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叼着烟系好安全带,将胳膊搁在窗口掸掸烟灰,闲闲往外看。
路旁依次路过市立图书馆、商场、某酒店,再往前,就是全市最好的医院附一院。
此时坐在车内,仰首便可以看到医院里那几座现代化的大楼,虽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楼内却灯火如常。
窗外的鼎沸更衬得车内安静,他默默吐出烟雾,嗓子一痒,就忍不住开始找话:“江队,是为了上班方便,才特意买在松山路?”
江成屹看了看后视镜,打开转向灯,开始并入直行车道:“不是。”
老秦点头:“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风餐露宿的也没个定数,哪有上班就近这一说,依我看,这附近最适合住在松山路的是附一院的大夫们,可是听说松山路的房子最差的都要几千万,买在那的无一不是富豪,哎,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含着金汤匙出生。江队,这话说的可不就是你这样的——”
江成屹笑笑,打开电台:“老秦,你要是嫌闷,就听电台吧。”
老秦嘿嘿一笑。怪他,好端端的就把天给聊死了。江队不爱聊私事,刚才那话叫江队怎么接。
为了化解尴尬,他开始调拨电台:“听音乐,听音乐。”
先后拨了附近的几个台,全是摇滚,他听得直皱眉,暗想,没想到江队还好这一口。
见江成屹在专心开车,他将频道拨到平常自己最常听的“八卦七点半。”
这节目怪有意思的,每晚七点半开播,先是由市民们打电话进电台,然后由主持人在线接听,内容千奇百怪,多数是市民周围发生的趣事,有时也夹杂一些怪谈奇闻。
内容真实性不可考,但下班路上随便听听,足以打发时间,因此这节目开播几年了,一直长盛不衰。
电台里正在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女性,她绘声绘色描述了她如何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发现了丈夫出轨的证据。
老秦开听的时候,故事其实已经讲了一半了,但由于当事人声音动听,口齿也清晰,仍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说着说着,这女人便开始历数渣男的恶劣行径,还忍不住大声啜泣,越说情绪越崩溃。
老秦直皱眉,这节目就该增加一项过滤功能,少些七大姑八大姨的琐碎,只剩那些趣味性强的八卦。
他看看江成屹,后者脸上没什么情绪,显然对他听这种无聊节目的行为毫无意见。
他感叹,江队这人就是随和。
主持人掌控全场能力很强,在那女人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果断选择挂电话。
下一个电话打进来了,这回是位男性,嗓音像是被粗沙砾刮过一样那么低哑,明显是位老先生。
主持人径直称呼对方为阿伯:“阿伯今天想跟大家聊点什么?”
可这老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喂”了一声以后,沉默着。
主持人开玩笑说:“阿伯,还有很多线上听众等着分享故事呢,您要是再不说话,我可挂电话了。”
老伯这才卡了一声嗓子,慢吞吞地说:“快冬至了,年轻人和小孩晚上少到外面乱跑。”
“阿伯,这话怎么说。”
“闹鬼啊。”老伯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年轻人,早把老祖宗的东西都给扔了,难道都不知道咱们中国自古就有清明、中元、冬至三大鬼节之说?而一年当中阴气最盛的日子,就数冬至这一天。”
虽然隔着电话,老秦都仿佛能看到这老头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这节目很懂得烘托氛围,很快,鬼里鬼气的背景音乐进来了。
主持人:“最近好像有不少听众愿意分享关于冬至的趣闻,阿伯,您特意选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是因为在冬至的时候遇见过什么故事吗?”
老伯停顿了几秒,神神秘秘说:“你们别不信,冬至真是邪门得很哩,就在去年快冬至的时候,我亲眼见过一个死人,”
“死人?”主持人来了精神,“阿伯,这话我有点没听明白,您说的死人是指?”
老伯:“一个早该死了的女人。”
又是沉默。
老秦“++”一声:“这老伯能不能痛快把话说完——”
突然,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他毫无防备,上半身猛地往前一冲,又往后一仰。
等他回过神,连忙稳住身体,吃惊地转过脸。
就见江成屹脸色极为难看,一等停稳车,就从中控台拿过手机,二话不说拨电话。
屏幕上两个字清晰可见,正是陆嫣。
事情来得太突然,老秦一脸懵圈:“江队,出什么事了。”
江成屹满脸焦虑,紧紧盯着车后不远的十字路口,低低道:“陆嫣,陆嫣,++,陆嫣你tm给我接电话!”
