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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封诊录1:天雷决 正文 第十回 地底洞天 大理冰室

    “明崇俨是平原士族出身,明家世代在南朝晋身为官,据说是南朝梁国子祭酒明山宾的第五世孙,也是豫州刺史之子。此人虽然出身士族,却在不知名的术士那里学到了不少奇技。”

    上阳宫御花园里,武媚娘伸出玉手,在那朵有碗口大的浅紫牡丹上轻轻地摸了摸。“这个明子璋倒也有几分有趣,不管是人还是事,只要对他有用,他都能软下身段去求。”

    白衫粉裙的上官婉儿额上贴了一朵金箔梅形花钿,看起来秀丽多姿,她跟男装打扮的谢阮一起随侍在旁。她轻声地回应道:“杀父之仇一年未报,负责查案的李绍还因此而死。如今总算又有了希望,哪个做儿子的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说起来,他也不过是跟李大郎行个大礼,按大唐孝子的规矩也是理所应当的。”

    “严格说来,明子璋这个年纪,都能算李大郎的长辈了,他愿行此大礼,说到底还是因为父子之间有着血骨相融的情分。可叹的是,大唐数万里广阔疆土,我跟陛下富有四海,弘儿因病薨逝之后,膝下就再没有这样孝顺的孩子了。”武媚娘抬手将那牡丹花一刀剪下,递到谢阮面前:“阿阮,此花赐给你可好?”

    “天后不如把匕首赏给我,我的那把在鬼河市给李大郎防身,结果他就不还了。”谢阮把手背在身后,嘿嘿一笑。

    “鬼精灵,许你晚点自己去军器监,选一把御用的就是了。”武媚娘抬手将牡丹递给上官婉儿:“阿阮根本就是男孩子的脾气,只是生错了皮囊。这个还是婉儿你拿去玩吧。”

    上官婉儿恭敬地接过牡丹。一众宫人随着武媚娘在御花园中缓缓前行。

    上官婉儿抱着牡丹,轻声问:“李绍李公还在世时,与天后往来密切,奴在您面前伺候,却从未听他提及长子。这个李凌云……按您看,可会忠心为您办事?”

    “我的心思,他父亲李绍明白,他却不可能懂。”武媚娘瞥了一眼上官婉儿,“李绍与我因缘际会,有多年主臣之情,你看这个不离身的药粉盒子,就是他当初赠给我的。”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螺钿镶嵌的红色小木盒,给上官婉儿瞧了一眼,转手就收了回去。

    好像因此想起了过往,武媚娘芳唇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王废人当年觉得奇怪,为什么陛下只不过去了几次感业寺,我就有了身孕。在感业寺那种苦寒之地,吃的都是菜叶粗粮,很容易影响女子生育。要不是靠着李绍这盒药粉调理,我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还轻而易举地怀了龙种?

    “有孕之后,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不玷污陛下圣明,以死了断;二是陛下给个名分,接我进宫。当时陛下迫于长孙无忌的威压,无法抉择。王废人得知此事,以‘避免皇嗣遗留在外’为由,主动将我接回宫,想讨好陛下,换回夫妻之情。陛下因此对王废人顿生感激。然而,她入宫之后膝下无子,还得把别人生的孩子抱养过来,说来也是因此给了我更多机会。最终她死了,我却做了皇后……”

    武媚娘说话时,身边只有一片寂静,就连最得宠的上官婉儿和谢阮此时也都一言不发。这种宫廷秘辛只有当事者自己可以提及,其他人是不敢做出任何评价的。

    等武媚娘说完,上官婉儿才小心地道:“用不用让阿阮对那李凌云暗示一二,引他去查太子?”

    “不必了,他的父亲李绍就是因为此案被人刺杀的,我们不用做什么,那李大郎也会尽心竭力地追查。再说我也十分好奇,我和陛下所生的这个不肖子,到底敢不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杀我和陛下要用的人。”

    “太子要不是信了那些谣言,也不会与天后这么生分。”上官婉儿小心劝道,“或许……还有机会引导匡正?”

    “如果他本就与我亲密无间,又怎会信那种离谱的谣言?”武媚娘抬手阻止上官婉儿,她语气柔和,但语意如刀,“自我那位好姐姐离世后,她养的一双儿女就得了失心风,他们说什么糊涂话,贤儿都愿意听,这证明在他心里,我这个母亲还不如外人,你就别为他解释了。”

    说着,她又挑了一朵明黄牡丹剪下来端详,轻叹道:“魏国好像最喜欢这个颜色,可惜她已经死了很久,现在居然想不出要拿来送谁才好……”

    武媚娘伸手招来宫人,将那朵牡丹放在镏金盘子里,抬眼对谢阮笑笑。“既然阿阮已得了赏赐,就再跑一趟吧!这朵牡丹,你替我送去仁和坊。”

    “诺!”谢阮叉手一礼,神色有些不自在,伸手接了盘子,转身而去。

    在她身后,武媚娘摸出那个小盒,放在掌心左看右看。

    “婉儿,你说到底是多情之人好,还是无情之人好?”

    上官婉儿盈盈笑道:“天后选的,婉儿看来,就是好的。”

    “真是个小滑头……”武媚娘明媚一笑,看着那光秃秃的牡丹枝头道,“说起来,那明崇俨的头,好像还没找着呢,你说那凶手……到底会把它给藏在哪儿呢?”

    李凌云皱着眉头端详手中的头骨。这头骨已有些年份,现出泛着油光的赤黄色。头骨上两个黑黢黢的眼眶好像正以深邃的目光注视着他。

    李凌云抬手把头骨插回竖在角落的骨架的脖颈上,还调整了一下角度,这才转身离开了地下室。

    他并没有走上通往地面的台阶,而是在上台阶前转了个方向,朝着另一个地方去了。

    东都洛阳和大唐的其他地方一样,修筑地窖并非稀罕事,但像李氏这样大兴土木,在地下打造了许多屋舍的,却不怎么常见。

    在李凌云面前有一条长长的地下甬道,甬道尽头有一扇黑色的大门。来到那扇门前,李凌云抬手推开了它。

    门内是个内外两进的房间,外间是书房,里间是卧房,书房内置有文房四宝,装饰清雅,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男子居所。房间内没有点灯,摆着几颗萤石磨制成的夜明珠,静静地散发着荧荧绿光。

    李凌云瞥了一眼桌面,见桌上堆积着古竹简,镇纸压着一沓金银花宣纸。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直接走进卧房,对床上的人说道:“凌雨,杜公可曾跟你提过阿耶的事情?”

    床上,那个叫作凌雨的青年男子抬手打起了床帘,露出来的脸跟李凌云一模一样。

    “杜公没提过,但姨母说过,在阿耶死于祠堂之后,是杜公来封诊的,家里祠堂也被贴了封条,有什么线索都要问他才清楚。”

    “天后既然要我破明崇俨案,案件告破之前,她就不会把封存的案卷交给我。就算我现在去问杜公,他也不敢擅自告诉我案中细节。”

    “那么,阿兄你怎么打算?”散着发的李凌雨面露担忧。

    “破案。”李凌云道,“破了此案,自然能顺理成章地查阿耶的事,目前看来也别无他法。”

    “可你不是说,那明子璋有故意骗你的嫌疑吗?”李凌雨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他虽然是刻意隐瞒,但后来解释时倒没有说谎,毕竟他父亲的案子与当朝太子相关,他不得不态度慎重些……对了,你饱读诗书,可听说过太子李贤吗?他是怎样的人?”

    “阿兄真是的,这些书上不会说,倒是阿耶同我提过一些,毕竟他亲近天后,日常行走宫中,对太子也多少听过点。”

    “阿耶把这些告诉你,却没有跟我说?”李凌云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阿兄忘了,你自小对人情感知迟钝,阿耶说你只要练好封诊的本事就行。你一心一意继承阿耶在封诊道上的造诣就好,至于我,白天出门都不行,见血还头晕目眩,没办法学习封诊技艺,阿耶认为我们兄弟正好互相弥补,关于这些世情,他便跟我多提了两句,说是往后让我替你参详。”

    “原来如此,是我让阿耶和你操心了。”李凌云歉意地点点头。

    “自家兄弟,何必说这些?”李凌雨拍了拍兄长温暖的手背。

    “天皇和天后一共养育了四个儿子,其中先太子李弘性格温厚善良,且颇为精干,是大唐名副其实的太子,可惜的是,他跟我一样,自小身体不好,前几年更是肺疾加重,突然薨逝。现在的东宫太子是李贤,他十分聪明博学,天后却不喜欢这个儿子。”

    “天后不喜欢太子?”李凌云疑惑道,“这个李贤,难道不是天后所生?”

