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坊的东南隅早已是人流填塞。
那宽阔的坊间大道上,仿佛毒然间生出了一大片仪仗的丛林。但见六十名身着绛袍的武士手持长戟,三十六名彩衣飘瓢的侍女高举仪扇,羽毛与寒光齐飞,锦绣共长缨一色;加上六名持青布仗袋开道的侍卫、十六名夹车而行的内侍和六辆装饰精美的副车,这气象,端的是肃穆森严。
在这上百人马众星捧月般的环卫之下,两架原本已十分醒目的厌翟车自然愈显气势逼人。朱色车壁上雕接的五色程羽在正午的阳光下流光溢彩,固然是华贵不可逼视,而那四匹由黑白皮革装饰的陇右健马更是带着一股森冷的威仪,几乎令人望而生畏。在马头正前方不到五步处,就是裴府的乌头大门——这两架厌翟车以及随车的卤簿,竟是将裴府大门和门前的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副砸场子的架势,顿时将附近几条街的闲人悉数吸引了过来;被仪仗堵在大道两端的行人车马也是越来越多,没过多久,宽阔的坊间大道上便挤得水泄不通。
苏庆节一脚跨出乌头大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戟扇如林、人头攒动的壮观景象,他的脚下不由一顿:这卤簿仪仗,四品以上官员官眷自然都有,但平日出入谁会带上这些?更别说堵在别人家门口!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身边的裴行俭,却见裴行俭只是笑微微地看着眼前的两辆马车,语气里也是一派轻松:“阿兄,咱们这便去迎迎两位大长公主吧!”
两人并肩走到了厌翟车之前,刚要躬身行礼,面前“啪”的一声,却是有人将一张旧毡毯直接丢在了两人脚下。
苏庆节脸色顿时微变:这是做什么!按大唐朝廷的惯例,三品以上官员见到亲王公主可免下拜之礼,自己这二品郡公自是不用磕头的;而像裴行俭这样官居四品的朝廷重臣,也只有正式参见皇室中人时才需要顿首问安,断然没有在大街上冲着马车跪拜的道理。众目睽睽之下,裴行俭若是拜下去,自然颜面扫地,可若是不拜,看今日的架势,这两位只怕不会善罢甘休……他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裴行俭已踏上两步,从容长揖一礼:“臣裴行俭见过两位大长公主,相迎来迟,还望大长公主恕罪。”竟是眼角都没瞟那毡毯一下。
车旁的内侍立时脸色一沉:“大胆!”
裴行俭依然笑容温雅:“内侍请息怒,裴某焉敢无礼,只是尚未请教两位大长公主有何贵干,不敢贸然行事而已。若大长公主是有话相询,待裴某答过之后,自会恭送两位大长公主;若是有事登门,这天寒地冻的,裴某又岂能将贵客耽搁在门外?自然要请两位大长公主先入篷门,再叙礼仪。何况章武郡公在此,内侍不必呼喝得如此大声,若是让郡公误会了,岂不是不美?”
苏庆节哪里还能不明白该如何行事,当下向着马车躬了躬身,抬头又冷冷地瞅了那内侍一眼。他也是曾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物,含怒一瞥间自有煞气逼人。内侍不由张口结舌,早已准备好的一大篇训斥一时全忘到了爪哇国去。
裴行俭抬头看着眼前的紫锦车帘,微微提高了声音:“微臣不知两位大长公主有何差遣,还请公主直言吩咐。”
厌翟车里,千金大长公主长长的翠眉紧紧地蹙了起来。按原先的打算,今日过来先要给裴行俭一个下马威,起码也要让他在大庭广众下跪上半晌再说,可这位竟是越发刁滑了,言下之意显然要下跪可以,恭送离开;要上门做客,那就进门再说,仿佛吃准了她们断然不会就此离去。如此一来,倒也不好斥责他是身居选官便轻慢皇室……另一辆车里,果然传出了常乐大长公主淡漠的声音:“听闻贵府暖宅,今曰我等不过是想跟库狄夫人道声恭喜,冒昧而来,只望裴少伯莫要嫌弃!”
