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跨院里,梅氏夫妇正在练功,方式颇为独特:梅郎中站立不动,右手握持竹竿,左臂侧伸横直,五指微动,像做法的道士一样不停地变换剑诀。在竹竿的另一头,梅娘子长裙曳地,正好遮住双脚,身形前后晃动,像是双脚已经离地,即将飞升。
胡桂扬看了一会,蹑手蹑脚地前行,生怕干扰到这两人。
罗氏打开房门,迎入客人,小声道:“他们练成神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我开刀。”
“因为你是李刑天的朋友?”
罗氏点头,梅娘子伤了一只眼睛,对李刑天恨之入骨,顺便也恨上了罗氏。
“功成之后,他们会是李刑天的对手?”
罗氏关上门,转身道:“谁知道呢,异人之强本来就不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取得,孰强孰弱,变化很可能发生在一夜之间。”
“呵呵。”胡桂扬真心觉得事情越来越有趣,“能代我给李刑天带个口信吗?”
“他若是来找我,我可以捎话,他若是不来,我可没办法找到他。”
“当然,请告诉李刑天……”胡桂扬想了一会,“这是陷阱。”
“就这四个字?”
“嗯。”
“我先替他谢谢你,但是没必要,李刑天早知道这是陷阱,正因此如此,才会‘帮’你一把,让陷阱更加完善——太简单的陷阱踩破之后没有意思。”
“好狂的小子。”
“异人皆狂,好比那个关木通,明明拥有神力,却心甘情愿以乞食为生,偶尔一露峥嵘,无非就是享受那种从最低升至最高的痛快。”
“就像富翁身穿破衣,以示节俭,满大街的熟人还是要对他毕恭毕敬。”
“嗯,更像是皇帝微服私访,说书人经常讲述这样的故事,皇帝亮出真实身份那一刻,总是听书人最为兴奋的时候。”
罗氏盯着胡桂扬,目光中别有深意。
胡桂扬笑道:“你以为我也是故意示弱,其实是在等候时机一鸣惊人?”
“难道不是吗?你得到过一些神力,又失去神力,却表现得毫不在乎,要我说,你有点过头了。”
“我的神力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胡桂扬自己就将这个理由否决了,“大家的神力来得都很容易,看来我还真有可能是在隐藏实力。”
胡桂扬看看自己的双手,慢慢握成拳头,感受不到任何超出常人的力量。
“我不嫉妒,也不在乎。”在罗氏看来,这依然是一种伪装,“我希望看到异人强大,胡校尉、李刑天、梅氏夫妇……越强越好。”
“嗯,我努力吧。对了,我已经知道京城的异人刺客是谁,一个自称太子丹的家伙,武功之高匪夷所思,却宁愿混在阉丐当中——你还真是了解异人。”
“我就是异人,了解自己,就能了解他人。”罗氏自己也藏身于乌鹊胡同这样的污地,对其他异人的处境感同身受。
胡桂扬本想说服罗氏,一番交锋下来,哑口无言的人却是他。
“东宫一方的势力正在试图扭转局势,我猜你属于另一方。”
罗氏没有回答,脸上浮现微笑,似乎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
这又是任榴儿的招数,等对方透露得差不多了,自己再顺势给出答案,谎言轻松变为实话。
胡桂扬明知如此,却不得不说下去,笑道:“事情其实明摆着,乌鹊胡同是内侍梁芳的地盘,你能在那里藏身数月,自然要被拉拢过去。”
“我尽量隐藏异人的身份,但是总有不受蒙蔽的人,我能怎么办?就势认个靠山呗,这对我又没有坏处。”
“你不想自由自在?”
“曾经想,也尝试过,不到一个月我就醒悟,自由是束缚、自在是痛苦,即使是神力再增加十倍,我也不想要所谓自由自在,宁愿当一名马前卒,被人指挥、被人安排。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再也不必费心算计、费心躲藏,再也不必为一点享受就去杀人抢夺,哪怕是抢到一屋子黄金,也无放安放。”
“理解,我从山里回到京城,原因跟你差不多,当我一个人走在山里的时候,毫无自由可言,只有疲惫。就连这座宅子也是一样,我一个人的时候,根本享受不到它的好处,反而为它所累。花大娘子他们来了之后,我才有一点自由自在的感觉。”
罗氏又露出微笑,“嗯,你的确理解。”
胡桂扬却没有笑,“可我的这种‘自由自在’源于汪直,为他所赐,也被他一手掌握,只需一句话,我就会被打回原形,连回到山里受苦的机会都没有。”
“那就别得罪他,努力从他那里争取更多赏赐。”
“钻营、谄媚、陷害……这一切都会随之而来,自由自在被一点点消耗殆尽。做人真难,我们只想享受自由自在的开头,却不想承受自由自在的结果:独处怕累、怕麻烦,群居又不愿讨好他人。”
罗氏也没笑,沉默半晌,开口道:“只靠一张嘴,是没办法说服我的。”
胡桂扬走向门口,笑道:“还得用水。”
罗氏神情骤变,旋即恢复正常,“你不会用,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懒得引诱你。即使你用上这一招,对我也没有损失,那只是我的病症而已,你想利用,我想宣泄,大家都有好处。”
“嗯,我不会用。我只想提醒你:他人赐与的自由自在早晚会结束,等他向你索要回报的时候,你未必还得起。给予越多,所图越大,梁芳到底想要什么,你知道吗?”
