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乾元如约而至,一身长衫,右手托着两盒糕点,像是走亲访友的老街坊,来到胡宅门口,满面笑容,先道辛苦,随即伸出左臂,仿佛握手一般,分别向两名看守递去一小块碎银,礼虽不重,妙在无迹可寻。
看守微笑点头,推门让进,既不阻拦,也不通报,将宅子里的人当成有客来访的囚徒。
胡桂扬站在正屋门口,拱手笑道:“沈兄别来无恙。”
“几月不见,胡校尉风采依旧。”
“哈哈,风采依旧,那就是没什么风采了。沈兄客气,还带礼物来。”
“一点薄礼,请笑纳。”
胡桂扬接到手中,笑道:“恕我招待不周,你送薄礼,我却连杯薄酒都没准备,不如,咱们就把这些糕点吃了吧。”
沈乾元大笑,“胡校尉还是这么直爽。”
胡桂扬将客人让进屋里,真将糕点盒打开,分而食之,连连点头,“嗯,只有京城才有这么好吃的枣子糕。”
沈乾元吃了一口就放下,笑看胡桂扬连吞数块。
胡桂扬倒了两杯凉茶,喝下之后,说道:“行了,见也见了,吃也吃了,沈兄慢走,我有上命在身,无法相送。”
“胡校尉先别忙着逐客,正事还没说呢。”
“我以为沈兄就是来看一眼。”
沈乾元呵呵两声,收起笑容,“明人不说暗话,那天傍晚,胡校尉从林地里出来,得到不少宝物吧?”
胡桂扬指着桌上的糕点残渣,“跟你的问题相比,这份礼还真是薄得可以。”
“厚礼在后面。胡校尉龙困浅滩,就不想重返江海?”
“龙困浅滩这种话用不到我身上,我顶多算是虾米,一直就在浅滩上混日子,纵然江海壮阔,我游过去也是送死。”
“此时不比从前,胡校尉留在浅滩才是送死,东西两厂昨天请胡校尉前去,不是为了接风洗尘吧?”
“实不相瞒,我将金丹都给吃光了,眼下唯有说服上司,请他们允许我继续当虾米。”
沈乾元哈哈笑道:“胡校尉真是一点没变。无妨,我只是过来传句话,胡校尉哪天若是对江海感兴趣,请来找我,我没有别的本事,或许能为胡校尉指条现成的路。”
“那是当然,沈兄即便不来,没准哪天我也会厚着脸皮去找你帮忙。”
沈乾元大笑,起身告辞,来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在郧阳城时,你一直是清醒的,对吧?”
“总之我记得当时的每一件事。”
“那就没事。”
胡桂扬抓住沈乾元的胳膊,“沈兄,你扔下这么一句,不想让我晚上踏实睡觉啦?”
“哈哈,怪我一时多嘴。呃,其实也没什么,郧阳府巨变之后,大家都失去了功力。”
“嗯,在树林外,你们不是在找回功力吗?成功了?”
“嘿,哪有那么容易?凡人弱小,冥冥中一切皆由上天注定,同样围绕丹穴练功,有人一朝毙命,有人侥幸逃生,幸存者的境遇也是各不相同,或毫无变化,或身强体健而失去功力,或衰弱苍老如同老翁,更有极少数人,竟然恢复功力,成为难得一见的高手。”
“有人恢复功力?”胡桂扬很是吃惊。
“对。”
“恢复吸丹时的功力?”
“当然。”
“有我认识的人吗?”
“这样的人凤毛麟角,目前还没有任何人公开声称自己恢复功力。”
“既然如此……”
“我是怎么知道的?”沈乾元笑了笑,“胡校尉既然无意进入江海,就没有必要了解江海的情势,等你心动的时候,再问不迟。”
沈乾元告辞,胡桂扬叫出蒋二皮与郑三浑,这两人从杂物间里走出来,抱怨道:“还以为能赶上一场酒席呢,沈乾元名气这么大,竟然只送这么一点东西,名不副实啊。”
“沈乾元名气很大吗?”胡桂扬好奇地问,在他的记忆中,沈乾元虽是京城人氏,但早年间跑到南京参加非常道,再回京时人缘不错,却算不上声名显赫。
“当然,他联络京城的几家镖局一块做生意,互相照应,行走江湖时特别安全,大家都称他是京城总镖头。”
“有人甚至叫他镖王。”郑三浑不太服气,“他一个外来的光棍儿,竟然敢称镖王,欺负京城无人吗?”