    李凌雨微微一笑。“我大唐的这位天后,不但代表陛下前往泰山封禅,还提出了十二条谏言,其中一条就是,父亲在世而母亲去世的话,子女得为母亲服丧三年,与父亲死时一样。”

    李凌云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明白……这件事和太子有什么关联?”

    “天后是想让大唐的女子和男子平起平坐,”李凌雨在床上动了动,选个舒服的姿势靠上床头,“自天皇风疾发作以来,天后代他处理朝政,并逐渐开始掌握权柄。说实话,现在天后的权威和陛下也没什么区别了。先太子李弘体弱多病,天后对这个儿子心怀怜悯,比较能包容疼爱;可太子李贤是个身体强壮且野心勃勃的青年,自然而然,他就有跟天后争权的可能,所以不得天后喜爱。”

    李凌云微微颔首。“经你这样解释,我好像懂了一些……”

    “明子璋的父亲明崇俨是在天皇、天后面前得宠的术士,他说太子‘不堪承继大位’,太子得知后必定心生记恨。但到底是不是太子命人杀害的他,却也没有实证,至今外面的人都说明崇俨死于盗贼之手。”

    “可是明子璋说,为查清凶手是谁,金吾卫、刑部、大理寺全部出动,都没有抓到那个盗贼。”

    “所以,那个杀人的盗贼,当真存在吗?”李凌雨的手指在床边很有节奏地轻敲起来,“又或者,是他们根本不敢查下去,所以用盗贼杀人之说敷衍了事呢?”

    “要是这样,那有两个可能:第一,他们查到了线索,但是线索与太子有关,所以他们不敢继续查;第二,他们认为此案就是太子做的,所以根本没有仔细查,想要得过且过,不得罪太子。”李凌云顺着李凌雨的思路,迅速推测出两个可能。

    李凌云又道:“但是,天后不会允许他们这样敷衍过去,所以才找了阿耶这个自己人出手。这时情况出现了变化。阿耶的本事我最清楚,一旦有了他这个封诊道首领办案,除非真凶没留任何痕迹,否则一定会被抓获。”

    李凌雨听了李凌云的话,无声地眯起眼睛。

    “然后,阿耶就在我们自家的祠堂里被人用弩箭杀死,”李凌云垂下眼帘,掩去眼中冰寒,“显然这是有人不希望阿耶继续追查此案,才会除掉他。”

    “阿兄,要是真如你所推测,你查这起案子,恐怕也会有危险。”李凌雨有些担忧,“或许,这就是明子璋不愿意告诉你的缘故。你涉入此案越深,那杀害阿耶而阻止他查案的人,就越可能将弩箭也指向你。看来,这个明子璋心中倒是对你存着善念,不像唯利是图之徒。”

    “这也解决了我的一个疑惑,之前我没弄明白为什么是谢三娘亲自来牢中提我。当时我觉得,就算宫里要用我,也不至于让天后的亲信来找我。现在想想,她武功极高,天后应该是为防有人暗害,才会把她安插在我身边。这样一来可以威慑暗中想对我不利的人,二来可以切实阻止有人动手。”李凌云站起身,“这桩案子一定要查,就算真有人对我下手,他也会因此暴露身份。至于我的安全则无须担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耶死后,天后不想重蹈覆辙,绝不会再给他们机会。”

    “阿兄你要保重,如果你有个万一,杀阿耶的那人就会逍遥法外。”李凌雨面露尴尬,有些犹豫地道,“按姨母所说,办案老到的杜公其实也没追查到杀阿耶的到底是什么人,只怕……那人没有那么容易对付。”

    “我明白,对手越强大,我越不会掉以轻心。这些事交给我,你照顾好自己便是。”李凌云叮嘱两句,走出卧房,却在书房中跟赶来的胡氏打了个照面。

    “大郎来看二郎?”胡氏姿态矜持,目光却微微闪烁。

    “有些不解之事,来请二郎为我解释。”李凌云对胡氏行了个礼。

    “哎,看你们兄弟和睦,你阿耶在九泉之下也放心了。但你要记得,你阿耶就是为那位办事才会突遭意外,不管她让你做什么,你一切千万小心。”胡氏抬手在桌上的金银花宣纸上抚过,她看一眼指尖的薄灰,叹道,“二郎身子不好,你这个做大哥的还是多回家跟他聊聊,否则他平时连字也不愿写。”

    “我明白。”李凌云望着胡氏柔和的侧颜问,“杜公说封诊道首领之位是阿耶传给他的,姨母您也让我不要为难杜公,您可是知道其中缘故?”

    “封诊道起源于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从秦朝开始,封诊道首领便入宫为官,受大秦皇室差遣。后来以晋代汉,再到如今的大唐,天下乱象迭出,诸子百家销声匿迹,可我封诊道却没消亡,这是因为历代天干首领投身宫廷纷争,舍身护道。”胡氏轻叹一声,苦涩地看向李凌云。

    “为皇家办事,日常接触宫中秘辛,作为封诊道首领,活得长久是个奢望,如果因意外死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今天皇病重,天后武媚娘自入宫成为太宗才人以来,野心日益膨胀,你阿耶听她的命令,为她所用,其实暗中早已做好了诸多准备。

    “杜公继承封诊道首领之位,确实是你阿耶的意思。你不擅长为人处世,而杜公虽然技不如你,但毕竟是你的长辈,比你稳重,让他继承首领之位,总比你被卷进皇家是非要好。”

    “看来是我误会杜公了。”李凌云沉默片刻,又道:“但为什么阿耶除了封诊祖令,没有传给杜公其他首领信物?比如手记……”

    “杜公也是临危受命。天后性情莫测,你阿耶与杜公商量过了,杜公真正坐稳首领的位置之前,紧要的东西仍由你来掌握。这样一来,就算封诊道天干一脉运气不佳触怒天后,至少也能提前准备,由你安排这些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并和道中弟子一起撤出京城,藏身民间,这样一来,封诊道也不会断了传承。”

    李凌云神色严肃地评价道:“……阿耶老谋深算。”

    “你阿耶当初算到这次查案只怕要有危险,所以他也预料到了你得知他出事的消息后定会回京调查,可这样一来,无异于把你这个继承者直接暴露在凶手眼前,所以他才让杜公想办法把你挡在京城之外,等到尘埃落定才让你回东都。”

    “难怪……难怪我被关在县狱大牢足足半年,却没有被正式审问……不出所料,果然是杜公所为。”

    “只是变化太快,谁能料到杜公也破不了这案子,天后认为杜公无能,逼迫他推荐其他人取代自己继续把案子查下去。你也知道,除了得到你阿耶真传的你,只怕也找不到其他比杜公更厉害的人了。”胡氏叹道,“天后心性坚定,而且性情执拗,她要达到的目的就必须达到。如果杜公找不出让她满意的人,她甚至都不用做别的,只要把皇家暗中给予的支持撤回,就足以让我封诊道无法存续。为了大家的生计,杜公只好把你交了出去。不过,这也是你阿耶的意思,他虽然想让你远离纷争,但真到了事不可为之时也无可奈何。他让我告诉你,要记得他的嘱托,放手一搏。”

    “阿耶的嘱托?什么嘱托……”李凌云不解道。

    “封诊之道,明案之微末,现冤之纤毫,掌黄泉之下水落石出之技,断人间之中生老病死真相。”胡氏起身,凝视李凌云明亮的双目,“这是所有封诊道弟子入门拜见祖师时必背的第一句话,也是我封诊道传承千年以来唯一不变的准则。你阿耶说,如果你终究逃脱不了皇家是非,就要时时刻刻记得这句话,照做就是。”

    “……明案之微末,现冤之纤毫,掌黄泉之下水落石出之技,断人间之中生老病死真相。”李凌云喃喃重复,眼前的胡氏似乎一瞬间变成了李绍,正目光温暖地注视着他,轻声说出这开宗明义的一句。