听着这沉稳的语气,千金眉头顿时一松,点着紫草口脂的精致朱唇边慢慢浮出了一丝冷笑:也是,自己着什么急呢?难不成少了道开胃菜,今日还吃不上这顿精心准备的宴席了!
车子一动,微微起伏两下,转入了裴府的外院。千金心里不知为何也是一动,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挑起车帘往外看了几眼。这院子颇为宽阔,沿着外墙是一溜齐整的倒座房,内墙一侧则是长廊,一色的白墙黑瓦朱楹,屋前廊外点缀着垂柳腊梅,不过是最寻常的格局,但不知是因为占地宽广还是布置疏朗,看去竟是格外的古雅大气一不愧是,他的手笔!
想到那个能把本色麻衣也穿出别样风流的身影,她心头一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直到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大长公主”,才蓦然回过神来。厌翟车已停在西边的门屋前。车帘掀起,不远处裴行俭修长的身影顿时跳入了她的眼帘,他正低头跟身边的库狄氏不知在说些什么,眉目之间竟是一片令人心安的温和宁定,仿佛只要站在他的身边,天塌下来也不打紧;库狄氏也是眉目舒展,嘴角含笑,身上海棠红披风把那点笑意衬得格外宁静柔美……侍女的手伸了过来,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小心:“公主?”千金玉葱般的手指缓缓搭了上去,目光依然落在帘外那两张有着说不出的神似的面孔上,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的赤金花钿,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出了车厢。
马车外,踏脚、毡毯等物已是一应俱全。裴行俭此次再未犹疑,上前两步,在大红毡毯上顿首行礼:“微臣见过两位大长公主。”琉璃跟着肃拜了下去:“妾库狄氏恭祝两位大长公主金安。”苏庆节与罗氏也是举手加额,屈身而揖。
千金大长公主仿若未见,站在车头意态悠闲地游目四顾起来,眼角的余光在几人的背脊上一扫,心头终于多了几分快意。只是她的那点愉悦还未升腾到嘴角,耳边就传来了常乐平淡的声音:“免礼。”
千金吃惊地转头看了过去。常乐用下巴往前指了指,微微摇头,显然是示意此处并无外人,让他们再跪多久,都于事无益。千金暗暗撇了撇嘴,到底不好多说,只得面无表情的与常乐一道下了马车。
裴行俭又客套几句,便侧身恭送她们进门。琉璃引路,罗氏作陪,十来个侍女嬷嬷拥簇着两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了内院。
却见西路的这处主院愈发显得疏朗开阔。正中只有一栋堂屋,亦是白墙黑瓦,重檐深长,只用赭石色勾勒出了立柱窗栏,却自有一份高华典雅。这也罢了,难得的是,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水流几乎将整个堂屋环绕了一圈,除了迎着正门的那道平直石桥,还有数座小桥曲曲折折地通往三面回廊和四角上的阁楼,加上南墙下大片翠竹,水岸边的几簇奇石,纵然是在这冰封季节,也仿佛有杏花烟雨的江南秀色扑面而来。
莫说千金惊讶之下几乎忘了举步,连常乐的步子都缓了缓,片刻后才淡淡一笑:“早便听闻贵府景致绝佳,果然是名不虚传。”
琉璃回头笑了笑:“大长公主过奖,都是麴县公的手笔。”
千金胸中好不酸涩,看了看那几块玲球剔透的湖石,不由冷笑道:“库狄夫人何必过谦!夫人原是身家丰厚,莫说这屋宇,就是水边这些湖石,满长安城里都难得寻出几块来,当年我那位号称最爱奇石的姊姊,只怕也要自叹不如!”
