了何止十倍,连当地的官府和高门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第二桩,西州不宜养蚕,却出一种白叠,可以用来御寒纺布。库狄氏到西州的第二年,就逼着麴家出面,将西州各地的白叠织纺都抓在了手里,她开的作坊固然是日进斗金,便是那些穷得交不上租的村子里,农妇要想纺一寸白叠出来,也先要给库狄氏交钱……”
李治再也压不住胸中的怒气,伸手一拍床榻:“岂有此理!”
常乐点头:“可不是!常乐也觉得意外,裴少伯官声一直甚好,怎会让库狄氏做出这种事情?只是那卢氏子弟又说,裴少伯在西州虽然还算本分,库狄氏却是极霸道的,又惯会蛊惑人心,动不动就搬出皇后的旗号压人,鼓动着庶民闹事。裴少伯还是长史时,库狄氏便能随意出入都督府,连当时的西州都督对她都不敢稍有违逆,裴少伯又如何辖制得住她?”
李治没有做声,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常乐瞧了他一眼,暗暗一咬牙根,脸上却露出了几分踌躇:“陛下,还有一事,常乐也不知当讲不当讲。那裴府的新居常乐也曾去过,占地百亩,屋宇精绝,那院中那些花木奇石比魏王旧宅里的也不差什么。原先常乐也没多想,可此刻想来,那裴守约当年乃是孑然离京,库狄氏亦是出身寻常,如今却能有这样的手笔,其中缘由,倒是耐人寻味。”
跟魏王李泰的宅子差不多?当年父皇偏爱,自己这位兄长院子里的花木奇石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李治的眼神不由越来越冷,嘴角紧紧地抿出了一道斜纹。
常乐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陛下,常乐窃以为,库狄氏如此胆大妄为,只怕皇后殿下也是被她蒙蔽了。如今着她仗着皇后的宠爱,气焰越来越高,便是我等也要退避三舍。两位圣人若是再不加以申斥,如今任由她磋磨两位宫婢事小,只怕日后她迟早会做出有伤天和的事情,那时两位圣人的名声也会被她拖累!”
李治提声喝道:“传朕的口谕,着库狄氏即刻进宫。若敢推脱,以抗旨论罪!”
“进宫之后,让她在明光殿外面先跪上半个时辰,再交皇后发落。皇后若有疑问,让她来找朕!”
他的声音里带着股不可抑止的冰冷怒气,门外守着的几个宫人不由都是一个哆嗦:管教内外命妇从来都是皇后的职责,圣人这么直接处置了,不但是要教训库狄氏,也是要给皇后一个警告!窦宽脸色微变,忙应诺一声,又向阿福使了个眼色。阿福毫不迟疑,撒腿就跑了出去。
一炷香的工夫后,一骑快马从宫门飞奔而出,带起的烟尘,老远就能看见。
当这道烟尘终于在风中散尽,明光殿的院内,玉柳也迈步走上了正殿的台阶,在一片欢声笑语里,悄然来到武后身边,低低地说了两句。武后往外瞧了一眼,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好!难得今日晴好,就按原先的布置在廊下安席吧。”
正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仲夏的阳光照在殿外的青石路上,反射出的白光仿佛也带着几分热意。好些人往外看了两眼,只觉得额角又开始要冒汗,应和声却是半点也不迟疑地响成了一片——“今儿果然是风和日丽,妾等有福了!”
