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六。”江成屹径直走到屋内。
昨天在电话里跟喻博士约的是下午,虽说他早上还是习惯性地去了局里,但因为担心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只过去露了个面就回来了。
“周六?”她惊讶地看着他。
江成屹声音透着淡讽:“在家休息几天,连周几都没概念了?”
他打定主意要跟她好好谈谈,并不多看她露在被子外面的光溜溜的皮肤,走到床边,捡起地上衣服,递给她:“别感冒了,快穿上。”
陆嫣看出他不高兴,不接,抬眼看着他:“我得先洗澡。”
她需要浴巾。
这是在支使他?
江成屹脸绷不住了:“陆嫣。”
他的气可还没消呢。
她跟他对视,乌发明眸,安安静静坐在床上,跟八年前一样,美到他心坎里。
只不过当时两个人初尝情|事,在面对他时,她多少有些羞涩和慌乱,不许他替她穿衣服,更不许他跟着她进浴室。
对峙了一会,想起她当时的娇憨模样,他败下阵来,还是到浴室取了浴巾,递给她:“洗完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这才裹上浴巾,掀开被子,到浴室洗澡。
他坐到沙发上,耐着性子等她。那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守在浴室外,听着她洗澡的动静,心里仿佛藏着一根轻轻摆动的羽毛,片刻都静不下来,满脑子都想着怎么再来一回。
后面他倒是称心如意了,并且在短短几天内就尝试了好多回,可是没隔多久,他就被她给甩了。
浴室的水声停了。
吹风机响起。
过不一会,门打开,她出来了。
用的是他的沐浴露,走近时,有种淡淡的马鞭草的味道,清爽沁脾。
他看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只觉得原本安静的气息被她搅动得荡漾不已,身上不由得阵阵发热,心知要是自己再待下去,谈话的计划势必泡汤,于是假装看不见她浴巾下面匀称白皙的小腿,突然起身:“穿好衣服,出来吃早饭。”
陆嫣回自己房间换好干净衣服,想了想,在自己行李箱里取出一个文件夹,走到餐厅。
餐桌上放着一碗粥,热气腾腾,坐下后,她抿了一口,香糯爽口的粥顺着食道滑下去,胃顿时被一团暖融融的热气所包裹。
他拉开椅子,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吃,身上那种冰山感没了,但脸上还隐约透着‘不爽’二字,见她吃得香,他没忍住开口了:“好吃吗?”
“好吃。”她的心跟胃一样暖。
吃完后,知道他在等着她,她打开手边那个文件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推到他面前。
“这个认识吗。”
江成屹接过,见是一张复印件,油墨斑驳,有些年头了,但纸张平整,边角亦不见磨损,可见这些年一直被主人小心妥当地保存。
像是被人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页面的左边有着锯齿状的痕迹,上面用很大的字写着:“我恨她!我恨她!我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他当然认识,陆嫣寄给安山分局的那叠匿名信里,第一年附上的资料里就包括这张纸的原件。
他看过同事的侦办记录,上面写着:符合当事人邓蔓的笔迹。
他知道那同事接到匿名信举报后,非常重视这件事,曾调出邓蔓出事时的监控录像反复观看,可是从录像资料来看,邓蔓当晚的确是自己走到河边并坠入河中,尸检报告也未检出当事人生前被注射毒幻类药品的残留痕迹。
结合这张纸条上的内容,最后同事得出结论:排除他杀可能。
“这是邓蔓出事前两天写下的。”时隔八年,在叙述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做到平铺直叙。
他等着她往下说。
“高考前,她情绪已经有些不对劲,高考失利后,她整个人变得更加消沉,有一次唐洁看到邓蔓写的日记,上面写着‘我注定得不到他’‘我不能背叛友谊’,觉得奇怪,就跟我说了,我怀疑邓蔓谈恋爱了,可是我想不明白,什么样的恋情要藏着掖着,不能跟好朋友分享?后来我发现她频频去找你,给你收拾队服,还总在看台上看你打篮球,我就猜,她喜欢的人可能是你,因为不想破坏和我的友谊,所以她才三缄其口。”
江成屹忍着不打断她。