气急败坏的,却又暗暗包含着一种祈祷的意味。
老秦愣了一会,见江成屹只顾盯着眼前,他忙也探身往外看。
正好红灯变绿灯,十字路口上行人川流不息,一眼扫去,实在看不出什么。
他又转头看向车前方,这条路只能右转和直行,不能掉头和靠边停车,要是不赶快开走,很快就会等来交警的罚单。
而且车明明已经开过了交通岗,只要再行驶几百米,就能右转进入那座闹市中坐拥大片绿荫的著名豪宅“懿峰泊湾”。好端端的,江队为什么突然把车停在路边。
电话像是没能接通,江成屹又接连拨了几次,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干脆一把扯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下车:“老秦,你先帮我把车往前开,等我电话。”
毕竟干了多年刑警,老秦意识到情况非同一般,忙说:“好,一会碰头,江队,注意安全。”
等他启动车往回看时,江成屹的身影早已隐没在人群里。
***
陆嫣跟唐洁看了一下午房,越看心里越没底。
松山路上相邻的两处楼盘都是超级大户型,光一个月的租金就能赶上她小半年的工资。
其实父亲当初给她的购房款还剩下一些,足够用来支付三个月的租金,可是她毕竟刚上班没多久,仍在储蓄阶段,并不想无意义地乱花钱。
唐洁掏出钱包就要替她刷卡交租金:“你可别又要去租老房子,那些小区要物业没物业,要治安没治安的,万一出了事,多少钱都换不回来。何况这也没多少,大不了我先替你垫上,你慢慢还我就是了。”
陆嫣制止她:“不行,我想明白了,要不我回东城我妈那去住,我每天早起一个钟头坐地铁就是了。”
唐洁怪叫:“早起一个钟头?别说你们科室早上七点半就要交班,遇到做体外循环手术的时候,你七点就要进手术室。而且出了地铁站之后,还要二十分钟还能走到你们医院,这么冷的天,你可别告诉我你打算每天五点半就起床。还有,你们科室那么忙,碰上手术多的时候,等你下班,地铁站都快关门了。”
陆嫣却已经下定了决心:“最多坚持一个月呗,等警方把那个女人的来路摸明白了,我不就可以搬回去了?反正我不花这么多钱租房。”
唐洁气死了:“你们家陆家明呢,我听说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很快就要三婚了,最近为了他那位娇妻一掷千金,又是置豪宅又是准备包海岛办婚礼的,现在他女儿有事,他好意思袖手不管?”
陆嫣:“那是他的钱,怎么花都是他的自由,他又没有义务满足已经成年的女儿的不合理要求。”
唐洁败下阵来。
陆嫣看一眼时间:“快七点半了,这时候坐地铁,不到九点能到家,今晚我就回我妈那去住。”
唐洁跟在陆嫣后面出了房屋中介的门:“我们先去吃个饭吧,一会我开车送你回去。”
正说着,唐洁的手机响了。
一看来电号码,她眼中顿时绽出一种特别的光彩。
陆嫣看在眼里,笑眯眯地说:“你们家大钟美国回来啦?”
唐洁直等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懒洋洋地接起电话:“喂。”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唐洁腻腻歪歪地说:“我跟陆嫣在一起呢,附一院这边。”
又说了几句,才挂掉电话,讪讪地说:“这家伙,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陆嫣见唐洁一脸藏不住的喜悦,近前替她把围巾拢好:“好啦,你们两个都快一个月不见了,好不容易大钟回来了,你可别在我这里歪缠了,赶紧走吧,我这就坐地铁回去。”
唐洁又别别扭扭了一会,才说:“那你注意安全,一到家就给我打电话。”
陆嫣:“知道了,走吧,别让大钟等太久了。”
两人分手,陆嫣往附近的地铁站走。
夜风太劲,动辄将她的大衣领口吹开,吹得颈部凉幽幽的。
她越走越有些扛不住了,便将手机收入包里,腾出手来紧紧攥住衣领。
周末,路上行人不少,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周围聚拢来不少人,一眼看去,多数是赶着回家的,脸上都有掩藏不住的疲态。
等了一会,她忽然感觉后背仿佛被谁用手掌贴住了一样,突然变重了几分。
她有些吃惊,就要回头,可就在这时候,红灯转为了绿灯,人群一拥,潮水般推着她往前走。
她无法回头确认,只好被动顺着人潮前行。
穿过人行横道,右转,又走了几百米,就到了地铁站。
x号线人不算多,她站在站台边,想起刚才的事,有点纳闷,可是四周一望,离她最近的人都在几米开外。
她松了口气,想起该提前给母亲打个电话,就从包里拿出手机,可还没划开屏幕,就发现屏幕上显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认出那熟悉的三个字,她呆了一瞬。
很快,电话再次响起。
她盯着屏幕,尽量保持平静,点开接通健。
“陆嫣。”
明明该镇定自若,可是乍一听到来自那个男人的暌违八年的称呼,她的心房仍仿佛被人重重握了一下,一股血流顺着脉络直冲耳膜。
“你先别说话。”江成屹的声音很低,语速很快,“别让任何人靠近你,我马上就过来,告诉我你在哪——”
就在这时,地铁进站,人潮簇拥着逼近,陆嫣刚放下手机,正要用最快速度转身离开,身后忽然袭来一股莫名的力量。
其实,这个包厢里多数是六班同学,江成屹却是三班的,照理说,他应该先去别的包厢露个面。但一来文校长在这,二来六班这几个篮球队的哥们跟他关系铁,于是大家顺理成章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又是罚酒又是递烟的,热络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