“可不是,这都下了好几天的雨了,若不是殿下设宴,只怕老天爷还不肯赏脸给个晴天呢。”
武后笑容愈发柔和优雅:“哪里,今日欢宴,原是托了诸位的福。”她端起面前装着桃酪的琉璃杯,慢慢喝了一口。仿佛是浆水有些酸凉,武后细长的凤目微微眯了起来,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殿外的西南角上。
从蓬莱宫一直往南,到了春明门主街再往西转,过了太极宫就是延寿坊,快马加鞭,一刻多钟就到。传旨的快马此时已从裴府的大门直奔而入,有门子跟在后面一路跑向内院院门,也有人翻身上马直奔皇城而去。转眼之间,“圣人宣娘子进宫,圣人宣娘子进宫”的声音,便从院门一声接一声地传到了上房。
上房里,琉璃正跟赵幺娘、紫芝几个商议如何处置收到的节礼,三郎也跟在一旁,歪头看着她手里的大红礼单,不时大声念上两声,显摆着自己刚认得那几个字。听得院外传来的通报,琉璃不由伸手揉了揉耳朵,自己这几天耳朵里老是嗡嗡的,难不成又添了幻听的毛病?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才想起因五月要发放新一年的选格,裴行俭这几日又在吏部加班加点地忙上了。
赵幺娘和小米也是满脸的不敢置信,紫芝更是“腾”地站了起来。
待得第二声从院外传来,琉璃这才慢慢站了起来,小米紧张地抢上一步扶住了她。紫芝的脸色倒是镇静了下来,轻声道:“看来是有天使前来传旨,娘子体重,烦劳幺娘先去迎一迎;小米,你和乳娘带三郎到后园耍耍;娘子,我帮您换件衣裳。”
紫芝平日最是沉默,此时话音也依然低柔,只是那镇定的神色里却自有一份令人信服的力量。赵幺娘二话不说,快步走了出去,连三郎瞧了瞧几个大人的脸色,都只是伸手向琉璃要了个亲亲,便乖乖地由奶娘抱着出了门。门帘一落,紫芝却立刻俯身下来,在琉璃耳边低声道:“娘子,您想法子拖一拖,奴婢出去拿点东西,娘子一定要等奴婢回来了再出门!”
琉璃好不诧异,却也晓得眼下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只点了点头。待得紫芝匆匆离去,外面的小婢女听见召唤进门时,她已脱下了半臂和外面的襦裙,正在拔头上的发钗,小婢女们顿时嘴巴张得老大,半晌都没合拢。
琉璃笑了笑:“拿件披风过来,扶我去迎天使!”
院子里,赵幺娘已迎上前来宣旨的阿福,笑微微地欠身行礼:“天使驾到,我家夫人身子笨重,不能远迎,还望天使恕罪。”
阿福原本紧绷着脸,突然看见这张神色温柔的脸孔,认得正是在九成宫里共事过的赵幺娘,神色不由松了少许,却依旧沉声道:“圣人急宣库狄夫人入宫,还望你家夫人快些准备。”
赵幺娘眼里立时多了几分惊惶:“怎么?圣人宣夫人进宫?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福皱了皱眉:“娘子莫让阿福为难,还是让你家夫人快些听宣吧!”
赵幺娘忙解释道:“我家夫人立刻就出来,只是她如今行动当真是不大方便……”她话音未落,上房的帘子已挑了起来,有人声音虚弱地应了一声:“妾库狄氏接旨来迟,望天使恕罪。”阿福一眼看去,不由愕然睁大了眼睛。
赵幺娘忙回头去看,顿时也大吃一惊。就见琉璃扶着两名婢女慢慢走了出来,满头长发不知何时已悉数披散,身上则裹着一件宽大的石青色披风,披风下面露出的,是皱巴巴的中衣裤脚。她的脸色本来就不大好,身形也比寻常孕妇更显笨重,此时看去十足便是一副刚从产床上挣扎起来的模样。赵幺娘一愣之后便回过神来,忙几步奔了回去,声音里自然而然便带上了几分颤抖:“夫人,夫人您走慢些,医师们都说了您万万不能随意走动的!”
阿福的脸色多少变得有些尴尬,低咳了两声才板着脸道:“圣人口谕,宣库狄氏即刻进宫,不得耽误!”
琉璃忙应了一声“是”,颤巍巍跪下要肃拜一礼,可肚子着实太大,头半日也叩不到地上去。阿福不由闭了闭眼:“夫人不必多礼,还是赶紧收拾收拾,随小的一道进宫。圣人旨意甚急,劳烦夫人快些,莫让圣人与皇后久等。”
琉璃喘息着道了声谢,又扶着两个婢女的手慢慢回到屋里。自有婢女前来请阿福稍坐片刻,阿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位库狄氏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就算他有心催逼着她立刻动身,也没胆子带着个散着头发穿着中衣的外命妇进宫,让人瞧见,成何体统!