什么自叹不如,这原本就是十娘庐陵留下的珍藏,乔家大郎因为自己所托,没法子才送给麴玉郎赶工用的,倒是给裴府充了好门面!常乐心里一阵发堵,忍不住转头瞪了千金一眼。
千金吃了一惊,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胸口的三分郁闷顿时变成了七分,连迎出门来的邢国公夫人于氏都懒得搭理,仰头便走进了堂屋的大门。
除了崔玉娘和王氏,满屋的女眷都齐齐地避席肃拜了下去。千金固然是目不斜视,常乐的脸色也阴沉了许多。两人径直在重新设好的首席上落座,不待琉璃客套,常乐便冷冷地扬起了声音:“库狄夫人,今日我们姊妹路过此地,听闻贵府正在暖宅,特来讨杯喜酒。因来得仓促,只备了一份薄礼,还望夫人莫怪。”
她身边侍女捧着一个小小的匣子,上前一步,目光落在了琉璃身上。琉璃不敢怠慢,肃拜谢恩:“妾不敢当,多谢大长公主赏赐。”
寺女却没有再动,常乐也不理会,转头便问千金:“你呢,你今日可带了什么过来没有?”
千金往凭几上一靠,懒懒地摇了摇头:“我也想送来着,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送什么好。裴少伯如今可是朝廷重臣,长安城里的王公贵人们想见他一面都难的,这礼若是送得轻了,岂不是献丑?可若是送得重了,谁又不晓得少伯刚正不阿,怎肯收下厚礼,让我等坏了他的名声?库狄夫人,你说是也不是?”她玩味地往下看了一眼,见琉璃的膝下并未来得及铺上毡稳,嘴角便是一弯。
琉璃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半分不自在,只是含笑欠身:“大长公主说笑了。”
千金也笑嘻嘻地挑起了眉头:“喔,我哪句话说得可笑了?我原是不知礼数的莽撞人,还望夫人不吝赐教,也免我下次再犯不是?”
在座之人心里早巳雪亮——这两位大长公主哪里是来喝酒的,分明就是来打脸的!看这架势,库狄夫人不跪着说上小半个时辰,只怕是起不得身了。传言果然不虚,比起世家高门来,宗室贵人们对选制之改更是深恶痛绝。如今连德高望重的常乐大长公主都亲自出面了,此事就算有圣人首肯,能不能成,还真是难说!
众人悄悄交换着眼色,不少人眼里露出了等着看好戏的兴味,也有人看了看那冰冷坚硬的地面,悄悄吸了口凉气。
琉璃抬头看着干金大长公主那双满是嘲讽的眼睛,嘴唇微动,仿佛想说话,却突然“哎哟”一声,低头捂住了肚子。
于氏脸色一变,忙上前几步,不管不顾地先扶起了琉璃,满脸紧张地问道:“怎么?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转头又训斥身边的婢女:“大长公主们不知就里,你们还不知道么?还不快去拿几张厚厚的毯子过来!”
常乐与千金相视一眼,都有些讶然。常乐皱眉道:“库狄夫人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身子就不好了,莫不是。”她的目光在琉璃的腹部一停,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到底还是拖长了声音:“莫不是撞着了什么?我听说这宅子……”
于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启禀大长公主,这宅子的确是有些奇特之处。当初守约刚刚说要买这宅子,大娘便诊出有了身孕,接着守约又受了提拔,可不是双喜临门?只是近来大娘到底操劳了些,地上又冷,一时有些受不住罢了,还望大长公主恕罪。”
说话间,早有人铺了两层厚厚的毡毯在地上,于氏扶着琉璃上前一步,作势就要重新跪到毡毯上。常乐淡淡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夫人既然有了身子,又何必多礼?请恕我等眼拙,再想不到夫人有了身孕还会忙着乔迁暖宅。知道夫人的,晓得你是胆大心热,不知道的,倒要以为夫人眼中只有这些杂事俗务,连子嗣都不放在心上了!”
琉璃满脸都是从善如流的诚恳。“大长公主教训得是。日后妾身定会以子嗣为重,再不操心那些太费心力的杂事俗务,也省得自己精力不济,反而怠慢了贵客。只是两位大长公主今日难得光临寒舍,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常乐的目光顿时阴沉了几分,这话的意思莫不是今日自己若再说出什么让她“太费心力”的事来,她索性便会将养身体去?
千金却是手托香腮笑了起来:“如此说来,我岂不是更加失礼了?贵府双喜临门,我却空手而来,回头要补个什么礼才好呢?库狄夫人,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没有?”