    李凌云痴痴看着,直到眼前幻象散去。

    他对姨母轻声道:“阿耶的话凌云记住了。还请姨母照顾好凌雨,其他事情交给我来办。”

    胡氏点点头。“去吧!杜公之前来过,他非常感激你在天后面前保他性命。他是叔伯长辈,虽然年轻时与你阿耶争过首领之位,但他们其实一直都是至交好友,只是这些事情不太放在明面上,这都是为了提防宫中……总之,往后你可以多多倚靠杜公。”

    “是。”李凌云恭敬地后退两步,这才转身离开了。

    胡氏在他身后张望着,神情却没放松多少。片刻后,她走进内间,看看拉下床帐的雕花木榻,抬手把屋里照明的几颗夜明珠摘下,又走到外间这样做了一次,最后,把那些夜明珠都放进了书桌下的小柜里。

    做完这些,胡氏走到屋外,回头看一眼漆黑的屋内,神色复杂地转身而去。

    东都洛阳,宫城以北的东城里,夏日午后的阳光肆意倾泻在铺砌着青白碎石的城道上,激起阵阵燥热的风,让道路都扭曲起来。

    两匹马在城道上缓缓地走着,其中一匹毛色杂乱斑驳,个头低矮,双眼发黄,走路拖拖拉拉;另一匹却是漆黑的高头大马,毛发油亮,姿态骄傲,走路时把蹄子抬得高高的,步伐矫健。如此不相称的两匹马,在黑马主人的驾驭之下,却一直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并肩而行。

    “东城里午后人最少,虽说司农寺、光禄寺、太常寺和尚书省等等朝廷机构都在此处,可天不亮就要当值,大家不论官职大小,在这个时候都疲惫不堪,多半去小睡了。”

    骑在黑马上的明珪耐心地向李凌云介绍着东城的情况,他抬起马鞭,指一指道路尽头。“那左边的一溜就是少府监,右边相对的是军器监,这两处主要提供诸般用品和军中兵器,所占地方要比其他各机构更大一些……当中那大门敞开的,就是我供职的大理寺了。”

    “你阿耶的尸首为何会在大理寺,而不在刑部放置?”李凌云看看前方,奇怪地问,“按大唐律,在京中案发,案卷才归大理寺管,你阿耶的案子发生在京郊山上的道观,这种案子应由刑部主理。其实,我们该先去封诊案发之所,回头再来查验尸首。”

    “别说刑部了,我阿耶的尸首存在大理寺也不过是图个方便,你一会儿看了存尸的地方,自然就明白了。至于为何先看尸首,这是天后的意思,她觉得尸首就在京内,不妨让你先瞧瞧。”明珪苦笑道,“此案的情况是不能告诉外人的,但告诉大郎你却也无妨。当时我阿耶一出事,天后就想让李公来封诊,可是天皇认为案发地在东都之外,应该让刑部来调查,不方便让宫中出手。”

    “因为天皇、天后意见不一,所以最后这桩案子才会落在大理寺头上?”李凌云问。

    “也没那么简单。这案子一开始是让刑部查,结果刑部找不到线索,天后就命刑部将案子交给大理寺,可案子还是破不了。最后天皇同意了天后的建议,将案子转交给你阿耶,同时把我调入大理寺,让我专门负责此案。表面上看,此案还是大理寺在办,免得有人多嘴多舌。”

    “你阿耶的案子让你这个儿子主查,这就不招惹口舌?”李凌云看看明珪,“真不用避嫌吗?”

    “我这个大理寺少卿的职位是怎么来的,东都城内尽人皆知。查案的人其实是你阿耶,刑部和大理寺很不乐意,但也不愿得罪天后,加上自己毫无建树,倒也没在这方面太为难我。”

    说话间,二人来到大理寺门前。下马之后,李凌云朝军器监看了一会儿。明珪伸手接过他的缰绳,也朝那边森然的房舍看了看。“怎么?好奇?”

    “我阿耶是在自家祠堂内被用弩箭射杀的。在鬼河市里,你我见过军中用的弓弩,你可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从军器监流出去的?”

    “不太好说,其实从军器监直接流出不太可能,那天你在鬼河市里看见的弩是有些年头的旧兵器,这种弩被配发给大唐诸道节度使,作为军中使用的兵器。你也知道,近年大战多,流出一些也不奇怪。除非你能确定你阿耶就是被人用军器监特制的武器杀害的,否则就算是天后,也未必有权限直接查这军器监。”

    明珪领着李凌云进了大理寺。有杂吏迎过来行礼,牵走二人的马去喂食。一抹红影从两匹马身边经过,正是谢阮,她转头看看,对二人皱眉道:“李大郎骑的什么马,毛色杂乱也就算了,还长了个朝天鼻,就没见过这么丑的马,干脆某送你一匹。”

    “代步而已,能走就行,我要骏马也没有用。”李凌云瞥一眼谢阮,“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们壮胆啊!”谢阮露齿一笑,“你别看明子璋这人貌似很讨人喜欢,偏偏这个大理寺里没什么人愿给他脸面。”

    “为什么?他不是大理寺少卿吗?”李凌云奇怪地道,“大理寺中,大理寺卿之下,便以少卿为尊,整个大理寺也就两个少卿,谁敢看不起他?”

    “他就是一个斜封官而已,只有你这死脑筋才会当真!”谢阮皱着鼻子嘲讽完,意识到李凌云不通人情世故的毛病,就又多解释了几句:“正经的官职任命要经过中书省研讨,任命状是用黄纸朱笔书写的,从正门交付中书省办理;如果由陛下或天后直接任命,没有经过中书省这道关,那任命状就是斜封的,不但要从侧门交付中书省办理,而且上面的‘敕’字也只能用墨笔书写。斜封官来路不正,自然遭人排挤,叫他少卿,只是面子上好听,在大理寺却没人愿意理会他。”

    “这少卿的职位又不是我自己要的,按理说也不会怪罪到我头上。但既然我做了少卿,自然就有人因此而做不了。我挡了人家的路,人家要不是看我阿耶死得凄惨,只怕早就给我下绊子了。现在不过是给我点脸色看,又算得了什么?”明珪有几分感慨,对谢阮道,“你来了也好,寺内那位司徒仵作从来不理我,或许你来了,他脸色会好一些。”

    李凌云正想着仵作这种低等杂吏应该没资格跟大理寺少卿作对,却见谢阮骤然竖起眼睛,咬牙切齿地做出要吃人的模样。“你不说就算了,既然说了,我今天倒要看看,是这老头儿的骨头硬,还是天后刚赏我的百炼钢匕首硬。”

    “大理寺地下竟然有这么深的地方……”李凌云手提着一盏白棉纸灯笼,背着沉重的封诊箱走在盘曲而下的石道上。抬眼看去,前方是一老一少两道身影,两人相谈正欢。

    一道身影微微佝偻,是姓司徒的大理寺仵作,他身边高挑而风姿绰约的红影,当然就是谢阮了。谢阮走路时不时抬手扶一扶那司徒仵作的胳膊,英气十足的脸上笑眯眯的,压根看不出有半点不快。

    “她不是说要拿人跟匕首比谁硬吗?”李凌云不解地问。

    随着不断深入地下,迎面而来的风里带上了寒意。明珪笑道:“要是换个人,谢三娘当真就动刀子了。只是这位,论身份论地位,在大理寺里是个人都比他高,可他偏偏是寺中第三处殓房唯一的掌匙人,你敢让他不快活,他就能不给你看尸首。对这种身份低得不能再低的人,用什么逼迫都没用,他是不会听的,只有讨了他的欢心,他才会让你如愿。所以,你别看谢三娘嘴上说得畅快,其实她只会捧着他,绝不会轻易得罪他。”

    “什么是掌匙人?为什么又只有他一个人?他也已经一把年纪了,如果出了事,这殓房别人不就进不去了?”李凌云连珠炮一般地发问。明珪好笑地抬手打断他的话头,看看前方的司徒仵作。

