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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 第五卷 云诡波谲 第017章 风波乍起 端倪初露

所属书籍: 大唐明月

    寒冬腊月,积雪未融,从太极宫皇城西墙外吹进来的寒风几可刺骨,已在风地里站了一个多时辰的侍卫们身子旱冻得发木,被风一吹,脸上竟有种针扎火炙般的痛感。有人忍不住跺了跺脚,低声咒骂起来——在这种该死的天气里,守着这么多人搞什么试判,实在是个倒霉差事,不久前的科举虽然时间更长,好歹还是在廊庑里,总强过在这种没遮没拦的地方吃风!

    在侍卫们的面前,是黑压压一大片露天应试的选人,坐满了两面宫墙与夹墙间的空地,一眼几乎望不到头。人人都身穿裘衣,怀抱手炉,脚边还放着笔墨纸张乃至木炭等物,膝下却只有一张单席。有些席子边上就是未化的冰雪,看着都让人腿肚子转筋。不过对大多数选人们来说,此刻眼前试卷上那两道看似简单的判题,却远比这张冰冷的坐席更叫他们如坐针毡。

    好些人还是第一次经历这阵仗,苦思冥想了半日后要提笔答题,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已冻僵了,又忙不迭地伸手入怀取暖,再动笔时,未免便有些手忙脚乱。之前经过科举的士子们却要从容得多,理清思路,打过底稿,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才一字字地誊写到眼前的白麻纸上。

    眼见日上中天,各处有人高声唱时,不管是胸有成竹还是满脸沮丧的选人都放下了笔杆,理好试卷,依次交了上去。

    在离宫墙近些的地方,许多考生都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两位官员。那身着紫袍的年纪略长,精神矍铄,气度高峻,一眼望去便叫人肃然起敬,想来应该是主持吏选的李敬玄李相公。而另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自然就是近来名声大噪的司列少常伯裴行俭。只见他身量修长,容貌清朗,整个人看去温润如玉,跟传闻中的孤勇峻切竟是截然不同,只是一双眸子异常明彻,叫人不敢逼视。

    来自郑州的选人霍标早就答完了判题,到了后来,心神倒是有一多半放在了这位吏部选官身上。待交好试卷,他又悄悄打量了几眼,正想转身,裴行俭的目光却蓦然转了过来,与他对了个正着。霍标顿时觉得一阵寒风吹透了衣袍,忙不迭地低下了头去,顺着人流往外就走,可不知怎的,背上却依然一阵阵的发凉……“霍少府!”

    肩头突然被人用力拍了一记,霍标险些没跳起来。他转头一眼瞪了过去,落入眼中的却是一张年轻俊俏的笑脸。被他一瞪,那笑脸顿时有点发僵:“霍兄……”

    霍标认得此人正是赵州才子苏味道,年纪虽轻,却早已中了进士,自打上回月旦评的宴会后,两人又是常来常往的。他也只得扯了扯嘴角,半开玩笑地抱怨道:“苏大才子,你是想吓死霍某么?”

    苏味道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这不心里没底,正想找人参详参详么?一眼看见霍兄便大喜过望了,失礼失礼!对了,霍兄,今日这两道判题,那道‘对京令问喘牛’也就罢了,头一道‘为吏私田不善’,到底应做何解?”

    霍标原本做过四年的县尉,熟知律法,近来又苦读了律疏,闻言便笑了起来:“苏贤弟是没大留心户婚律吧?其中就有一条,‘诸部内田畴荒芜者,以十分论,一分笞三十,一分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州县长官亦不能免。此公勤于公田而怠于私田,虽是罪不至笞,到底也是有违律法,愚兄窃以为,长官应加以教导。”

    苏味道“啊”了一声,以掌击额:“该死!我只依稀记得此事应是与律法不合,怎么也想不起具体条目了,答题时也只能含糊过去,这可如何是好!”

    旁边有人听见,也都跟着唉声叹气起来,他们这一个多月自然也抱着《永徽律疏》读了无数遍,但这种不起眼的条目如何能倒背如流?转眼又凑了几个人上来问长问短。有人提到第一道判题,苏味道便笑道:“这里头除了礼法,还有典故,是出自《前汉书》……”

    霍标一颗心顿时猛地沉了下去——这道题居然有出处!枉他自以为精通律法,答得妥帖周详,却没想到判题里会用上史书里的典故!自己这几年来一直蹉跎岁月,好容易今年要考律法政务了,又有贵人赏识照应,不愁面铨不过,难不成却要栽在这样一道题上?