只是琉璃这一进去,却是半天再无动静。眼见已过了一刻多钟,上房依然一片安静,阿福再也沉不住气,招手叫过婢女,刚要开口,就见门帘一挑,赵幺娘满脸抱歉地走了过来:“劳烦天使久等了,我家夫人正在梳洗,只是她这几个月一直卧床,身子又是这样,找一件如今能穿得下的出门大衣裳都不大容易,难免费了些时辰,还望天使海涵。现在东西都找到了,烦劳天使再稍等片刻就好。”
阿福不好对她发火,皱眉道:“赵娘子,你还是催催库狄夫人吧,小的多等等原也不算什么,只是圣人若是等得久了,龙颜一怒,小的固然吃罪不起,夫人只怕也难逃个轻慢的罪名!”
赵幺娘连忙点头,转身便吩咐小婢女通知车马院放准备牛车,又让人去寻软榻和抬榻的婆子,几句话就把满院子人都支使得团团转。人进人出之间,没有人留意到,紫芝从通往厨房的角门钻了出来,几步赶到屋里。几息的工夫后,门帘高挑,琉璃终于扶着婢女走出了上房。
她身上的衣裳依旧颜色素淡,只是到底梳洗过一遍,整个人好歹多了几分精神。这边早有软榻抬了出来,琉璃向阿福告罪一声,上了软榻,几个粗壮的婆子抬起软榻,一步步稳稳当当往外走去。赵幺娘依旧陪着阿福,一路感激不迭,把他那些催促的话生生都给憋了回去。
一行人到了内院门口,没等多久,一辆宽大气派的牛车也赶了过来,婆子们将琉璃连人带榻小心翼翼地移到牛车之上,车帘一落,牛车便悠悠然向外驶去。
阿福也翻身上马,跟在牛车边上,跟了一段,那牛车却是越走越慢,阿福心里的焦躁再压不住,转头对车夫喝道:“你也让车快些走!这般磨蹭,难不成要圣人等到日头落山?”
那车夫憨憨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为难:“这位天使,不是老奴故意磨蹭,这家里道路平整,走快些也不要紧,外头的路却不大好走,我家夫人又颠簸不得……”
话音刚落,车里便传来了琉璃中气不足的声音:“无妨,天使让你走快些,你就走快些!”车夫的脸色一垮,却也只得依言挥鞭,车速果然加快了许多。
长安夏日多雨,几场大雨过后,黄土路难免坑坑洼洼。牛车这一加速,顿时便没那么平稳,眼见前面的十字路口上横七竖八地交叉着好几道深深的车辙。车夫忙勒绳减速,却到底躲避不及,车子明显地颠簸了好几下。车夫唬得脸都白了,忙停车问道:“夫人没事吧?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好一会儿,车内才传来琉璃明显忍痛的声音:“没事,继续走!”
车夫讷讷地看了阿福一眼,阿福心里愈发烦躁,皱眉道:“让你快些,又没教你不留意路,还磨蹭什么?”
车夫没奈何又抖了抖缰绳,车子不快不慢地出了延寿坊北门,眼前便是百米宽的春明路主街,路面因铺过白沙,到底平整了许多。阿福暗暗吐了口气,刚想再催那车夫,车内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停车!停车!”
车帘一挑,露出了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孔:“不得了了!我家夫人、夫人她见红了!”她颤抖着伸出了一只紧紧攥着帕子的手,帕子上已沾满鲜血。她的身后,依稀能看见,琉璃正蜷缩在便榻上,月白色的襦裙上分明也有一道刺目的血痕。
阿福不由目瞪口呆——圣人说了,库狄氏不去就是抗旨,可眼下这情形,难道要拉着她到宫里去生孩子?
那婢女眼见着阿福还在发呆,顿时就急了,双膝一弯,跪倒在车上:“天使开恩,我家夫人如今这样子,万万入不得宫,若是冲撞了圣人,岂不是万死莫赎?”