胡桂扬打量郑三浑两眼,“那是人家的本事,看不顺眼你出头主持公道吧。”
“呵呵,桂扬老兄还跟从前一样爱较真儿,我顶多主持本司胡同的公道,再多一点也做不到。”
即使在本司胡同,郑三浑也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混混,胡桂扬笑道:“你顶多主持四个肚子的公道,去买酒肉,咱们开小宴席。”
郑三浑一愣,查来查去只有三个人,扭头看见趴在阳光下的大饼,醒悟过来,“小事一桩,交给我保你放心。”
这种事哥俩儿抢着办,一路上为银钱该放在谁手上争吵不休。
酒肉很快买回来,胡桂扬请大门口的两名看守进来一块吃喝,那两人不敢,蒋、郑哥俩儿送出来几样酒菜,看守吃得颇为开心,客气地聊了几句。
郑三浑只想回屋里喝热酒,蒋二皮却多一个心眼,在大门口多问几句,进到厅里时,只见两人一狗正吃得开心。
“二哥,快来,这根肘子做得特别香,再不来……哎呀,只剩骨头了,你没口福,大饼,来。”
蒋二皮嘿嘿笑了几声,坐下来斟酒吃喝,没一会,胡桂扬与郑三浑都停下手,一块看来。
蒋二皮愣道:“怎么了?”
“小口喝酒、有肉不抢——你突然变得这么文雅,我有点认不出你了。”胡桂扬道。
郑三浑面带惊恐地说:“二哥,你别吓我。”
蒋二皮放下酒杯,“桂扬老兄,听说你后天傍晚要与西厂高手比武?”
“对啊。”
“你……打得过吗?”
“打不过。”胡桂扬一边说话,一边挑拣喜欢的菜多吃几口。
“那你何必……”
“跟你们没关系。”胡桂扬灌下一口洒。
“也对,我们哥俩儿帮不上忙。”蒋二皮开始大吃大喝。
郑三浑想到什么说什么,“桂扬老兄,你要是后天傍晚有个三长两短,家里这些金银财宝可怎么办?”
“这不还有两天时间吗?把钱都花掉呗。”
“至少有二百两吧?”郑三浑见过包裹,一眼就能估出数来。
“你怕我花不完?”
郑三浑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懊丧地说:“早知如此,我干嘛省钱呢?这就是猪食啊。”
蒋二皮在郑三浑脑后拍了一掌,“会说人话不?好像你盼着桂扬老兄出事似的,谁说打不过就一定丧命?桂扬老兄敢回来,心里肯定有数。”
郑三浑明白过来,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胡桂扬却不在意,“难得我大方一次,有钱大家花,有酒大家喝。”
酒足饭饱,郑三浑又起心事,他不在意后天的比武,只想着那包还没花掉多少的银子。
“桂扬老兄,这酒没味道啊。”
“嘿,昨天还在街上偷狗吃的家伙,今天就嫌弃我的酒没味道了?”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桂扬老兄既然想花钱,又有我们哥俩儿给你跑腿儿,不如请个姑娘来助兴。”
“呸,少拿糊弄外地客人那一套来对付我。”
郑三浑一点不觉得自己的建议有何不妥,“花钱图个乐,怎么叫‘对付’?我纯粹是为你着想,一文钱不赚你的,肯定找来最好的姑娘……”
蒋二皮又打一下,“你喝多啦?桂扬老兄认识咱们哥俩儿这么多年,从来没找过春院的姑娘,如今会起这个心思?”
郑三浑被打恼了,怒道:“是男人就有这个心思,大饼前一阵子还在街上到处追逐母狗呢。”
大饼抬头叫了一声,见没人理自己,低头继续津津有味地啃骨头。
蒋、郑二人争吵起来,胡桂扬伸个懒腰,“我要睡了,你们收拾屋子。记住,我的钱只用来吃喝。”
胡桂扬洗脸、洗脚,舒舒服服地回卧房上床睡觉,一觉天亮,神清气爽,一大早就喊道:“蒋二皮、郑三浑,准备午饭,不能跟昨天重样啊。”
两人像是听到咒语的土地公,立刻跳出来,笑道:“这个简单,就算吃上一年,也不重样。”
两人拿着银子,兴高采烈地往外走,一点不像是打过架的样子。
胡桂扬坐在客厅里,喝点茶水,摸摸狗头,喃喃道:“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什么金丹、奇人,都跟我没关系。”
蒋、郑二人不知去哪买酒食,早晨出门,将近午时还没回来,胡桂扬有点饿,几次去门口观望,看守很客气,就是不允许他迈出大门半步。
午时过去不久,蒋二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两手空空,满脸堆笑,“桂扬老兄,恭喜恭喜,但这不是我们哥俩儿的功劳,是人家主动找上门来的。”
“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酒呢?肉呢?”
“马上就到,你不是说要跟昨天不重样吗?还真有一样新鲜物。”蒋二皮凑过来,要贴耳说话,被胡桂扬一把推开。
“任家的榴儿姐姐,要亲来给你接风洗尘。”
“榴儿姐姐?”
“任榴儿,你忘了,你还在人家大闹过一场呢。”
胡桂扬想起来了,紧接着又糊涂了,很快又醒悟了,“嘿,东厂以为我与闻家人还有联系,西厂以为我藏着金丹,沈乾元以为我能找回功力,现在又有人以为我真挖出金银财宝。有意思,我他娘的要是真有这些东西,还回来干嘛啊?”