    他心头一片乱麻,耳边的叹息抱怨顿时再也听不进一个字,嘴里虽然跟着敷衍,却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站在天门街上,四面一望,只觉得天地苍茫,人流如蚁。苏味道倒是缓过来了,紧了紧裘袍便笑道:“霍兄远见,幸亏今日还有顿洒,正好驱寒去愁。”霍标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几日前便已在北里的张妙儿那里订了今日中午的席面,当时正是手头阔绰,春风得意,挥手便花出了八十缗钱,如今想来……他心绪起伏,却也不好多说,在人流中一路往东而行,不多久便到了平康坊北里。

    两人在路上又遇到了霍标相邀的另外几个选人,人人都道自己答得不好,来自蜀地的进士舒侠舞和江南举人杨景更是闷头苦笑两声而已。霍标虽知这几个都颇有真才实学,未必说的是实情,心里却多少好受了点。

    张妙儿就住在中曲往里第六家,三进的齐整宅院,住着假母和她们姊妹三个。众人一进门,张妙儿便笑着迎了出来,也不问考得如何,只一迭声地让婢子们去拿早已准备好的姜汤热水,自己引着几个人往堂屋里走:“今日风寒,各位先去暖房坐一坐,酒菜奴都已备好,等喝过姜汤,再喝上几杯热热的酒水,什么寒气都驱尽了。郎君们都是还要大展身手的,可要好好保养身子。”

    她的声音又柔又暖,霍标原是心事重重,听着这话,心头也是一热。苏味道更是摇头长叹:“妙儿姊姊一片高情,小生这次试判若是未能入等,岂不羞哉!”

    张妙儿笑得秋波流转:“苏郎说笑呢,诸位郎君如今名满长安,你们若不能人等,你们不用羞,只怕考官羞也要羞煞了!”

    苏味道被逗得哈哈大笑:“那就借妙儿姊姊的吉言了!”

    穿过遍植花卉的前院,进了陈设雅洁的堂屋,再往后便是一间不大的暖房,里头未设席褥,只在红色地衣上放着一张带屏风的长榻和几个坐墩、胡床,由人随意坐卧。几盆炭火正烧得通红,满屋暖香宜人。待用热水净过手面,喝下一碗加糖的姜汤,再回想适才在寒风里坐的两个时辰,人人都觉得恍若做了场噩梦。

    张妙儿在外头布置好了席面,请大家入座。几个婢子穿梭来往,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端了上来。头一道便是飞鸾炙,烤得金黄的鸽子摆放在加味红酥盘里,颜色本来便已鲜亮诱人,那红酥的甜香加上烤鸽的异香,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苏味道第一个击案而笑:“妙儿好心思,霍兄指日就要鹏程万里,自然也少不得姊姊的红鸾星动!”其余几个士子也都笑了起来。

    舒侠舞平日最爱凑趣,今天却一直都有点闷闷的,此时才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霍兄和妙儿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怜我等判题也答不出,身边也没人陪,倒是越发凄凉了。”

    苏味道笑道:“舒兄,你若是思念楚娘就明说,晚上咱们再去她那边开一席便是,又何必在这里拈酸?”

    霍标看着那飞鸾炙,却有些触动了心思——鹏程万里,飞上枝头,若是这次试判得过,或许还真有些指望,若是这一关都过不去,自然什么都是烟云,如今家里的两个兄长都被蹉跎得灰了心,全家就指望自己了……张妙儿瞧了霍标一眼,笑着插话:“王家妹子这时辰只怕也是不得闲的,不如奴家叫些别的姊妹来歌舞助兴?”又轻轻推了推霍标:“霍郎,你看好不好?”