阿福心头一跳:妇人产血最是污秽,莫说见驾,就是在宫庭里洒上几滴,也是不吉利得很!可就此放她回去,圣人倒还好说,可皇后殿下那边……想到玉宫正淡淡的那句“此去必要完成圣命,否则你也不必回来了”,他身上不由一阵发寒,咬牙摇了摇头:“非是我要故意刁难,实在是圣命不可违!继续走,让车子在宫门外等着,我先去回禀圣人,再由圣人决断!”
婢女顿时呆住了,连车夫都是手足无措,苦着脸只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阿福厉声道:“库狄夫人,你是要抗旨么?”回答他的,却只有一声痛苦的呻|吟。
正僵持间,突然一阵马蹄声急响,有人从长街对面打马而来,车上的婢女抬头一看,整张脸立时都亮了起来:“阿郎!”
一个挺拔的身影纵马挥鞭,穿过车流,眨眼间已来到车前,不等骏马四蹄落稳,便在马上抱了抱手:“这位内侍,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正是裴行俭。
他的身上穿着大红官袍,神色并不见得严厉。可被那双看不出半分情绪的眸子一扫,阿福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呼吸不畅,张了张嘴竟没能发出声音来。
跪在车上的紫芝忙回道:“阿郎,适才这位天使前来宣圣人口谕,让娘子即刻进宫,因车子行得快了些,颠簸了几下狠的,娘子便觉得腹疼,忍了半日才发现,已是见红了。天使说,如今要让娘子去宫门外候着,再听候圣人发落。”
裴行俭往车里看了一眼,随即便向阿福微微欠身:“不知内侍是传旨而来,裴某冒犯了。却不知圣人可是命内侍捉拿拙荆去掖庭等候发落?”
他嘴里说得客气,目光却愈发淡漠清冷。阿福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听到这一问,赶紧摇头道:“不是,不是,圣人是命小的传召夫人入宫。”
裴行俭缓缓点头:“那就好说了,眼下这情形天使也看到了,莫说圣人万万不能被冲撞,便是这宫门重地,也关乎气望,岂能被人污秽?总要容拙荆换身衣裳,止住出血,才好见驾。”他转头看向车夫:“还不赶紧带夫人回去!”
车夫忙应了一声,一拽缰绳,拉着牛车往回就走。阿福这才醒过神来,忙道:“等等!裴少伯,你、你这是要抗旨么?”
裴行俭居高临下,淡淡地瞧着他:“内侍的意思是,圣人是已然知晓拙荆生产在即,因此才特意传旨要她入宫见驾?”阿福只能摇头:“圣人只是……”
裴行俭断然道:“不是就好!为臣子者,当以君主为重,今日裴某宁可领这抗旨之罪,也绝不能陷圣人于不义。天使也不必为难,裴某这便去宫门伏阙待罪,听候圣人发落!”说完便拨转马头,往皇宫的方向打马而去。
阿福不由目瞪口呆,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好半天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汗湿重衣。他呆了片刻,只得打马跟在后面,一路上心里都是七上八下,进宫后便忙不迭直奔明光殿,到了蓬莱殿后,更是一进东间便跪倒在地,将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裴少伯执意要让他家夫人先回去,还说若是这种情形下让库狄氏进宫,是陷圣人于不义。奴婢笨嘴拙舌,不敢跟少伯相辩,只能先回来复命,如今裴少伯已在宫门外等候圣人发落。”
李治看了常乐大长公主一眼,脸色多少有些沉了下来:“大长公主,库狄氏有孕之事,莫非你竟是一无所知?”
常乐站了起来,神色多少有些尴尬:“陛下恕罪,是常乐疏忽了。只是一个月前,那库狄氏的确还带着婢女到处看热闹,谁晓得此番居然就快临盆了。难不成,她是晓得了什么?”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怀疑地看了阿福一眼。这位小内侍可是个见钱眼开的,为了钱敢给自己通风报信,敢帮自己给库狄氏下眼药,未必就不敢收库狄氏的钱,给她透露消息……阿福磕头不迭:“小的不敢欺瞒陛下,小的出宫后除了传旨,不曾多说过一句话。”
李治眉头皱得更紧,冷冷看了常乐一眼,才对阿福道:“下去吧!”