    “自然是因为他可靠了。如果他出事了,大理寺当然会另行安排一套应急方案。你也知道,很多案件中最关键的证据,其实就是受害人的尸首。第一处和第二处的殓房都是用来存放案发时的新鲜尸首的,唯独这第三处殓房里放的都是久查不破的疑难要案中的陈尸,类似这样的尸首保存困难,如果出了问题,只怕这些案子就永远破不了了。”明珪伸手指司徒仵作,“这位其实原来也不是干仵作这行的,据说他本是贞观年间大唐州县里有名的独行大盗,做人颇有侠义之心,从不劫掠平民,只取不义之财,后来或许是厌烦了刀头舔血的生活,居然主动到东都找河南尹投案自首了。”

    司徒仵作步态蹒跚地向前走着。明珪的话音在李凌云耳边响起:“当时他投案自首的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宫里自然也知道了。太宗皇帝听说这人只盗不杀,颇为欣赏,就让他将功赎罪,在大理寺内隐姓埋名,专门看守殓房。”

    明珪又道:“别看他老迈,当年做飞天大盗时他可是横行天下,最擅长的就是观察室内布置有什么不对劲,能很快找到藏宝的地方。如今他这一身本事全部用来管理殓房内的尸首了,什么人几时验过尸,动过什么地方,一概别想瞒过他那双老眼。”

    正说着话,众人来到一扇巨大的石门之前。只见谢阮高高提起灯笼,老头儿白发苍苍的脑袋㨃在门口,脸几乎都凑在了石门上,仿佛被树皮覆盖着的老手在阴刻着独角麒麟头怪兽的石门上小心翼翼地抚触着,不时用力按下。

    “这门上雕刻的图案像狮子,是什么野兽?”灯笼的光不足以照亮整个大门,李凌云好奇地问。

    “这是獬豸,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并称为三法司,獬豸象征法断公平,所以大理寺常用獬豸的形象。”明珪右手指了指自己腰间,给李凌云看他银制蹀躞带上的獬豸头雕,果然与石门上的兽头类似。

    咔嚓一声,石门一旁的墙上露出个圆形的洞。司徒仵作上前将手插入洞中,一把拽出一根铁链,却不见他用力,只轻轻地一拉,隆隆巨响中像有什么物件在地面上滚过,震动不止。等声音终止,司徒仵作伸手轻轻一推,那厚重的石门就在众人面前洞开,一阵极寒的风也随之涌出门缝,前方通道里更是同时亮起无数泛绿的油灯。

    李凌云瞥一眼门下的弯曲石槽,挑眉问:“东都工部里面,到底都藏着什么人?”

    “大郎为何这样说?”明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此门巨大无比,所用石头是黑色花岗岩,重量远超一般青石。所以门后设计了一组机关,方才那根铁链就是机关的操控中枢,用很小的力气提拉,就可以使门后放置石球的石槽移动,让上面的石球滚向一旁,这时只要轻推此门,就能让门沿着底部抹油的石槽打开。先前在鬼河市时我就很想问了,这种大型机关绝不是寻常工匠能设计、制作的。”

    明珪不作声地走进去朝门后看了看。果然,他看见了一个卡在石槽内的大石球,却看不出那个石槽背后到底是用什么机关连接到厚厚的石壁里的。

    “有球吗?”李凌云问,“也有一些是用薄石板顶门,这种机关大多是帝陵中防盗用的,只是帝王陵墓中这种机关只用一次,关闭后就不能再打开,所以只用做半套而已,这里的却是全套,只要掌握操控技巧,这门就可以开合自如。”

    “有,跟你说的一样是一个球。”明珪走回李凌云身边,见司徒仵作冷不丁走过来,用脚踹了一下门板,那门竟轰然滑过去合上了。与此同时,那石球缓缓滚进换了方向的石槽,落入门底部卡住。很明显,此时再从外向里推的话,绝对无法打开门扉。

    “这小郎君倒很有些眼力。”司徒仵作露出所剩不多的黄黑牙齿笑了笑,“此门是宇文恺的弟子所造。”

    “宇文恺?前朝修建东都和西京的宇文恺?”听得此言,连谢阮都面露惊讶之色,“洛水之水对应天汉银河,京城是天帝居所紫微宫,御道直通定鼎门,又叫作天子之街,而洛水上的天津桥,便是取天界之港的意思,这些都是宇文恺修筑东都时设计的,地上京城便如天上天宫。可这位不是在大业年间就已经去世了吗?听说他的弟子也都在战乱中四散奔逃。怎么,他还有弟子留在工部听用?”

    “人是死了,技艺却可以流传千古。”司徒仵作颤巍巍地走过去,用手拍拍门扉,目露怀念,“大业三年,前朝炀帝北巡时,宇文恺造了个观风行殿,殿堂硕大,能够容纳侍卫数百人,用轮轴进行推移,可以沿着道路自由来去,戎狄见之莫不惊骇莫名!这宇文恺最擅长的除了修筑都城,便是制作各种大型机关,对他的弟子而言,这大理寺下区区一个殓房,又算得了什么?”

    说罢,司徒仵作领着三人走到通道深处,在即将进入最后一道铜皮大门前,他打开通道边不起眼的漆黑木柜,拿出几件沉重的皮裘分给众人,道:“里面冷得很,不穿上可得冻坏喽!”

    说是皮裘,其实就是鞣制好的羊羔皮,用粗线缝成皮袍,绒面朝里,皮面朝外,看着很是粗陋。李凌云穿上后才发现这皮裘的袖子短小,只到肘部。

    那司徒仵作见他多看了袖子两眼,翻着耷拉了好几层的眼皮子道:“来这里的人难免都要翻检尸首,这皮裘是为了行事方便才设计成窄袖的,袖子短一截,不容易蹭到尸身上头。这里存放的尸首可都非同寻常,牵连的都是陈年不破的悬案,不可以弄污了。”

    “有道理,这个皮裘做得极好。”李凌云称赞。

    见众人穿好皮裘,司徒仵作这才掏出钥匙开门。这门比外面的石门薄得多,但门后却跟数九寒天一样,冷得人脸刺疼。

    司徒仵作进了门,从空中拽下一根链子,整个室内霍然亮堂起来,沿着人头高的墙壁,渐次亮起一盏盏灯。

    刚才大家进入石门之前,通道里的灯也是不点自燃,所以大家此时并未因此感到讶异。倒是室内被照亮的一切更令人吃惊——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山洞,洞中沿着墙壁摆放着一个个巨大的透明冰块。这些冰块好像巨砖一样,堆叠起来直达洞顶。每一个冰块都有八尺长,四尺宽,四尺高,当中凿空挖出长孔,孔口是一片薄冰,用某种铜色金属合页固定,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冰制柜门,门上有木牌嵌入冰层,牌上用朱砂写着数字。

    隔着半透明的冰,隐隐约约能看到有的里面躺着黑黝黝的人影,有的则是空置的。这样的冰块堆叠在洞穴的三面,有一百余个。

    洞中其余区域被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东面中间用冰块堆了一张冰制大桌,西面中间却是一个池子,池里冻结的冰面上扔着铁钎、铁锤之类的工具,中间凹下的空洞刚好是一个冰块大小,显然那些冰块都是在这里制得,再挖出来安置在旁边的。池侧有一个铜制獬豸头,獬豸嘴巴下方结着冰碴,看起来像是进水口。

    “这么多冰?是冬季从洛水取的?”谢阮环视周遭,伸手摸了摸冰块。

    李凌云在冰池旁蹲下,手在地上摸了一把,捻一捻,用舌尖舔了一下。“地上有白色粉末,尝之味苦,你们不是直接取冰,而是引水进来用硝石制冰,地底深处不受季节影响,这些冰块自然可以保持不化。”

    “小郎君懂得挺多,不过这一招京中豪门都会,早就不是秘密了。”司徒仵作道。

    “但是,用得起这样多的硝石制冰的,东都之内应该只有大理寺的司徒公这里。我可不记得宫里头有这样的地方。”

    被谢阮猛拍一记马屁,司徒仵作笑弯了眼。“谢将军所言极是,极是!”