    霍标怔了怔才醒悟过来,妙儿是在帮自己省钱。那王楚娘言谈风趣,最善戏谑,是中曲一等一的红人,请她来这里陪一次酒,少说也要二三十缗,若是请些北曲的寻常妓|女来歌舞佐酒,一人不过一两段素绢就打发了。

    这番好意他自然不好推却,笑着点头:“都依你。”

    不多时,五六个妙龄女子联袂而来。张妙儿让人点上了计时的蜡烛,几个妓|女殷勤劝酒,轮流献艺,或弹一曲,或舞一段,容颜才艺倒也不无可观之处,只是与张妙儿、王楚娘她们相比,言谈却要粗鄙得多,好在人人都十分殷勤小意,屋里琵琶声、娇笑声一时不绝于耳。

    酒过三巡,眼见那支红烛已快烧尽,妙儿便瞧了霍标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忙又点上了一支。几名女子也愈发殷勤起来。张妙儿瞧了瞧外头天色,起身笑道:“如此干喝也是无趣,不如咱们来行令?”

    在座之人谁不知道她是风流将军、酒席翘楚,自是哄然叫好。张妙儿微挽长袖,拿着酒旗往席间一站,眉宇闾顿时一片飒爽英气,清秀的面孔变得光彩照人,纵然是霍标这样见惯了她种种面目的,心头不由也是枰然一跳。

    张妙儿秀眉微扬,酒旗一挥,刚刚脆声说道:“诸位请了!”外头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有人高声叫道:“让张妙儿那娼妇出来!金某的金子你们都收了,如今却换了这小娼妇来糊弄人,金某的钱帛难不成就比别人的贱些!”

    众人顿时都变了脸色。张妙儿更是一呆,随即脸上便涨得通红,举步就要往外走。霍标脸色一沉,遽然起身,两步抢出了门外。

    却见一个穿着寒袄、身量瘦小的汉子正站在院里跳脚大骂,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张妙儿最小的妹子媚儿红着脸站在一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假母张氏却是满脸怒色,一面吩咐婢女去找武侯,一面厉声道:“郎君此话好生没理!我家妙儿这两个月里都没出门陪过外客,今日更是早早巳定了席面,如何能应了郎君今日佐酒?当日跟郎君明明说的便是幼|女媚儿,怎会换人?我张迎儿在北里三十年,什么时候做过这种没脸的事!”

    那汉子却依旧叫骂不休,口口声声又是:“哪来的虫狗敢抢我金大的女人!”

    霍标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的郁气,听他辱及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上前几步,一脚便将那汉子踹倒在地,跟上去又是两脚。他原本生得高大,又是盛怒之中,顿时踢得那汉子滚出老远。

    那汉子原是带了两个伴当过来,呆了一呆也回过神来,忙扑上来要帮忙。这边舒侠舞早已喝得满脸通红,骂了句“作死”,挽起袖子便冲了上来,一拳将其中一个打了个趟趄。苏味道几个自然也不甘落后,跟着围将上去拳打脚踢。

    这一通混战,院中也不知折了几棵花树,倒了几块池石。张氏叫天不应,差点没哭出来。张妙儿却是站在台阶上,叉腰大骂:“哪个破落狗洞里钻出来的贱奴,也敢来这里撒野!让我张妙儿去陪你这般腌臜人物,重新投次胎再做这春秋美梦!”几位来佐酒的妓|女也甚是义气,一个不落地冲出来助骂。她们吟诗赋对不成,骂战却是一等一的高手,从市井粗话到挖苦刻薄,不歇气地一路骂了下来,竟是花样翻新,绝无重复。

    那金大如何经得起这个阵仗?一面滚地躲闪,一面便大叫:“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是小子眼瞎,求爷爷饶我这回!下次再不敢冒犯爷爷了……”

    霍标听他乱叫,倒绷不住笑骂了一句:“闭嘴,谁是你家阿爷!”

    金大忙叫道:“是是是,郎君这等人物,小的高攀不起,高攀不起!”

    霍标立定身形,喘了两口气,见那边两个也是双拳不敌四手,被揍得满地乱跑,满腔恶气倒是宣泄了个干净,手一叉腰,舌绽春雷喝了声:“滚!”

    金大应声而滚,当真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两个伴当自然也不甘落后,抱头蹿出。

    外头早已聚了一堆看热闹的人,顿时哄笑起来:“这等乞索儿,也敢来北里生事!快滚快滚!”也有人起哄:“郎君们好身手!”