常乐心头一跳,猛然醒悟过来,这阿福适才还在说裴行俭的不是,怎么看都不像是肯给库狄氏通风报信的,再说自己怀疑他,岂不是在打圣人的脸?她心里好不后悔,念头急转间忙换了话头:“陛下,如今裴少伯还在外头,您看……”
李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先传裴行俭进来吧,库狄氏如此胆大妄为,他也难辞其咎!”心里却是愈发憋闷,库狄氏虽然可恶,裴行俭却是难得的可用之才,他今日之所以要把库狄氏丢到明光殿那边让皇后出面处置,就是不想此事牵涉到前朝,谁知却闹出了这种事情!不过既已如此,总要敲打敲打裴行俭才好,难不成还要跟他道歉?
常乐暗暗松了口气:“陛下英明。”裴行俭和库狄氏自然是一样可恶,可他如今正得圣心,按那位姓卢的说法就是,只能各个击破,让圣人彻底恶了库狄氏,以后再慢慢收拾这位司列少常伯,不过今日他既然自己撞上来了,自然更好!
两人各怀心思,屋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等了好大一会儿,裴行俭还没到,外面却突然传来了一声通报:“陛下,皇后求见。”
李治和常乐大长公主相视一眼,都有些诧异:皇后来得好快!
门帘挑处,武后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居然有些汗意,进门便向李治行了一礼:“陛下,听说裴少伯在宫外请罪,陛下要传他进来回话……”
李治咳了一声,皱眉道:“皇后不是在招待外命妇么?”
武后苦笑着回道:“不过是顿便宴,这都什么时辰了,自然是散了。我是过来时在路上瞧见有人跑得着急忙慌的,多问了一句,才晓得出了这么一档事,臣妾大胆,暂且没让他去宫门传旨。”
李治脸色微沉:“皇后这是何意?”
武后神色却甚是坦然:“陛下,臣妾只是有些不解,库狄氏如今都有八个多月的身孕了,陛下为何突然想起要传她入宫?”这件事么,总不能说自己就是怕她偏袒,所以要先当众教训了库狄氏再说吧?李治心里顿时有些烦乱,转头看了常乐一眼。常乐忙上前一步笑道:“启禀皇后,这都是常乐的不是,是常乐近来听说了库狄夫人的一些事情,有些替我那不争气的夫家妹子担忧,才想让圣人召库狄夫人进宫来问问,谁知她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今日不过坐了段车居然就见红了。”
武后奇道:“不知大长公主听说了什么事情,会如此担忧?”
常乐看了看李治,见他依然面无表情,心知此事隐瞒不住,只能将自己听到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库狄氏如此胡作非为,对义妹都能那般面酸心狠,何况是义女?再者,她贪婪敛财,也是国法不容!”
武后秀眉微蹙,沉思片刻却是问道:“大长公主,敢问这位卢氏子弟的话,大长公主可曾找人核实?”
常乐肯定地点头:“事关重大,常乐自然也让人询问过西州商户,那张氏娘子、安家粮队、白叠织坊都确有其事,只是内情未必人人都知晓罢了。”
武后依然摇头:“既然旁人都不知内情,那卢家子弟的话就未必是真。裴少伯在西疆为政也好,此番吏选也罢,为朝廷固然是做了不少事情,得罪的人却也不在少数,招人嫉恨原是寻常,单面之辞,不足为信。”
李治的眉头不由一皱,常乐脸色也是微变:“殿下……”
武后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如今说这些也是无益,西州之事不妨慢慢查证,只是裴少伯如今还在外头等候发落,臣妾以为,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陛下不宜发落于他。不然今日之事传将出去,到底、到底有些不大妥当。”
李治点了点头:“那依皇后之见,又该如何处置?”皇后的顾虑不无道理,此事一旦闹了出来,若事情属实,库狄氏固然难逃法网,裴行俭也得丢官去职,可谓得不偿失;假如事情都是捏造,那就更难以收尾。何况自己亲自出手教训身怀六甲的外命妇,闹到半路见红,说出去难道很好听?