    李凌云耳尖地听见谢阮背过身,偷偷用极小的声音对他道:“宫里的冰窖存的可不是尸首,那些冰都是人家用来吃的,当然用不了这么多硝石……”

    司徒仵作好像没听见一样,李凌云正想他人老耳背,就见他手指门后,道:“小郎君,你去把木车推过来!老朽可扛不动这些硬邦邦的尸首。你们拿到尸首,在那冰桌上检验便是,我老人家要休息,别来闹我。”

    李凌云与明珪连忙去推。那是一辆做得如木桌一样的车,车子古朴奇巧,狭窄桌面下的四个桌脚上装了木轮,可以推着在地上滚动。

    二人把木车推到写着“廿八”字样的冰块边,司徒仵作抬手拉开冰制小门,露出一具被黑绢层层包裹的尸体。

    司徒仵作懒得自己动手,走到一旁抓了张胡床坐下,开始闭目养神。李凌云伸手一摸,发现包裹尸体的黑绢微微发硬,心知这种黑绢跟自己的手套一样,也刷过了桐油,可以隔绝水汽侵袭,于是叫上明珪,放心地把尸体从冰块里拽了出来。

    跟李凌云一起抬尸时,明珪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等尸体上了木车,李凌云才瞥见明珪脸上复杂的表情,恍然想起这尸体是明珪的父亲明崇俨的,也瞬间懂了明珪之前的小心从何而来。

    李凌云停下动作,对明珪道:“你阿耶去世其实已经很久,如今残留在此的不过是一具躯壳,你不必太过悲伤。”

    明珪抬眼看看李凌云,知道对不通晓情感也不擅长表达的李凌云而言,这已是在竭尽全力安慰自己了。他没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李凌云和明珪推着木车来到冰桌旁,二人一起发力把明崇俨的尸体放在冰桌上。谢阮走过来,看看裹着黑绢、绑缚着朱绳的尸体,感慨道:“往昔在宫中见过明公多次,却未想到会在这里相见。”

    说完后谢阮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李凌云知道她在祷告,所以并未打断,等她念完才问:“三娘念的可是佛门《心经》?节奏有些相似。”

    “是超度用的《地藏经》。”谢阮摇摇头,“你不通梵语,自然听不懂,这些经文听来节奏都很像的。”

    “我大唐宫中向来供奉的不是道教至尊吗?怎么你在天后身边,却精通佛家经文?”李凌云不解。

    “佛法慈悲,天后一向颇感兴趣,某跟着学了些。”谢阮目光炯炯地看着李凌云。

    李凌云准备解开朱绳时,明珪抬手按住他冰凉的手背。“先前你阿耶跟杜公验尸时,我都没有看过。这次要查出杀我阿耶的凶手,就看大郎你的了。”

    李凌云想了想,在明珪的手背上拍拍。“你放心,这事交给我便是。”

    说罢,李凌云却有些迟疑地问明珪:“这样安抚人对不对?我弟弟有时就这样对我。”

    谢阮闻言笑道:“李大郎,你对明子璋倒是很好。”

    李凌云从封诊箱中拿出油绢手套戴上。“谢三娘一叫我李大郎,就一定是要调侃我了。只是我并不知道,安抚一下明子璋有什么好笑的,毕竟现在这里躺着的是他阿耶。”

    谢阮自觉有些过分,面色微变,沉默地退到一旁。

    李凌云从怀里掏出两卷绢帛制成的册子,和那支奇怪的笔一同交给明珪。“这是杜公之前跟家父一起做的封诊录,大理寺殓房不能进来太多外人,六娘不在,一会儿我验你阿耶的尸首时,还要麻烦你另起一本帮我重新记录。”

    明珪接过,见两本册子形制一模一样,封面上有某种晦涩难明的古朴纹样,越仔细看越像是某种文字。封面右边靠上的地方贴有用来书写案名的白绢,其中一本上面空着还没写字,另一本上则写着“明崇俨案”的字样。翻开之后,里面是用墨线绘出的一张张表格,每张表格上又分别标了名字。

    李凌云伸过手来,指着其中一张绘有人体正面和背面的表格解释道:“封诊道的封诊录跟仵作行人所用的有些不同,分验尸、诊痕等用途,这一页叫验尸格。我在检验尸首时,你要一面记录,一面对比之前的那本封诊录,如发现有差异之处,就做个特别的标记。”

    说完,李凌云伸手拉开明崇俨尸首上的朱绳。朱绳被打成活结,很轻松就能解开。包裹尸首的油绢一共数层,他将其一一打开。最里面一层黑绢几乎是贴着尸首包裹的,而在尸首的中线上,贴着一条极宽的油绢,用蜂蜡密封。

    “大理寺的存尸技也很有底蕴,”李凌云戴上覆口面罩,小心揭开那条油绢,“既有低温山洞,又用油绢密封,这样一来就能将尸首和外界彻底隔绝,最大限度保留尸首原貌。”

    一直坐在胡床上假寐的司徒仵作闻言微微睁眼,轻笑道:“老夫也与你们封诊道打过不少交道,溪州这个地方你们知道吗?那里是土人聚集之地,也有你们封诊道的人。”

    “我们的人?”李凌云迷惑地问。

    “在那个地方有人特别擅长赶尸,也就是能用异法让尸首自己行走到目的地。许多中原人死在那里,家人为了让他们回归故土,就要托付一种人把尸首赶回家中,这些人被当地人称为赶尸人。我正好认识一个赶尸人,他自称师承你们封诊道,说所谓赶尸不过是他们为了研究尸首,弄个说辞来打马虎眼而已。老夫跟他学了不少,这用油绢裹尸、蜂蜡密封来延缓尸首腐坏的法子,便是他教的。”

    “应该不是正道,我们封诊道可不会做这种事。兴许是哪个被逐出师门的弟子传下的邪道吧……”李凌云听过就算,并不在意,明珪却转头看着司徒仵作,似对他说的话若有所思。

    此时作为封条用的油绢已被彻底揭下,李凌云屏息凝神,将最后一层小心地打开。

    明崇俨的无头尸体终于暴露在屋内还算明亮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阴森的惨白。因存放时间超过一年,尸体情况虽说不错,但肌肉已经变成近似腐肉的青灰色,剖开的腹中空空如也,油绢内有一层微黄冰凌,显然是浸出的尸水凝结后形成的。

    “尸状先验,而后清洗,先外后内,方可剖之……”李凌云口中念念有词,低头观察着完全暴露出来的明崇俨的尸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从刑部、大理寺接手,我阿耶和杜公又验过一次尸,据我观察,这尸首至少被清洗过一次,就算上面有凶手留下的痕迹,应该也不太可能留到现在才被发现。”

    头一次直面不成人形的尸首,谢阮捂着嘴,面色惨白,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又转。司徒仵作叹口气,手指门后角落。“去那边吐吧!”谢阮连忙狂奔而去,不久就有呕吐声传来。

    李凌云看看明珪,发现他也脸色发白,想了想,问道:“你这样子,是也要吐一下吗?”

    “我不想吐。因为平日我总是跟在阿耶身边,案发时也正好在六合观内,在道观中已见过了阿耶的尸首……阿耶被歹人砍了头,我被叫去认尸。”明珪摇摇头,“案件不破,看到阿耶现在这副样子,作为儿子,难免心里有些难受。”

    “我明白,”李凌云点头,“不过尸首都成这样了,你当时是如何认出这是你阿耶的?”

    “我阿耶右面大腿内侧有一颗小指指甲大小的黑痣,再则自己的阿耶身形总是记得的。就算头颅不存,也能认出来。”

    李凌云拨一下尸首的大腿,果然在明珪说的地方看到了一颗小指指甲大小的黑痣。“你记一下,按死者家人所言,核对尸身右大腿,内侧有一黑痣,确定此尸为明崇俨。”

    明珪用怪笔迅速书写,虽还有些不习惯,但也写得不紧不慢。谢阮呕吐一番,擦着嘴来到明珪身边,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跑到门后去了。

    “吐一吐,习惯了就好,”李凌云说着,小心地侧翻尸首,看着尸首的背面道,“你阿耶……跟你的身高、胖瘦十分相似啊!”

    明珪停下笔。“尸首无头,这又何以见得呢?”

    “虽说无头,但人体的骨骼自有长短规律,只要掌握这种规律,哪怕只有臂骨或是腿骨留存,也可以按其尺寸反推死者身高。你阿耶留下的是整个身体,不用太仔细推算,也差不多能看出他身高跟你接近,而且胖瘦也跟你相当。”李凌云看看尸首的手足,又抬眼看明珪,“时间已过去了一年多,虽然尸首保存得当,但许多尸状早已发生变化,只能隐约看出一点线索来,必须翻阅杜公之前的记录。你帮我找一下,杜公的记录中是否写着尸首身上的死后瘀斑出现在双手和双足下端?”