琉璃也笑得谦和:“不敢,两位大长公主今日能拨冗前来,已是寒舍莫大的荣光。”
千金笑盈盈地点头:“也是,谁不知道夫人眼高。莫说我等没什么东西能让夫人看得上眼,就是圣人与皇后的赏赐,夫人说声不理会,不照样丢到一边?”
这话说得着实莫名其妙,满屋子人都颇感讶然。琉璃也怔了一下才欠身回道:“大长公主明鉴,妾身岂敢如此轻狂!”不待千金开口批驳,她笑着抬起了头:“只是素闻千金大长公主品致高雅,公主若实在有心相赏,寒舍的堂屋原是这两天才匆忙布置,妾身斗胆烦劳大长公主指点一二。”
这话转得好不生硬,莫说旁人,便是千金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意外。她目光微闪,转头打量了几眼这堂屋,突然“嗤”的一声笑了起来:“红梅幽兰?这倒是宫中冬日常见的布置,不过梅树竟选了一株没开花的,也不装点装点,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若是我家下人胆敢如此糊弄,少不得要将这没眼色的贱婢打将出去!还有这屏风上的墨书,裴少伯不是写得一手好字么,怎么贵府却放了这样的玩意儿在堂上?”
她瞅着那一行行的字迹,啧啧摇头:“矫揉造作,俗媚无骨,当真是空有其表,贻笑大方!看来裴少伯虽是写得一手好草书,这品评书法的眼光却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转头看着琉璃,千金柔媚的面孔上露出了动人之极的微笑:“库狄夫人以为如何?”一屏风上的字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又不是自己熟悉的贵人们的笔迹,这样堂而皇之地放在堂舍里,除了库狄氏,还能是谁写的?堂舍里鸦雀无声,人人都想到了这一层,好些人看着琉璃的目光已带上了几分同情,连崔玉娘都不自在地垂下了眸子:这梅花半开的天然之趣,原不是骄奢公主们能体会的,而屏风上的字虽骨力略弱,写得却当真不差,库狄氏不过是想转个话题而已,却惹来了这样一番恶毒的当面讽骂,还要回答骂得好不好……琉璃也慢慢笑了起来,那神色仿佛有些无奈,一双眸子却是熠熠生辉。千金心里顿时一紧,刚想开口,琉璃已摇头长叹了一声,转头笑道:“看来你们的本事,当真是入不得大长公主的法眼了。”
于氏身后那两位一直低眉敛眉的华服女子“扑通”跪倒在地,身材略矮的那位颤声道了句:“儿等该死!”另外一人也轻声回道:“大长公主指正得是,奴等不过是雕虫小技,若无夫人抬爱,原是不配登大雅之堂的。”千金微微直起了身子,皱眉道:“这两位是……”
琉璃恭恭敬敬地回道:“启禀大长公主,这两位正是您适才提到的圣人之赐,这赵家妹妹在宫中专司打理花木、布置厅堂之职,姚家妹妹的一笔墨书也是圣人赞赏过的。今日贵客云集,妾原是想着让她们露上一手,谁知……”她瞅着千金微微一笑,收住了话头。
千金的一张脸早已说不出是什么颜色,连常乐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大好看,半晌才淡然道:“是赵家幺娘么,你起来让我看一眼。”
赵氏忙应诺一声,站了起来。堂上众人的目光顿时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她却恍若不觉,静静地垂眸站在那里,端的是端庄妍丽、落落大方。便是对娇婢美妾之流最无好感的几位夫人也不由暗暗点头:这个倒不像是轻狂之辈。
常乐紧绷的面孔也放松了些许:“好些年不见,你倒是越发出落了。你家堂兄听闻圣人将你赐给了裴少伯,跟我已提过两回。你原是家中幼|女,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虽然在宫中当过几年差,到底经事太少,比不得那些打小就殷勤小意惯了的。因此更要谨慎守礼,要好好用心伺候少伯与夫人,若是仗着来历出身就轻狂霸道,失了赵氏的体面,莫怨我和你堂兄都不认你!”