    苏味道顾不得袍开帽歪,得意洋洋地向外抱了抱手:“见笑见笑!”众妓|女也是一脸的与有荣焉,喜气洋洋地将士子们拥簇进屋,替他们整理衣袍幞头,笑容比先前真诚了何止十倍。

    苏味道适才一拳不晓得打在哪里,关节很是有些红肿,此时却恨不得再肿大些才好。舒侠舞则是一面甩着胳膊雪雪呼疼,一面便笑:“霍兄好脚法,小弟日后再不敢冒犯了!”张媚儿也沿着门边溜了进来,笑嘻嘻看着众人不语。

    唯有张氏站在院子当中,看着这一地狼藉,满脸心疼,拍着腿叫骂不休。苏味道实在听不过去,探头笑道:“张姨莫要心疼,小子们这几日无事,定会帮你寻些新的好盆景来。”

    张氏脸色微缓,又哼哼了几句,这才收声,转身走回自己的屋子。门帘一落,她脸上的怒气瞬间便消失无影,淡然吩咐身边的婢女道:“去跟李姨娘说一声,事情都办妥了。”

    这一日,张妙儿的屋里直闹腾到日落,霍标被留了下来。另外几位士子回到邸店略一收拾,又开赴下一场宴会。

    这腊月的试判已过,到上元前后颁布成绩、开始面铨,还有足足一个月,士子们大多无事可做,但凡手头有些闲钱的,不是耽于寻欢作乐,就是忙于应酬交际。平康坊笙歌不断,人流如织,愈发热闹不堪。

    眼见就要到年关,一个消息却在选人间轰然传开:那位裴少伯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他竟要在祭灶这日乔迁,而且是要搬进长安城最有名的凶宅!

    这消息仿佛巨石入水,平康坊里顿时议论四起,惊愕者、疑惑者、嘲讽者都大有人在,更多的人却还是多了几分忧虑——住在平康坊待选的,多是寻常官宦富绅家的子弟,吏部选官、京城权贵,对他们来说都是高不可攀,在京城中亦是求靠无门。而如今这铨选之法,对士子们一视同仁,就算这次不过,日后也能再考。可这位裴少伯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以后就难说了。

    苏味道听人议论得热闹,按捺不住性子,转身就去了延寿坊,果然在古池边见到了那处宅院。只觉得门屋古朴,粉墙雅致,里面隐隐看得见高树掩映的小楼,加上不时有人抬着各色盆景帘幕进进出出,热闹非凡,哪有半分凶宅的模样?

    他看了半晌不得要领,回去便撺掇霍标、舒侠舞几个:“横竖祭灶日咱们都无事,不如去亲眼瞧瞧?那里也有酒肆,风光又好,午后还能去西市逛逛。”

    旁人也罢了,霍标对试判那日裴行险瞧自己的那一眼却是难以忘怀,每每想起都背上发凉,不知怎的,越是如此他却越发想再瞧瞧此人,闻言点头:“正是,下个月面铨,说不定谁便会轮上裴少伯来考量,咱们去认认那张面孔也是好的。”

    他这样一说,自然人人动心,就连最没兴致的舒侠舞都被鼓动了起来。到了祭灶这日,几人早早起身,苏味道当日就在离裴府不远的酒肆里订了靠窗的雅座。待进了酒肆,几人都暗暗庆幸:楼下的堂屋早已挤满了人,不少还是熟面孔!

    这几个人都是心思剔透之辈,跟人若无其事地寒暄几句后,都各自找了借口走开,趁人不注意顺着墙根溜到了楼上,关上门来,才相视而笑——这雅间其实也颇为简陋,薄壁单席,门窗漏风,但若是让那些相熟的选人们知晓自己在楼上有雅间,今日就别想清清静静地看这场热闹了。

    日头一点一点地爬上了树梢,从酒肆窗口看去,冰封的古池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反射着剌目的光芒。冰面上原本只有几个孩童在戏耍,过得片刻,却见古池靠近坊间十字大道的北岸上也出现了好些人影——正值冬日,裴府东边靠着古池种了一排树篱,如今枝叶凋零,从古池北岸上能直接看见里头的花园。而靠近裴府的街道两旁,更是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人都是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哄闹之中,不知谁突然叫了声:“来了!”