    明珪翻开另一本册子,点头道:“根据杜公的记录,他们检验时,距离案发也已过了一段时间,所以他引用的是大理寺跟刑部仵作的共同记录,我阿耶死后的瘀斑都沉积在双手和双足下端。”

    “要出现这种瘀斑,你阿耶必须在死后立即被人摆成坐姿,否则不会有这样的尸观。我记得案卷中说,尸首是被剖腹砍头后,在道观的丹炉炉顶上被发现的?一般来说,丹炉炉顶像个葫芦,要如何才能坐人?”李凌云皱眉道。

    “难怪你说要先去六合观封诊现场,再回来验尸,”明珪轻叹道,“难道你不曾仔细看过此案案卷?”

    “此案先是经刑部、大理寺,又从我阿耶手里被转给杜公,至少过手了四次,案卷描述十分繁杂,偏偏现在找不到凶手,可见之前的推断一定有什么遗漏。”李凌云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尸体背面扫过,“我本来也想看,但如果预先看过,反而很容易受其影响,先入为主,倒不如直接拿到实证,从证据反推,这样不易出错。所以……我只看了前面几页的简单描述,就决定直接验尸,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容易发现破案的关键。”

    “是个法子。”明珪点点头,“那段日子我阿耶在六合观炼丹,我日夜都在侍奉阿耶,出事时我也在,不如我来说一下阿耶被发现时的情形?如果只说我本人的所见所知,会不会扰乱你的思绪?”

    “不会。”李凌云放下尸体,目光清澈,“你阿耶臀部有多处伤口,肛门、谷道外翻破烂,是有东西从谷道插了进去,而且伤口很深。凶手能把他摆成坐姿,说明那香炉顶上一定存在什么尖锐之物,正好可以穿过你阿耶的身体,你是否清楚那是什么?”

    “不错,我阿耶确实是死后被人穿在炉顶上的。”明珪边回忆边轻声讲述起来,“道家修行向来特别重视‘雷法’,认为可以用天雷涤净一切不洁之物。我阿耶在术士中尤其擅长引雷之法,自天皇、天后赐下六合观,阿耶就在最高处修建了一座天师宫,顶部设计有机关,也是工部制作的,可以通过机栝操控打开。宫中有一座特制的丹炉,炉上有一根黄铜杆,我阿耶给它取名为引雷针,顾名思义,就是用来引天雷,涤净炉中丹药的。阿耶曾用这种雷法炼出珍品宝丹赠给天皇、天后,其中有一颗是极大的红宝石,还有一些莹白如玉,不知是什么东西。这么多年来,他总共也不过成功了三次,但的确见过天雷的效果。”

    明珪回忆着,神色悲痛。“去年五月正是雷雨时节,阿耶数日来一直在观察天象,他说根据他的观测,当夜定有最高品的天雷降世,所以他沐浴更衣后就独自一人进天师宫去作法引雷了。当晚天雷被顺利引入,不过只有一次。没人敢去打扰阿耶,他用天雷炼丹时向来不能有任何人在场,否则他会生气。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人,都不会在那时进去。一直等到快进早膳时,天色已亮,雷雨也停了,我想阿耶按说已经炼出了宝丹,便带人去给他送吃的,谁知敲门却没人应……我让人撞开殿门,一进去就看到阿耶的尸首被穿在丹炉的引雷针上,头颅不翼而飞,赤身裸体,胸腹都被剖开……”

    明珪难过地看着冰台上父亲赤裸的尸首。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阿耶的肠肚等脏器全部落在外面,应该是被分别装起来,也放在这殓房里了。

    “因为阿耶死状太怪异,道观里的人猜测,是因为他私引天雷,或是差遣鬼怪,所以才遭到了天谴。在刑部、大理寺接手后,传言愈演愈烈,他们说我阿耶引天雷所得之物都送给了天后,所以才遭此劫难,死于非命。用天雷所炼之宝不应为天后所得,因为天后是个女人,不配得到天命眷顾,所以上天降罪到我阿耶的头上,才会让他死得这么蹊跷。”

    谢阮不知何时已吐完,她来到近前,面色难看地补充道:“后面的事情李大郎你也知道了,刑部和大理寺太不堪用,流言越传越难听,天后勃然大怒,下令要彻查明崇俨案,就起用了你阿耶李绍来主查。谁知你阿耶刚接手不久就为人所害,这让天皇、天后更加震怒。可惜的是杜公也破不了这桩案子,否则我也不至于要去那臭烘烘的牢里把你给找来。”

    “……原来是这样。”李凌云沉吟片刻,看向明珪,“你阿耶是被杀之后立刻被穿在了引雷针上。”他抬手指着尸体断裂的颈部上的焦痕。“你们看,这里就是被天雷轰击后烧伤的痕迹,在你阿耶的脊骨上,存有细小珍珠状的骨碎屑,只有极强的天雷才可以留下这种痕迹。你说得没错,那天晚上你阿耶的确引到了天雷,原本尸体上应该还会有红褐色树枝状的雷击纹,可如今过去太久,这种纹路保留时间不长,已经看不到了。”

    “对,杜公的记录说,刑部仵作曾看到过类似痕迹,就在阿耶的背上。”

    “天雷威力极大,倘若随时可以被引下,凶手必然不敢在丹炉炉顶上摆放尸体。所以,杀人穿尸,一定不是在打雷下雨时进行的,否则天雷降临,人触必死,凶手没必要冒这个风险。”李凌云看向明珪,“那天从几时开始下的雨?”

    “我记得是刚到丑时,阿耶之前也预计天雷会在丑时开始降下。”

    李凌云抬手抚了抚尸首颈项断口,眯眼道:“断口整齐,头部是被一刀砍下的,凶手使用的刀极为锋利。”

    说完他又补充:“要锋利到这种地步,凶器绝不是一般的刀……民间铸刀,限于炼铁炉的规模,很少会有锋利到这种地步的,甚至军中也未必有这样锋利的刀。这是御用的刀……”

    “御用?”说到兵器,谢阮总算恢复了一点生气,她竖起四根手指。

    “唐刀分为四式,分别为横刀、仪刀、鄣刀与陌刀。

    “仪刀,顾名思义是仪卫使用的刀,多用在典礼之上,刀装华丽,环首上铸有龙凤形状。拿来砍头肯定不行。

    “横刀,为军士所佩。刀鞘上有双附耳,使之能横悬于腰间,故称横刀。又因刀刃较直,所以也称直刀,富商灭门案的杀人凶手用的就是直刀,我们都很熟悉。

    “陌刀则为长刀,为步兵所持,因可斩断马腿,又被称为‘断马剑’。

    “至于鄣刀,是很宽的刀子,‘盖用鄣身以御敌’,鄣刀的长度足够挡住身体,方便军士进行搏杀,战场上使用得较多。

    “后面三种御制刀中,依李大郎你看,会是哪一种?”

    “御用唐刀格外锋利,是因为在淬火时用的不是一般的水,而是马血与水的混合物。民间也有人效仿,但极为不易,因马匹昂贵,只有马血与水参半混入,才能在淬火时达到最佳效果。混入马血能加快刀刃冷却的速度,使得刀身的硬度和韧度大大增强,用这种淬火技艺制出的刀,可在战场上提高破甲之力,在长时间的连续战斗时使用,可大大延长刀的寿命。”李凌云说到这里,看向谢阮:“谢三娘可知道,马血与马血也有不同?”

    “啊?我听说过用马血淬火的技艺,不过这马血还有区别?这听着倒是稀奇!”