这番言辞少说也含了三四层的意思,赵幺娘脸色微变,“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幺娘不敢。”
常乐淡然点头:“不敢就好。”
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琉璃身上:“不瞒夫人说,么娘也算我打小看着长大的,原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只是她母亲膝下就这一个女儿,难免娇惯些,她在贵府若是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夫人多多提点。”
琉璃如何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笑着答道:“大长公主请放心,幺娘兰心蕙质,言谈举止都妥帖得很,不然我也不敢把布置厅堂的事情交给她了。”
常乐看着她缓缓点头:“库狄夫人有如此雅量,我的确应该放心。夫人也莫怪我多事,我原是听闻此次圣人赏赐的宫人十有八九都已有了品级,夫人这边却是半点动静都无,这才有些担忧,就怕幺娘恃宠生娇,举止不当,惹怒了夫人。看来却是我多虑了。此事原本不该我等过问,只是幺娘是圣人所賜,又是赵家嫡女,今日我也只得拿大问上一句,不知夫人对她有何安排?”
满屋子人都恍然大悟:两位大长公主今日登门,原来是为了此事!这赵氏的出身容貌都如此出挑,有御赐的身份,又有常乐大长公主撑腰,若是真如公主所愿当上了媵妾,以后库狄氏的日子还能好过吗?可若是不答应,大长公主说不定会当场翻脸……琉璃沉默片刻,回头看了低头不语的赵幺娘一眼,脑中不由响起了裴行俭刚才的低声吩咐:“这两位公主若是在旁的事情上刁难你,你就推身子不好;若是逼你给那位赵氏请品级封号,你不妨问问赵氏,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你放心,这些事我早有安排,自会处置妥当。”
想到他的安排和处置,琉璃心里微微一叹,语气放得轻缓了几分:“幺娘还是起来说话吧,这些曰子以来我是忙昏了头。大长公主提醒得好,我也想问幺娘一声,你日后有何打算?”
赵氏依然死死地低着头,身子似乎在微微发抖。常乐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库狄氏这是欺负幺娘脸皮薄说不出口吗?她刚要发话,门外突然有人高声道:“启禀娘子,宫里来人了,已经到了内院门口!”
屋里顿时骚动起来,常乐与千金相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琉璃也吓了一跳,向两位大长公主欠了欠身,转头便往外走,心里一片茫然: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宫里也有人过来凑热闹,而且居然是直接到了内门……待得在院门口瞧见笑吟吟跳下马车的玉柳,她不由越发惊诧,忙迎上前去,正要行礼,玉柳笑着挽住了她:“夫人千万莫要多礼,今日我是特意讨了这差事来瞧瞧热闹的,连裴少伯都不敢惊动,夫人给我杯酒喝就好。”
又是一个专程来喝酒的?琉璃满肚子问号,又不好多问,引着她一路进到堂舍。玉柳跟随武后已久,屋里品级高的几位女眷都见过她,心头震动自不必多表。常乐和千金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许多。玉柳一眼看过去,也是脚下一顿,躬身笑道:“奴婢见过两位大长公主。”
常乐和千金不敢拿大,都微笑着点了点头:“宫正不必多礼。”常乐便问:“不知宫正此来所为何事?”
玉柳笑着走上几步:“皇后殿下与两位大长公主大约是心有灵犀,今日突然想起是库狄夫人暖宅的日子,特意遣奴婢带上贺礼前来跟库狄夫人道声恭喜。”
她转身从身边的小宫女手里拿过了一个半新不旧的檀木盒子,对琉璃笑道:“殿下说,这柄如意她帮夫人保存了这么多年,难得前几日又找到了一柄配对的,还是成双成对、物归原主的好。”
琉璃见到那盒子心头便是一震,听得这番话,胸口更是五味交陈,忙跪倒谢恩:“多谢殿下厚爱,臣妾不胜感激。”
玉柳笑容里带上了几分促狭:“夫人快些起来。殿下还说了,夫人若要感恩,不必说这些白话,只要少偷些懒,多给殿下画几幅西北风光,比什么都强!”