武后叹了口气:“不如这样吧,就说是我今日见到诸位外命妇,挂念起库狄氏了,才宣她入宫,却忘了她身子已重,结果便出了意外。我记得今日是蒋奉御当值,陛下也不用召裴行俭进宫了,就下旨让蒋奉御跟裴少伯一道回裴府,给库狄氏好好诊个脉,也算是圣人替臣妾描补描补的意思。”
李治脸色不由一松,如此说辞,对外头说得过去,也安抚了裴行俭,倒是两全之计,嘴上却道:“如此岂不是委屈了皇后?”
武后只是一笑:“裴少伯乃国之栋梁,臣妾有什么可委屈的?”
常乐的脸色却彻底沉了下来,皇后认下此事也就罢了,居然还让蒋奉御去给库狄氏看病!她忍不住道:“陛下,库狄氏不遵皇命,为祸西州,裴行俭目无王法,抗旨在先,怎么说来说去,似乎倒成了陛下与皇后对不住他们夫妇?”
李治的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武后似乎也没想到常乐会这么说,怔了一下才笑道:“大长公主莫不是觉得我在包庇库狄氏?”
常乐只能道:“常乐不敢,只是库狄氏府中那两位宫婢至今未有名分,此事总是千真万确,陛下因此对她小惩大诫,也算不得什么。裴行俭又是抗旨不遵,两位圣人不予追究已是格外开恩,至于让蒋奉御亲自去给库狄氏诊脉,常乐窃以为,这是恩宠太过,赏罚不明了。”
武后摇头道:“大长公主误会了,库狄氏若是德行有亏,日后什么时辰教训不得?裴少伯却是刚刚为朝廷立下大功的,有什么小过倒是不宜追究。何况他身世畸零,又是子嗣艰难,今日举止失措,也是情有可原。眼下诸事未定,还是莫要出什么意外才好。不然传将出去,岂不成了圣人为了两个宫婢重罚身怀六甲的命妇?不但有损陛下英名,也难免让人多心!”
李治心里一动:的确,裴行俭惧内成性,子嗣上又极为艰难,此次库狄氏见了红,他就敢抗旨,若真是出了什么事……他的脸色不由更是阴沉。常乐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却是反驳不得,只能道:“库狄氏惯会装样,上个月还在到处乱逛,今日却坐几步车就会见红,谁知是真是假!”
武后满脸无可奈何:“蒋奉御的脉息大长公主还信不过么?也罢,大长公主若觉得库狄氏不过是在弄鬼,那公主不如也找个信得过的女医或稳婆,让她跟着蒋奉御一道过去查查,不就什么都水落石出了?”
常乐的眼睛一亮:“好,我的府上正好有个精于此道的嬷嬷,我这就让人带她直接去裴府!”
她原是急性子,对李治和武后草草行礼告了声退,便风一般卷了出去。武后也笑道:“陛下放心,裴少伯为官清正,人品高洁,库狄氏也是谨慎之人,西州之事多半是一场误会。我还是先出去吩咐蒋奉御一声,让他尽心看诊,莫让库狄氏有什么意外才好。”
李治心里愈发不自在,又担心她追问先前的事情,忙点头道:“那就有劳媚娘了。”
武后含笑告退,曼步出了蓬莱殿。一直等在外头的玉柳赶紧跟了上去,眼见四周无人,才低声道:“殿下,常乐大长公主多半会让人咬定库狄氏是弄假。蒋奉御那边,要不要知会一声?陛下到底是肯信他一些。”
武后淡淡地一笑:“本来就是弄假,揭穿了又如何!”
玉柳吓了一跳,武后却是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适才满脸的焦急担心都已化成了风轻云淡的惬意:“说来裴守约还的确有些道行,似乎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所以库狄氏今日才会不早不晚坐车出门就见红,所以他才会不快不慢恰恰赶上这桩事。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了他?”
“告诉蒋奉御,不必去驳大长公主的人,实话实说就好。裴守约不是算无遗策么?我就不劳烦他来圣人面前来分辨这一场了,还是把他高高地抬举起来才好。”
她负手看着远方,一字字说得轻柔无比:“如此,他这一摔,才会再也翻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