    从东门方向,一长队车马迤逦而来,离裴宅大门还有十几步时,马车一停,领头的男子翻身下马,貂皮大氅里露出了大红的官袍。

    霍标眼睛顿时一眯,认出了这并不陌生的人影。只是此时此刻,那张在考场里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男子却仿佛换了一个人,神色冷峻,目光如电,被他的眸子一扫,原本嘈杂的街道顿时安静了下来。霍标只觉得背上似乎又有些开始发寒,竟是不由自主往窗棂后闪了闪。

    很快,有人抬着各种物件赶了上来,在宅院门口铺下大红毡毯,设上黑檀香案,案上鼎炉玉盘一应俱全,看去都是有些年头的物件,即使静静地放在那里,也自有一番端严气象。裴行险肃立片刻,迈步来到香案前,点燃三根高香,望空而举,长揖三下;又微挽长袖,斟满三盏清酒,缓缓洒在了地上。

    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按理,此刻吉时已到,该由童女童男各举水、烛进门,再领牛马入棚,待得放满金银器皿的案几和装着百谷的大釜进门后,家主才能佩剑而入。这位司列少常伯却在这当口祭上天地了,这算是哪门子规矩?

    却见裴行检放下酒杯,上前一步,拿起玉盘里的那卷帛书,在手上缓缓展开。众人越发纳闷,只是斯人在前,一时也无人敢议论,反而不约而同地屏住了气息。

    一片寂静中,裴行险清朗的声音传出了老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子民裴行俭妄择祀日,诚献心香,伏维神明见证,子民在选一日,必以此心为度,此目为衡,量天下英才,报朝廷社稷。若有私心,天诛地灭!惟祈皇天后土,佑我家宅平安,衡山不移,长星永照!尚飨!”

    说完他举书长揖,双手将帛书放回长案上的玉盘。不知怎的,那帛书却突然间冒出了几缕青烟,火苗随即腾地燃起,整卷帛书转眼间便化为了一团明亮的火焰。围观之人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嘶”的一声如水波般传遍了整条街道。

    裴行俭肃然凝视着那团火焰,眸子里仿佛也有焰火闪烁,好半晌才后退一步,手按佩剑,转身走进了大开的乌头门。他身上的黑色大氅在风中飒然飘动,愈发衬得那身形笔直如剑,端凝如山。而在他的身后,帛书的灰烬被风一吹,雪花般飘飘扬扬飞舞出老远。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内,好些人才回过神来,议论声哄然四起,人人都有些激动莫名。

    原本静得落针可闻的雅间里,也突然响起了“啪”的一声。苏味道满脸激荡地拍了一下案几,声音都有些变了:“好一个裴少伯,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舒侠舞也是一声喟叹:“怪道裴少伯有胆气冒天下之大不韪,有浩然正气如此,自是神鬼不惧。我等也不必忧心了,有此等选官坐镇,但凡有真才实学的,就算、就算此次不成,总有下回!”

    霍标心里虽是百感交集,却也点了点头,如此以天地神灵为誓,入凶宅,赌性命,自然不是闹着玩的。裴少伯不管为人如何,这份风仪胆魄,着实令人敬服。

    苏味道提起酒壶笑道:“来,诸位,咱们当为少伯浮一大白!”

    他的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冷笑:“装神弄鬼,沽名钓誉!也就哄些痴愚之辈罢了!可笑!”

    苏味道顿时大怒,把酒壶重重往案上一顿,也是一声冷笑:“以鼠辈肚肠,量英杰心胸,便觉得天下英雄都如尔等鼠辈,还自以为目光过人!可悲!”

    隔壁屋子“哗”的一声大响,随即脚步咚咚而近,这边的门扇“咣当”一声被人直接踹开。一个年方弱冠的华服公子站在门口,厉声喝道:“刚才是哪一个贱嘴贱舌,给我滚出来?”

    这边几个人听得声音不对,早已起身。见此人打扮不俗,霍标心头就是一凛。苏味道却笑了起来,将手在胸前一抱,顺着鼻梁看了那人一眼,扬声道:“正是,刚才也不知是哪个贱嘴贱舌,居然诋毁裴少伯是装神弄鬼、沽名钓誉!这香案犹在,神灵未远,怎么也不怕日后被拔了舌头!”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整个二楼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轰的一下,门案乱响,各个雅座都有人抢了出来。

    那华服公子目光喷火,一挽袖子就要冲进来。苏味道忙拎了壶酒在手里,正准备给他当头一下。谁知那年轻人身后突然有人赶上,一把紧紧地拽住了他:“守道,不许生事!”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碧色绫袍,中等身材,一看便是富贵中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豪奴,连抱带求地将人拉出了屋子。

    苏味道“哈”的怪笑一声,霍标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拦住了他:“莫要鲁莽!”