琉璃忙躬身应了,眼见人人瞧过来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心里不由苦笑一声:武后在这个日子派遣玉柳亲自过来送礼道贺,又转达了这样一番言辞,这份“隆恩”当真比两位大长公主的刁难更让人心惊胆战!
常乐眼里顿时添了几分阴霾,转头瞧了瞧起身站在一旁头都不敢抬的赵氏,眉头一蹙,突然扬声笑道:“玉宫正倒是来得正好,不知宫正是否还认得我家这个不成器的妹子?”
玉柳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眉头微挑:“可是……赵娘子?”
赵幺娘欠身行礼,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见过宫正。”
玉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常乐大长公主,眼里露出几分恍然。
常乐笑着解释:“幺娘是在害羞呢,我刚才正与库狄夫人说到,不知什么时辰才给么娘定下名分来,库狄夫人却问么娘有何打算,这不,她就抬不起头了!”
她看着赵幺娘,声音放得温和舒缓:“幺娘,你也不必为难。伺候少伯原是圣人的旨意,你只用谨遵圣命就好。若是担心自己年轻识浅,不堪重任,我这里还有几个经过事的奴婢和嬷嬷,我会让她们留下来帮衬你。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趁着今日高朋满座,又有宫正在此,正好为你做个见证。”常乐大长公主原来不但要给赵氏争一个名分,还要派自己的人手来帮衬她!如此一来,这裴府的后宅焉有宁日?好些人不由暗暗吸了一口冷气,于氏眉头一皱就要开口,琉璃忙拉住了她,微微摇头。
玉柳脸上的讶色只是一闪而过,倒是笑了起来:“大长公主如此关怀赵家娘子,真真是让人敬佩。”
常乐悠然一笑:“宫正过奖,幺娘毕竟是拙夫的堂妹,我将她安置妥当了,也算是帮拙夫尽了赵氏子弟的本分。不然让幺娘这样没个前程,只能不明不白地厮混日子,百年之后,他有何面目去见自家的叔叔婶娘?”
玉柳恍然点头,满脸歉意地叹了口气:“说来都是奴婢们的不是,赵娘子如此人才,莫说圣人,就是让奴婢们早些知晓她有大长公主这样热心的嫂子,又怎会让她在宫中不明不白地厮混了八九年?唉,什么好前程都被耽误了!”
常乐脸上的笑容不由一僵,耳根腾地烧了起来,好些女眷也默默地低下了头——赵氏在宫里待了近十年大长公主都不曾管过,出宫到了裴家就变得如此关怀备至,玉宫正当真是打得一手好脸,可惜这笑话却是看不得的。
千金大长公主见势不对,忙插嘴进来:“宫正此言差矣,赵家也是大族,姊姊妹妹有好几十个。七姊姊纵然有心照料,总不能人人都关照到。赵氏娘子入宫出宫的这些事,她家兄嫂也是近日才跟七姊姊回禀的,七姊姊也很是懊恼,还说早知宫里有这样的妥当人,便是向圣人要来伺候周王妃也是好的!”
玉柳沉吟片刻,微微一笑:“原来如此,那倒真是可惜了。”
众人也都想起了前些日手的那件事一宫中向赵府下聘,周王李显转年就要迎娶常乐的独生爱女为正妃。眼下常乐大长公主圣眷之隆显然犹胜往昔,王妃的身份与公主不同,玉宫正纵然是皇后的心腹,只怕也不得不多掂量掂量了。
常乐的脸色犹自不大好看:“大家族里原是人多事杂,我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照料得过来,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总不能让人一直委屈了自家妹妹!”
玉柳含笑点头:“大长公主果然是古道热肠。”
常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玉宫正过奖了!”
玉柳依然是笑微微的:“有大长公主言传身教,周王妃也必然是大度的,看来皇后殿下倒是可以放心了。”
常乐怔了怔,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
千金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才好,独生女儿原是常乐最大的命门,而现在,这命门显然捏在了皇后手里一一今日常乐给赵氏“做主”,日后又拿什么理由让皇后不给别的女人“做主”?