罗氏摇头,“没用,别人至少给予我许多好处,你却连一句承诺都舍不得。”
胡桂扬耸下肩,“那是因为我所图甚小,不在乎你们的死活,只想自己脱身而出。”
院子里,梅氏夫妇暂停练功,正在小声交谈,看到胡桂扬从罗氏屋里走出来,立刻闭嘴,两个人用一只眼睛冷漠地盯着他。
胡桂扬摆下手,笑道:“祝两位早日成功,是该热闹一下的时候了。”
夫妇二人必然不是李刑天的对手,胡桂扬对此没有任何怀疑。
胡桂扬回自己屋中,在桌上摆放两只茶杯,一只代表东宫,一只代表梁芳,想了一会,将第三只茶杯放在中间,喃喃道:“汪直究竟站在哪一边?”
他将茶壶放在茶杯旁边,“汪直只会站在皇帝一边,可皇帝偏向谁?我需要一个对宫里情形十分了解的人。”
胡桂扬找不出身边有这种人,袁茂与樊大坚顶多了解一点流言,远远不足厘清形势。
他想起一个人。
打开房门,胡桂扬差点撞上外面的赵阿七,急忙后退一步,笑道:“正好,叫上小谭,跟我出门。”
“师兄去东跨院了?”赵阿七冷冷地问。
胡桂扬本想辩解,突然想到自己的话根本不会得到信任,于是笑道:“是啊,听说罗氏怕水,我去试试。”
赵阿七脸色一沉。
“可罗氏拒绝了,她说她甚至不愿费力引诱我,因为我提供不了任何好处。”
赵阿七脸色稍缓,“师兄不是那种人,但你还是离罗氏远一点为好。”
“明白。你提供的好处是什么?”
赵阿七拒绝回答,他叫一声“师兄”只是客气,并不真正将胡桂扬视为同门弟子。
“呵呵,大家都有秘密,走吧,出门。”
“天要黑了。”
“我是锦衣卫,天黑也能出门。”胡桂扬径奔前院。
赵阿七叫上小谭,随后追上。
韦瑛也很意外,“现在出门,去哪?”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必须尽快问个清楚。韦百户还记得枪药局吧?”
“当然,南城的那一个,胡校尉带我去过。”
“嗯,我得让他们尽快造出几杆神枪,急用。”
韦瑛只得跟上,还是觉得胡桂扬过于急躁,“就算神枪今晚就能造出来,你也不能随便使用啊。”
“所以需要韦百户在折子里多写几句,向厂公请求用铳之令。”
“理由呢?”
“抓刺客啊,刺客的武功比异人还要厉害,我总不能赤手空拳去抓吧。”
“不是我多嘴,胡校尉,你连刺客是谁还没查清吧?”
“查清了。”
韦瑛大吃一惊,抢先几步拦住胡桂扬,“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梦到的,抱歉,我实在没办法邀请韦百户入梦。”
韦瑛不信这种鬼话,“袁茂查出来的?”
“呵呵,他若有这种本事,就不是一名普通的校尉了。”
韦瑛跟着笑了两声,让开道路,“胡校尉梦到谁了?”
“嗯……韦百户照实写在折子里就好,厂公若是感兴趣,我再说是谁,免得胡乱得罪人。”
韦瑛笑着点头,“胡校尉也有谨慎的时候。”
胡桂扬让蒋二皮、郑三浑准备四匹马,四人各乘一匹,快速前往南城。
到达枪药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多数工匠都已回家休息,只有少数人留守,赖望喜就是其中之一。
赖望喜没料到这么晚还有人来,十分意外,但是热情相迎,带着客人去往各房介绍情况。
进展还是很小,火药没问题,铳管却承受不住,经常炸裂。
胡桂扬问得极为详细,在外人听来极其无聊,韦瑛很快退出,找个干净的房间闲坐。
赵阿七与小谭在院子里查看情况。
在铁匠房里,胡桂扬终于得到机会,向赖望喜道:“你得帮我个忙。”
“我一直想要报答胡校尉,上刀山下火海义不容辞。”
“没那么夸张,就要几句话。太子在宫里有敌人吧?汪直算哪一派?”
赖望喜吓得脸都白了,“我只是一名普通教头,这种事情……”
“你在宫里认过义父,想必不是随便找个太监就去磕头,必然有过观察。放心,你的话一句也不会泄露,我只是用来辨别形势,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赖望喜发了一会呆,开口道:“更多的事情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一点,厂公……必然站在太子一边,因为太子生母也来自断藤峡。”
“这一边的人还有谁?”
“有个叫覃吉的太监,专门服侍太子。其他人我就不清楚了,宫中势力繁多,关系错综复杂,真不是我能了解的。”
“谢谢,你救了我。”胡桂扬笑道,又问:“覃吉也会出宫洗澡吗?”
赖望喜摇摇头,“这个真不知道。”
胡桂扬笑笑,他起码知道该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