    两边刚刚离得远点,外头却有人大声道:“适才是哪个说裴少伯装神弄鬼?”这楼里原本有不少选人,见了刚才那一幕,正自心情激荡,便是不相干的闲客们,也都颇有些感慨,闻言纷纷附和:“正是,是谁这么浑说?”“莫要藏头缩尾,倒给我们分辨分辨,裴少伯怎么就是装神弄鬼了!”

    年长的男子应声回道:“我们兄弟自在雅座说话,哪个说了裴少伯?是这边兄台听岔了,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又回头看着霍标问道:“你们可听我家兄弟说了‘裴少伯’三个字?”他原本生的富贵,这般沉声而问,自有一分气势。

    苏味道正要反唇相讥,霍标却抢先一步答道:“原来如此,看来果真是我等话赶话的一时听岔了,如此误会兄台,报歉得很。”

    苏味道忙道:“霍兄,这话怎么说?”霍标一眼瞪了过来,低声道:“这是天子脚下,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若叫他们惦记上了,今年的应选咱们还参加不参加?”苏味道吓了一跳,到底不敢造次,愤愤然冷哼一声,闭上了嘴。

    霍标与来人又客套了两句,各自赔了声不是。那人也无心多留,拖着那位叫守道的年轻人下了楼。看客们犹自在嘀咕:“我就说了,什么人敢如此诋毁裴少伯,不是讨打么?”

    听得这些议论,莫说守道脸色铁青,年长的那个也是一脸冰霜,走出酒肆老远,才回头看了一眼,咬牙道:“这帮贱民,愚不可及!”

    守道也恨恨的骂了好几句,又急道:“阿兄,眼下咱们只怕还要快些找人商议商议,那裴行俭太过刁滑,竟是如此会收买人心,万一真叫他镇住了这凶宅,难不成咱们还要年年跟这些人比什么刀笔功夫,被他们羞辱?”

    年长者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这还用你说?若不是你沉不住气,咱们又怎会叫那帮小子逼得如此狼狈?我萧守规何时受过这般的腌臜气!”池岸边瞧热闹的人群却突然爆出一阵喧哗。

    之间在古池光滑如镜的湖面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胡僧,脚步砌块,僧袍飘飘,仿佛是在冰上御风滑行,看那方向,似乎正要去裴府!

    萧氏兄弟在人群后瞧得分明,不由都从马镫上站了起来。

    那胡僧脚程极快,转眼间就上了岸,穿过树篱,果然进了裴府东院的花园。那处院落早已被翻修一新,亭台精致,花木却还种的不多,最显眼的就是院子正中的一颗老柳树。

    胡僧直奔柳树而去,围着柳树转了一圈,突然间对着树干拳打脚踢,每一掌一脚下去,那柳树都是一颤;如此数十下之后,又上前抱住树干一通狂摇。那颗将近一抱粗的老柳树被晃得柳条乱飞,眼见树根都给他摇松了。

    众人不由目瞪口呆:这胡僧的一把蛮力大的不可思议,兼职像是金刚罗汉,只是他对着棵柳树就像见了杀父仇人的架势,又算是行哪门子的功德?

    那胡僧弯下了腰去,仿佛想要在树底下掏出个洞来。众人正惊诧莫名,却见柳树一阵剧颤,随即便是一歪,竟是被那胡僧连根倒拔而起!

    众人的惊呼声刚刚出口,旧件那树底下闪电般蹿出几个雪白之物,几道白光直奔北墙,眨眼间已消失无踪。

    这番变故来的更是突然,众人惊叹声就如被齐齐掐断,张大嘴发不出声音来。

    胡僧吧柳树往地下一扔,转身就走,长笑声几乎响彻云霄。那高大的身影在冰封的湖面上走的摇摇晃晃,却似乎比来时更快,眨眼间就过了半个湖面。有人叫了声“只怕是菩萨”,拔腿要去追,那冰上如何容得人快行?没多久便滚地葫芦般倒了一串,胡憎早已去得远了。

    有些虔诚的信徒也不顾地下冰凉,对着那背影便拜了下去,旁边的人也不敢息慢,跟着下拜。人群仿佛被横割了一刀,齐刷刷地矮了下去。唯有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悄然退了出来,揺揺头,转身离开。

    裴府的东院里,此时才终于出现了下人们的身影,看着那倒地的柳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这边的萧氏兄弟也是相视骇然,还是萧守规先回过神来,低声道:“走,此事太过古怪,咱们得赶紧报知姨祖母!”