偌大的堂屋里一时没人再开口,安静得有些诡异。玉柳气定神闲地转头看了琉璃一眼,微笑着冲她眨了眨眼。这一幕落在堂上众人的眼里,更是震惊难言:皇后殿下居然肯拿周王的婚事为筹码,来给库狄氏撑腰!
于氏眼瞧着不对,忙低低地咳了一声,扬声打了个圆场:“看我这记性,说了半日,玉宫正还未入席呢。宫正快请坐,这冷天拔地的,先热热地喝口酒再说。”
玉柳微微欠身,笑容依旧温柔:“多谢老夫人。”
她刚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的常乐沉声道:“幺娘,我问你的事,你可想好了没有?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尽管说,库狄夫人与我都会为你做主!”
这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是一颗颗的钉子稳稳砸入了地面。玉柳脚步一顿,所有的人也都惊得睁大了眼睛。千金脱口叫了声:“七姊!”
常乐并不答话,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氏:“怎么?不信我说的话,我常乐虽非男儿,生平却也不曾轻许诺言。我答应过的事,绝不会半而废!”
千金心头一震,默然垂下了眼帘。常乐的确是这种性子,临海的事情早已是她的心结,而她打发那些宗室子弟们做事时也的确有过许诺,没想到为了这心结和许诺,自己的这位姊姊当真什么都能豁出去……赵幺娘膝盖一软,又一次跪倒在地,声音越发颤抖得厉害:“公主大恩,幺娘没齿难忘。”
仿佛过了许久,她慢慢抬头看向琉璃,满脸都是决心已定的平静:“夫人,您适才也曾问过奴有何打算……”
琉璃只觉得满屋子人的视线又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离自己不远的玉柳神色最是复杂,仿佛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她的心头不知为何竟是一片疲惫,不等玉柳插话便点了点头:“正是,你若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言。”赵氏欠身一拜,这才缓缓开口:“夫人明鉴,奴出身官宦人家,却不曾孝养过双亲一日;入宫八年有余,也不曾为圣人与皇后分忧半分,原是世上最无用愚笨之人。承蒙圣人开恩,赐奴为少伯洒扫庭院,又有夫人仁厚,对奴照顾周到、信任有加,如此大恩大德,奴感激不尽。”
这番话说得婉转动听,许多人心头却是一阵发寒:还以为她真的胆小本分,原来却是一个能言善道、心机深沉的,好话说完,接下来该说“只是”了吧?
赵幺娘停了停,语气愈发轻缓:“只是圣人之命奴不敢忘,赵氏之名奴也不敢站污,因此,么娘虽知此事、此事有些逾矩,还要在此恳请夫人……”她抬头看着琉璃,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含着泪光,带着恳求,可眼底深处却分明全是破釜沉舟的冰凉。
琉璃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心底的那声叹息,不远处,常乐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千金则是冷笑着仰起了头;她的声音不由也淡了下去:“你说吧。”
赵幺娘膝行两步,来到琉璃身前,仰头看着她,一字字道:
“夫人若不嫌弃,幺娘恳请夫人,收奴为义女!”
义女?
堂屋里静了静,随即便“嗡”的响成了一片。平日稳重无比的女眷们各个都变了脸色,有人不住地倒吸着凉气,有人直推身边的熟人:“你听清了么?你听清她说什么了么?”
常乐怔了片刻,腾地站来身来,身前案几上的盘碟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那清脆的响声顿时让整个屋子重新静了下来。
常乐的脸颊上满是红晕,语气却冷到了极处:“幺娘,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再说一遍!”
赵幺娘转身向常乐拜了下去:“大长公主一片好心,幺娘感恩不尽,只是幺娘自知福浅,不配公主厚爱,更不配伺候少伯。圣人的吩咐犹在耳边,幺娘不敢或忘,而赵氏名声,亦不容玷污。幺娘也唯有异想天开,只望夫人能容幺娘在膝下伺候几年,也算是尽忠尽孝,幺娘死而无憾!”