    “当然有区别。用来淬火的马血必须新鲜,否则时间一长,马血便会像人血一样凝固。而一把上好的唐刀,需要的也不是普通马的血,马被宰杀前要进行长时间的奔跑,只有这样,马血中的杂质才会被排至体外。取这种马血淬火,方能制出百里挑一的御刀来。据我所知,匠人为精益求精,会选择战马或千里马,这种马身价高不说,关键是战马根本不允许买卖,一般百姓更是接触不到。”

    “我自然知道寻常人做不出这样的刀,但我大唐上等御刀何止千万把……说了半天,你还没有回答我,凶手砍头到底用的是哪一种刀?”谢阮看着李凌云,一定要问个究竟。

    “有办法判断。”李凌云示意谢阮把腰间的直刀拔出来,走过去端详刀刃道,“一把刀到底锋利不锋利,要看五点。其一,刃角。刃角越小,刃部越尖,砍杀时阻挡力也就越小。其二,刃口厚度。刃口厚度越薄,越容易砍杀。其三,刃纹,也就是刀身上的纹路。如果刃纹相互平行且与刃口垂直,便比普通刀锋利不少。其四,毛边。毛边会大大增加砍杀时的难度,这与工匠的制刀手艺有关,通常来说,一把上好的刀,其刃是不可能有毛边的。其五,锯齿纹。一把上好的刀,用封诊镜放大,能看出刀刃边缘有锯齿状的纹路,选择锯齿纹必须考虑用刀者的习惯,只有当锯齿纹的方向与砍杀方向一致时,此刀才会发挥最大的威力。”

    李凌云思索片刻,又道:“刀的制作工艺不同,砍杀后留下的痕迹也不一样。观瞧砍杀痕迹,我认为凶手用的是一把用新鲜战马血淬火加工的陌刀。这种刀在战场上可以斩下马头,锋利无比。正所谓好马配好鞍,要打造出极品陌刀,锻造工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用刀者的使用习惯也需考虑在内。从砍杀的切口不难看出,这还是一把专门定制的陌刀!”

    “如此昂贵的材料、如此复杂的工艺,没想到还是一把定制刀,凶手到底会是什么身份?”谢阮挑眉,咕哝着,“聘得起手艺如此高超的工匠,难道……真的和宫里有关……咝……”

    谢阮的推测尚无实证,李凌云对她所说并未在意,对明珪道:“观察尸首,我发现你阿耶身上、手上都没有抵抗造成的伤痕,这说明凶手进入室内行凶时,你阿耶应该不曾发觉。”

    明珪闻言露出奇怪的神色。“天师宫中除了丹炉之外并没有太多杂物,宫中空旷,只有一条路可以出入,虽有通风窗,但窗后就是万丈悬崖,别说是人,连猴子都爬不上来。通常我阿耶炼丹时会锁闭大门,在蒲团上打坐,蒲团的位置正好对着窗口,要是有人从窗户进来,阿耶不可能发现不了。”

    “道家一向有打坐静思的习惯,会不会是凶手进来时,你阿耶正在打坐,一时反应不及?”

    “我阿耶这人向来警惕性很高。”明珪否定了李凌云的揣测,“说来有些好笑,术士们不管求的是富贵还是权势,靠的都是独门秘法,除我之外,阿耶对身边侍奉的小道士都特别防备,突然有人闯入天师宫,他不可能不做反应。”

    “那就是别的缘故……”李凌云思索片刻,道,“会不会是有更大的声响盖住了有人进来时的动静?比如说打雷。”

    李凌云推测起来。“天降雷雨前会先刮狂风,此时电光在云中闪烁,时常伴有雷鸣巨响——如果你阿耶正好在专心做什么,而那凶手又足够小心,不发出声音,他就有一定的可能在你阿耶不知不觉中进入天师宫。”

    李凌云走到明珪身边,看向他手中的册子。“翻看一下,杜公是怎么说的?”

    “不错,杜公也推测凶手选在暴雨来临前,天空炸雷、狂风呼啸之时作案。”明珪看着手中的册子念道。

    “如此一来,凶手的作案时间既须在丑时之前,而又得在雨水未落之时,否则随着降雨,天雷就会落地。那么他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作案……”李凌云喃喃道。

    谢阮突然插话:“我有个想法,如果凶手是好几个人,他们闯入天师宫后,迅速按住了明子璋的阿耶,那么他们也可以做到一刀毙命!”

    “那不可能,首先,制服一个清醒的人,尸首上必定会留下反抗的痕迹。其次……”李凌云手指尸首的臀部。谢阮看去,目光触到尸首双腿之间,赶紧转了个方向。

    只听李凌云继续道:“方才我说尸首的臀部有伤,那引雷针现在我还没看见,但要从空中接引天雷,想来这根针不会很短。想要做到把尸首穿在上面,定然不易。如果两人以上合力,就不会在尸首上留下这么多试探伤。显然这是凶手一开始没戳对地方,无法将引雷针穿进尸首的腹腔,才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原来如此,那像李大郎你说的,凶手只有一个人,他得有多大的力气?”

    “凶手一定是个强壮且身形高大的男子。”李凌云又手指尸首的脖颈,“你们看,脖颈的断口不光平整,还呈左高右低的斜面,凶手是向斜下方进行的砍切。在尸首右边肩膀,还发现了小面积的刀刮伤痕。凶手若和死者处于同一高度,相互平视,那么死者的脖颈断口也会是平整的,不会出现这种斜面。也就是说,凶手作案时与死者间必有一定的高度差,凶手的站位,相对死者来说是高处。”

    李凌云伸手在前方比出一个大略高度。“凶手手持极为锋利的御用陌刀,与死者相视而立,挥刀斩去其头颅,倒是可造成左高右低的斜面断口……”李凌云双手做出虚握刀的样子,试着劈砍,“可死者身上没有因抵抗或搏斗留下的伤痕,按明子璋所说,死者平时警惕性很高,不可能凶手都站在他面前了还没有任何反应。他会不会是因为某些缘故失去了知觉?若是这样,需提前将其击昏或迷晕。不过无论如何,六合观内必须有人提前接应……可尸首上有这么多引雷针穿刺的伤口,尸体还存在一些摔落伤,要是两人或两人以上作案,又怎会出现这么多的失误,留下这么多痕迹?我还是更倾向于此案是一人所为,至于死者为何失去知觉……”

    “会不会是这种情况?”谢阮打断道,“凶手从死者身后下手,死者自然毫无防备。”

    “如果凶手是站于死者身后下的手,断口又是左高右低的斜面,那么凶手惯用的一定是左手。”李凌云换个方向做劈砍的动作,“惯用右手的人,用这个姿势砍头会很别扭,就算刀再锋利,想干净利落地一刀断头也几乎很难做到。”

    “左撇子,”明珪翻阅杜衡的记录,“大郎,你的推论跟杜公在封诊录上记下的推论几乎一样。”

    “看来我们没从尸首上发现什么新东西。”李凌云看向发出鼾声的司徒仵作:“老人家,内脏可有保存下来?”

    鼾声突然停止,原来司徒仵作压根就没睡着,他没睁眼,朝冰柜努嘴道:“在下面那个柜子里,用你们封诊道的罐子装着。”

    李凌云取来罐子,打开一看,没承想内脏都在罐底冻得死死的,压根拿不出来。司徒仵作只好起身到池边拧了拧那颗獬豸头,咯咯几声后,从那獬豸口中竟喷出了一股冒热气的水。

    “小郎君年少,做起事来,倒也不输老人家嘛!”司徒仵作把罐子接过去,放在盛满热水的石槽里,等待内脏缓缓解冻,“大理寺那次验尸便是老夫做的,方才那些老夫其实也都记录了。你验看得很仔细,看来封诊道教导弟子的手段相当了得。”

    “进来之前,谢三娘跟明子璋说老丈您脾气大,不好打交道,但我并没有这种感觉。”李凌云不时地把罐子拿起来,检查内脏解冻情况,“我原本以为老丈会对我们不理不睬的。”

    “哦?或许是因为事不及死人吧!”司徒仵作眯起老眼,微微笑道,“大理寺跟刑部的确讨厌宫里插手自己的案子,可这人都已经死了,案子却一直没破。就算再讨厌,三法司的职责也是破案断案。不论办案时参与的各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有着怎样的龌龊之事,在老夫看来其实都不重要。查案的人只要是真心为死者讨公道,就算心怀鬼胎,老夫也只当看不见。”

    说完,司徒仵作捞起一个罐子晃了晃,听见重物敲打罐子的声音,便将罐子都拿起来递给李凌云。“可以了,拿去看吧。尸首拿下来以后放到一边的木车上,你们走了我再慢慢收拾。”

    司徒仵作能独自在此看管大理寺最隐秘的殓房,一定有他独特的手段,所以李凌云毫不关心他一个人要怎么抬起那么沉重的尸首。他拿着罐子快步回到冰台处,与明珪把尸首移至木车上,又从罐中取出内脏放在冰台上检验。

    谢阮看得难受,可胃里已没有能呕出来的东西,只打了几个干哕。李凌云不得已,让她自己去打开封诊箱的上层,取出绿色罐子装的薄荷膏,抹在鼻子下面驱散味道。谢阮找到薄荷膏,按李凌云所说涂了厚厚一层,这才叹道:“鼻子倒是舒服了,眼睛却还难受着。从这些内脏里头,你又能看出什么来?”