    不到半个时辰,兄弟俩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常乐公主府的书房里。随着他们的回报,常乐英气的剑眉渐渐蹙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半晌才道:“裴行俭果然手段了得!如此一来,他声势已成,日后只怕再难轻易撼动他。”

    兄弟俩相视一眼,公主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裴行俭的障眼法?可刚才的事是他们亲眼所见,裴行俭的祭天也就罢了,不过是以言辞风仪蛊惑人心,那憎人的行止气力,那几道白光,哪里是人力可以布置出来的?

    这话他们自然不敢出口。萧守规等了片刻,才低声道:“姨祖母放心,守道他们几个此次的试判应是问题不大,何况咱们还布置了后手,只是事到如今,寻常的失德无行之名只怕已是无用……”

    常乐大长公主目光闪动,神色渐渐变得冷酷,点头道:“你说的是。你找的那个人,不能留了!”

    萧守规点头应诺,心里正盘算着如何行事,突然听见常乐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还有,你们帮我査一査,裴氏夫妇哪天暖宅,我要亲自去贺上一贺!”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却自有一种入骨的凉意,萧氏兄弟身上都是一冷,仿佛这间烧着火盆的温暖屋子,瞬间吹进了一阵寒风……

    蓬莱官含凉殿的书房里,地龙烧得正热,只是此时此刻,气温却仿佛比平日低了好些。

    玉柳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武后身边,只觉得身上一阵阵莫名的发凉。

    武后的神色倒是依旧从容:“如此说来,今日之后,那处宅子当真不会再招凶厄?”

    一个有些低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道:“启禀段下,依微臣之见,那处宅子原本并无不妥,不过是有巫人作祟,其局今日已被那位高僧用蛮力破去,下咒之人必遭反噬,性命都未必能保,更莫说再来害人。”

    说话之人站在书房的阴影里,一身黑色衣袍,正是适才从古池岸边人群中退走的那位中年人。他的脸色看去比常人苍白,黑衣白面,原是极显眼不过的形貌,但不知为什么,那微微低着的面孔却总给人一种过目即忘的恍惚感。

    武后缓缓点了点头:“那胡憎如此古怪,也不知是裴行俭从哪里请来的,不知尹师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黑袍文士揺了揺头:“臣不敢妄断。裴少伯今日点燃帛书,用的不过是障眼法,但凡能炼丹画符者,无有不会,只是手段略高明些罢了。但那胡僧飘忽莫测,似乎已非寻常术士,亦非俗世中人所能驱使。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合于道者,行事有如天助,非外邪能侵,非人力可挡,此乃常有之事。尹某不过是小小禁咒师,不敢妄加揣测。”

    武后的眉头微皱,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多少有些疑色,只是想到此人的身份,那点怀疑又慢慢变成了怅然。她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黑袍文士默然欠身,倒退几步,也不见动作多快,却是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门外。一旁伺候的玉柳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见武后看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殿下恕罪,婢子一见这尹大师就有些不自在。”

    武后摇了摇头,并未置评,皱眉沉吟了半晌,终于长叹了一声:“我还是低估了裴行俭,不过是座凶宅,竟让他翻成了如今的局面!人言可畏,人心可用,这些宗室高门只怕没人能动得了他!此人心智太深,所谓大奸似忠,大恶似善,不可不防!”

    “玉柳,你去打听下,裴府何时暖宅,你代我去送份贺礼给库狄氏,”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看来,咱们也只好走那一步了……”

    腊日的阳光带着一点惨淡的暖意,照在长安城上。少了槐柳的绿荫遮掩、水渠的波光荡漾,那一处处坊里愈发显得横平竖直,肃穆齐整,就如一个巨大的棋盘,静静地横亘在苍天微云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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