常乐公主盯着她的背脊,慢慢点了点头:“好,好一个尽忠尽孝,死而无憾,我真是小看你了,只愿你美梦成真,日后当真能了无遗憾!”
她的声音千涩而冰冷,仿若冬日清晨的西北风,直能将寒意刮进骨缝。赵幺娘身子一抖:“公主息怒,公主的大恩大德,来世幺娘定然结草衔环相报。幺娘原是微不足道之人,若是因幺娘之事令公主气恼,幺娘更是万死莫赎。”说完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那闷闷的声音仿佛落在众人的心头,连常乐眼中冰冷的怒火都为之一窒。
赵幺娘在地上伏了片刻,才抬起头来,额头已是一片红肿,眼神似乎也有些晕眩,却依然固执地转头看向了琉璃:“夫人,幺娘求夫人成全!”
琉璃的脸上倒是一直平静无波,听到这一句,才露出了几分踌曙:“这、此事……”
于氏心里早把事情盘算了七八遍,心知赵幺娘的提议虽然匪夷所思,却无疑是永绝后患的好法子,赶紧上前两步笑道:“大娘还犹豫什么?有这般聪明懂事的女儿,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连老身都想沾沾光了。”
赵幺娘忙向于氏欠身行礼:“多谢老夫人。”
琉璃低头静静地看着她,嘴角终于微微一扬:“既然如此,你还叫老夫人?”
赵幺娘的眼睛顿时一亮,笑容变得璀璨之极:“多谢母亲!”又向于氏重新顿首行礼:“幺娘给外祖母请安。”
于氏笑着伸手摘下了头上的一根赤金钗子,弯腰插在了赵幺娘的发髻上:“好孩子,快起来吧。”
罗氏也终于回过神来,忙凑趣道:“母亲一直叨念着没个孙女,如今却有了这么好的外孙女,我这做婶娘的今日也不献丑了,明日定会好好补份礼来!大娘,你日后可有的忙了,幺娘这样的好相貌,还不得好好替她挑个女婿!”
赵幺娘脸上一红,轻轻叫了声“母亲”。那娇嗔的意味让好些人顿时寒毛倒立,琉璃却依旧含笑不语。
千金看着她安静的面孔,心头却不由一阵发凉:难道今日这一切早已落入她的算计?不然她怎么会想到让两个宫女来布置堂舍?不然找个赵幺娘怎么会放着妾的位置不要,放着常乐这样的靠山不要,非要做什么义女,从此任人宰割?
常乐却是再也听不下去,衣袖一甩,寒声道:“那我便不打扰你们共享天伦了,告辞!”也不等琉璃几个客套,转身大步离开。千金忙不迭地跟了上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日后自己要离这两张可怕的笑脸远点,越远越好!
午时已过,灰蓝的天幕上,开始偏西的日头愈发显得暗淡,北风却刮得更紧了。裴府的内院门外,两辆厌翟车在仪仗护卫下缓缓离去。原本华丽张扬的仪扇罗盖仿佛被寒风吹得久了,也变得有些瑟缩,明明一柄仪扇都不曾减少,看去整个队伍却似乎再也填不满府外那宽敞的路面。
眼见着最后一辆副车都已转出了远处的乌头大门,罗氏这才一把拉住了琉璃的胳膊:“你倒是会算计,一句话也不透!我先前还纳闷呢,为什么要让那两位布置堂舍,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琉璃垂下眼帘,轻轻摇头:“这原是守约的主意,说是或许会有人故意提这桩事,有备无患,谁知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难道赵氏这一出也是守约的算计?”罗氏好不诧异,脱口问出这句后,见琉璃一脸淡然地摇头,不由长叹一声:“此事当真是匪夷所思,若是教我遇上,只怕吓也吓傻了,也就是大娘你还能处变不惊!”
处变不惊?琉璃转头看着罗氏,想到不远处的堂屋里有她最新出炉的女儿,年纪比她小不了几岁,个子比她还高,却会一口一句、满是深情地叫自己“母亲”……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惶然:“阿嫂,阿嫂你能掐我一把么?我怎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