“为了帮她打开心结,那天我们约好了去图书馆借书,到学校的时候,我意外发现,她已经在篮球馆了。我见她又帮你叠衣服又看你打球的,一时没忍住,告诉她说:‘我珍惜与你的友谊,但我也喜欢江成屹。‘暗示她,不管她是怎么想的,你都是我的男朋友,我没可能放手。我希望她冷静地想一想。”
想起当时的情景,她声线明显不如刚才稳定,
“她很快就听懂了我的暗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当场就离开了篮球馆,在教室找到她的时候,我看见她将这张纸条扔出窗口,她走后,我看了纸条上的内容,知道自己狠狠地伤到了她,想跟她沟通,可是在并且在接下来两天里,她拒绝接我电话。再然后——”
当时的情形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哪怕事隔多年,仍让她感到刺骨的冷。她狼狈地停下,隔了好一会,又再次开口:“再然后,我就得到了她自杀的消息。”
他听出她喉咙里的涩意,变得异常沉默。
“当时你去郊区给你外公过生日,没在市区。我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邓蔓的父亲还在外地,邓蔓的妈妈情绪失控,拖着我跟她一起到停尸间去认尸。我当时看到邓蔓的样子——”
她面孔依旧平静,眼泪却终于失却控制,无声无息滚落下来,挂在腮边,晶莹剔透,刺痛他的眼。
她木然说:“邓蔓是个很懂得体谅别人的人,我想她一定不是故意要喜欢你,而且她生前记下的日记也证明她那段日子过得有多煎熬,可是我明知道她刚经历了高考的打击,还对她说那样的话,无疑等于当场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心思那么纤细,怕就此失去我和唐洁的友谊,一时想不通走上绝路,一点也不奇怪。”
他胸口直发闷。难怪她当时会突然病得那么急那么重,好不容易出院,整个人都瘦脱了形。
“我看邓蔓的妈妈那么痛不欲生,除了自责,还感到害怕。包括你和唐洁在内,我没敢将那天的事告诉任何人。我只知道,邓蔓的父母就她这一个女儿,才十八岁,就这么没了。我日夜受着折磨,每天都在想,如果那天我换一种沟通的方式,或者等她情绪好转以后再暗示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上绝路。现在想想,对十八岁的女孩子来说,高考失败也许不是最可怕的,失去友谊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她潸然泪下:“我每晚做梦都能梦见邓蔓。后来你来找我,我拼命想要说服自己:这件事跟我们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我和你交往在先,就算我的话间接导致了邓蔓的死亡,也该是我一个人受谴责,不该波及到我们之间的感情,可是我后来下楼去见你,我发现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只要一看见你,我就想起那天邓蔓看你的眼神,就想起邓蔓死后那张浮肿的脸,我腿直发软,连靠近你的勇气都没有,根本没办法再开开心心地跟你交往下去。”
他脸色发沉,直勾勾地看着她。虽然他曾经怀疑她当时分手跟邓蔓的死有关,可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曲折。
而且事情已过去了这么久,一提到此事,她情绪还是能出现这么大的起伏,可见好朋友的死亡留下了多么深浓的阴影,一直横亘在她心头。
眼见她眼泪越滚越多,他的心不知不觉揪起来,谈话的初衷早被抛到脑后,积攒多年的怨气几乎一分钟之内就消了一大半。
他将她搂到怀里,替她拭泪。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分手以后,我听说你去b市读大学,我想你那么出色,很快就会找新女朋友,而我也开始试着融入大学生活。”
他不说话。当年被甩以后,哥们看出他失恋,隔三差五就拉他出去玩,强迫他认识新女朋友,可是他当时眼睛一定是出了问题,居然没一个看得入眼的。
他去上大学,每天接受高强度的训练,为了不让反对他学刑侦的父亲看笑话,他咬牙坚持学业,渐渐的,他发现这种状态非常适合他,至少比谈恋爱时撕心裂肺轻松多了,后来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与他那几年专注于学业不无关系。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跟陆嫣是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