    李凌云把明珪叫来,看看他手中册子上的记录,又一一和各个脏器对比。“形状正常,未见有中毒或患病的情形……”

    “胃已被剖开过,食糜取出保存……”李凌云打开一个盖子上标注着“食糜”的罐子,仔细看看,又凑过去嗅了嗅。

    “咦?里面的食糜已经没有了?不过闻起来药味很浓。”

    “我阿耶炼丹时不吃俗世之物,只吃道家的青精饭,青精饭就是用精白米和江南乌叶的汁水煮出来的饭,饭粒乌黑,闻起来有清香。除此之外,他会随饭服用自己炼制的丹丸。丹丸有七种,外面是不同的颜色,分别是红、黄、绿、蓝、紫、黑、白。阿耶一天服用三种,轮换搭配,用天降‘无根水’,也就是雨水送服。至于如何搭配,除了阿耶,就只有我和一个送水的小道士知道。”

    “还有紫的?”谢阮好奇道,“你们术士炼制的丹丸居然有这么多颜色?”

    “也不奇怪,除了一些草药,红色的丹丸中加了丹砂,黄色的用了雄黄,绿色的加了绿松石粉末,蓝色的加了蓝矾,紫色的加了蓝宝石粉末,黑色的加了木炭,白色的加了白膏泥。主料不同,最后炼出来的丹丸自然就有不同颜色。”明珪细细解释。

    李凌云把罐子放下。“食糜之类的东西,一般的仵作不会在意。既然食糜被人特意从胃中取出保存,现在又已被用光,那么一定是有封诊道的人做了检查。你看看封诊录中有没有相关记录?”

    “有,”明珪翻阅封诊录,点头道,“杜公曾问过我和那个送水的小道士,又对比过阿耶胃内食糜中半化丹药的色泽,确定当天阿耶服用的是红、黑、白三色丹丸,这与我和小道士的记忆相符。然后,小道士又说,他是夜间戌时给天师宫送的无根水,之后阿耶就把大门从里面锁上了。杜公根据青精饭的消化情况判断我阿耶是在进食后一个半时辰左右被人杀害的,这跟你先前的判断大致相同。”

    “都相合吗?可我总觉得有些古怪。”李凌云从封诊箱里拿出一把弯如柳叶的长柄刀,用这把刀切开一段肠子的末尾部分,犹豫了片刻,又切开了肠子的另外一头。

    “奇怪。”李凌云挑眉,“我先看了大肠,又看了小肠,肠子里面都是干净的。”

    “难不成干净还有问题了?”谢阮不解。

    “人进食时,食物自咽喉进入胃内,直到从谷道、肛门排出,都有一定的规律可循。通常人每天有固定的饮食时间,那么每日大便的时间也都会相对固定。如果说死者是在饭后一个半时辰内被害的,那么他胃里的食物应该有一部分进入了肠道,并在肠中形成细粪才对。肠道这般干净,倒显得不太正常,除非他刚排过粪便,或所吃食物还未来得及消化,并未进入肠道。”

    “杜公的封诊录上倒是没有写出这一点。”明珪翻阅着册子。

    李凌云沉吟道:“根据食糜的状态,足以推断你阿耶的死亡时间。杜公未做进一步推论,可能是觉得没必要。只是在我看来,食糜在肠中所表现出的状态不太符合人体自然规律。等我回去后问过杜公再说。”

    太常寺药园内,李宅大门之前,杜衡站在黑漆漆的封诊车旁,皱着眉头快速地翻看着手中的封诊录。

    “明崇俨是个术士,这些术士最讲究服气,平日里吃东西极少,那些食糜,我为了分辨他当日到底吃了什么,已经用光了。”

    从明崇俨的尸首上无法得到更多线索,李凌云便决定去六合观查看现场。他回家取封诊车时,谢阮命人去叫杜衡过来,谁知杜衡竟然早一步到了李家,说是来奉还天干甲字祖令的。

    李凌云一边听着杜衡的话,一边掂量手中那块特别厚重的祖令,然后把它小心地揣进怀中。“杜公,你可以保证根据食糜状态推算的死亡时间没错吗?死者的大小肠均被我剪开,里面没有发现细粪,若按你的推测……”

    杜衡打断李凌云:“我和你阿耶接手此案后,第一时间就去了天师宫。可遗憾的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早已把现场勘查过,他们手段粗劣,怎会像我们封诊道一般做得细致入微?我们赶到时,所有痕迹均被破坏,再加之时过境迁,很难发现新的线索。所以我们也只能根据大理寺和刑部当日的记录进行复查,这些都写在了封诊录上,你随时可以查阅。”

    杜衡思索道:“案发当日,天降大雨,明崇俨的尸首又是从肛门被引雷针刺入腹腔的。人死后,周身肌肉松弛,不受控制,很容易造成大小便失禁。凶手把尸首摆成坐姿,肠道又被戳破,再加上雨水冲洗,这些外界因素也可导致肠道干净。”

    “确实存在这个可能。”李凌云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先去那六合观的天师宫里看一看。”

    “大郎多保重。”杜衡面色晦暗,勉强挤出一抹笑意,“为天后办事,一切要多加小心。”

    “杜公……”李凌云压低嗓音,“我阿耶的尸首也存放在大理寺第三处殓房里吗?”

    杜衡闻言,神色紧张地看看左右,点头道:“你阿耶的尸首确实在大理寺的殓房里,只是现在时日已久,恐怕也像明崇俨的尸首一样,损失了许多痕迹。我忝为长辈,你阿耶的案子本应由我来破,可由于某些缘故,我有了结论,却还未能结案。等明崇俨案了结,天后允许你亲自调查时,我会把你阿耶一案的封诊录交给你。”

    “……我知道了。”李凌云若有所思,“尸首既然还在,等查清案子,我还可以为阿耶送葬,这已经很好了。杜公不要内疚,这事与你无关。”

    “你阿耶是封诊道的首领,他的案子是我亲自调查的,虽有了结论,可此案的封诊录被天后命人拿走了,现在我也不便告知你更多细节。但我已经将案件情况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你拿到手以后一看便知。”杜衡抚着短须说道。短短几日过去,他又显得老迈了许多。

    “阿耶在世时,时常与我提起杜公。”李凌云边说边观察杜衡,见后者目露精光,有兴致往下听,他才继续说道,“阿耶说,杜家的家教很严,所以杜公养成了小心谨慎的性情,做事刻板有余,变通不足,又太容易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所以你如果做官,难免经常局促不安,容易多思劳心,伤神伤身……”

    “你阿耶这人说话向来一针见血,除了断案,他看人也是一样厉害啊!”杜衡听见这算不上很好的评价,倒没什么怒色,反而苦笑起来,显然对李绍的这番评价颇有同感。

    “不过,阿耶说过,杜公封诊时,有一项连他都比不上的优势,那便是杜公做事到了无法再细致的地步。哪怕阿耶教过那么多学生,见过那么多长辈,他也没有见过一个能跟杜公在细致上媲美的人。”

    杜衡惊讶地道:“你阿耶真这么跟你说的?”

    “就是这么说的。”李凌云点点头,“阿耶说,如果我在办案时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可以询问杜公。”

    “李绍这人啊……我们做了一辈子的朋友,也争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他最懂我。”杜衡轻声说着,突然又目光如电地看向李凌云,“大郎,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莫非你是在安慰我?”

    “只是想起了阿耶说过的话,就赶紧告诉杜公而已。”李凌云恭敬地行一礼。

    “哈,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当是如此吧!”杜衡觉得心头的郁闷消散了许多。他深深地看了看李凌云,这才转身而去。

    …………

    “你跟杜公说了什么?”明珪来到李凌云身边,看向杜衡孤独的背影。

    李凌云走向马车。“没什么,说了一些阿耶以前说的话,他好像听得挺高兴。我们还是赶紧去六合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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